春天的夜一天天缩短,黄昏缓慢地降临,我披着绿色的棉质披肩走在快速扩建的首府小巷中,享受着春天的唯美黄昏。弯月已经半悬在空中,天却没有黑透。我的思绪不觉遥忆起少年零公里的生活……
我从零公里走来,从黄沙弥漫中跌跌撞撞走进了高楼林立、繁华拥堵的首府街巷中。
零公里位于新疆喀什叶城县境内,距离县城五公里路程。往东通向和田,往南直通西藏阿里地区,是新藏公路219国道的起点,也是新疆通往西藏的必经之路,它由于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而得名。零公里驻扎了很多部队,叶城以“兵城”享誉疆内外,源于零公里这个神圣的坐标。
在我的记忆中,零公里是个城不像城,村不像村的地方,类似于现代城市发展中的“城中村”。一条由北向南的公路两旁是部队和一些公家单位,北边是叶城县良种场和县林场,南边是阿里办事处。我就读的叶城三校(现在的叶城四中),在阿里军分区驻叶城留守处的对面,学校两边有一些小饭馆和商店,夏天则增加一些搭着凉棚的瓜果蔬菜摊位,构成了零公里当年的全部概貌。
每年春天,零公里都有一段苦熬的日子,天将降“黄沙”与斯人也!黄风漫卷,飞沙流动,我们艰难地迎风而立,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路变得格外长……沙石敲打着我们单薄的身体,心灵被眼睛的混沌关闭了窗户,呼吸在沙尘暴中吞云吐雾,扑面而来的黄沙让我们眯着眼也能感觉到上下眼睑之间挤进的碎沙石,齿间沙尘为争夺一席之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嚷声……
夏天,冰雪消融,天路通车后,大半年拥抱雪山的藏民,搭乘军用物资运输车来到零公里。他们来不及脱下棉衣换上单衣,就已经被这里的繁华吸引了,穿着厚重的藏袍,戴着皮帽,蹬着高靴,直接进入了零公里的夏天。他们通透黑褐色的皮肤和季节反差极大的奇异着装,让我总是怯生生地从他们身边快速绕离而去,站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小商小贩遇到他们可算逮着了机会,只要他们喊出价钱,这些藏民从不讨价还价,伸手即刻从长袍里捏出一把,纸币像鸽子一样飞到小商小贩的手中。那些失去了青春年华的纸币,把满脸的褶皱沐浴在零公里炽热的阳光下,像一个蹩脚老太在商贩眼里欢快地舞蹈。年幼无知的我无比羡慕!
我多想有足够的零钱,怀揣一本小人书,阅读天下,拥有整个世界,成为零公里最快乐的女孩。我想,父亲如果能像这些天外来客一样,随时从衣兜里捏出一大把钱给我,那该有多幸福啊!我就再也不会为五块钱的学杂费和书本费犯愁,不会看着妈妈给钱的脸色,担心下学期是否还能背起书包走进零公里的学校。殊不知这些藏民常年在高山缺氧的阿里地区生活,纸币在雪山深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冬眠,如果不是跟着主人下山,只是标有特殊图案的纸张而已,和普通纸张并非两样。只有被主子揣在长袍里,颠簸几千里地,历经悬崖峭壁的风险,主子捡了条命,它们才有幸挤进零公里的繁华,知道自己的尊贵,活出金钱的样子。
这些被无极雪国包围太久的藏民,无论零公里的小商小贩如何狡诈,他们知道世间比金钱更重要的是生命!金钱的无能为力于他们真是深有体会。在雪山高原一口氧吸不上,这些纸币就是他们长袍里的废纸。零公里的小商贩,没有到过西藏,不知道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都在5000米左右,一个人能活着来到零公里实属不易。因此这些商贩们才会吐着唾沫星子把一张张纸币兴奋地展开、捋平、存储,在零公里白花花的阳光里挤弄着狡诈世俗的笑脸。却不知这些藏民早已明白了人世,看透不说破的睿智藏在冬眠后睁眼的纸币里,在零公里商贩们热情的浓度里沉醉,沉醉不知归路……
零公里的零星摊位在炎炎烈日里随着路边白杨树的影子移动,没有所谓的摊位费,更没有固定摊位,都是周边农民自产自销的瓜果蔬菜。主家选好了位置,把驴车拴在一颗白杨树上,在地上铺一块花布单子或者塑料布,把蔬菜瓜果整齐地码好,一个农民就变成了一个商贩,一驴车蔬菜瓜果就是这些农民当日里全部的买卖,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他们用一杆秤丈量世界、丈量内心。
我的父亲每年夏天总是戴着一个麦草编织的斗笠,用废旧报纸卷一把粗糙的莫合烟,蹲在白杨树的阴影里等待着买主。有时也有藏民在父亲的摊位前大方地捏出一把纸币,切开一个大红瓤的西瓜,坐在树荫下享受零公里干燥异常的风。父亲从那一把纸币里留下一张,其余如数退还。每每我都怨恨父亲没有把那一把纸币全部留下,回家后给母亲打小报告,母亲总是责备父亲头脑简单,不会做买卖。想来父亲本就是一个憨实的农夫,一驴车蔬菜瓜果的生意,怎么就能成为一个生意人呢!
在零公里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父亲蹲在蔬菜摊位前,把草帽压得很低,半眯着眼,卷莫合烟时吐一口唾沫,舔一下食指指尖,擤鼻涕后用手一甩,往脚后跟一抹……一个同学的父亲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从父亲身边经过,有几个小战士迎面而来,一边敬礼一边恭敬响亮地喊着“首长好!”我在绿色军服的高大身影里,看到了一个女同学高傲的鼻尖和翘起的马尾辫,看到了身份等级。如果可能我希望朝着那个同学的父亲喊一声“爸爸”,让鄙夷的眼光扭转乾坤,让零公里的风改变方向。
少年自卑虚荣的我极不情愿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那个在树荫下戴着草帽、卷着一把烟叶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总是在老师和同学的视线里玩着捉迷藏,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高门大院之后,零公里的街道被傍晚的幕布渐渐拉黑,我才从一个无人知晓的树丛中疯跑过去,帮着父亲收拾打理蔬菜摊位,和父亲一起做毛驴车回家,惹得父亲总是埋怨我来得太晚。一次,父亲远远地看见了我,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我却故意装作没听见。
父亲慈爱的声音,多年后在我心底沉淀为一种深深的自责!现在,每当我看着年近八旬的父亲,一幕幕往事如泉水般涌动,在我大脑底端挥之不去。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要站在父亲的摊位前,大声地给同学们说“这是我的爸爸,我骄傲的父亲!步行几千公里,历时四个多月到达叶城零公里,只为能给妻儿们省下生活费用”
最近,父亲念叨着要去趟南疆,我想陪着他老人家一起去,顺便走走零公里的街道。听说,现在那里已经很繁华了,叶城火车站就在附近,是叶城县开发的商业新城区。商家们抓住零公里特殊地理优势,做火了生意,繁荣了零公里的经济。到时候,我一定要替父亲回忆拴过我家灰色驴子的白杨树和摆过蔬菜的摊位;回忆有同学从蔬菜摊位前经过时我偷偷背过身子无意间刻过自己名字的小树,看它是否长成参天大树。我将回忆起来的往事,用最淳朴的家乡话表达给父亲,用这种方式赎回我当年对父亲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心灵的罪过。
我从零公里大漠黄沙中一路走来,在坚硬碎石拍打着成长起来,在裹挟中沙尘暴的偌大戈壁滩上,给自己绘就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大风筝,经过大漠风沙的洗礼后,拼命挣断零公里的绳索,放飞时,总想飞得更高、更远……断线的风筝在黄沙弥漫中飘向了远方,被风沙肆虐后跌落在了首府春天的梦里……
我放慢脚步,解读少年心事,追忆弥足珍贵的记忆。生活本应如此简单,听春风的声音,观春天的景色,走春天的小路,享受独处的空间,完成自我的一次次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