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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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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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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年味

韩世霞

小时候,母亲的年味最浓,母亲的年味最长,母亲的年味最香;长大了,母亲的年味陈旧老套,母亲的年味冗长繁杂,母亲的年味颤颤巍巍、唠唠叨叨……

小时候,母亲的年味从农闲准备,入冬开始。红辣椒、圆茄子、长豇豆、白菜花,都是母亲迎着秋日午后的大太阳,在沙漠深处的土墙院里提早准备的年货。

一挂挂的干茄片、豇豆条和干菜花,一串串的红辣皮子,携着长风、搂着阳光,在土墙院里挤挤攘攘,吵吵闹闹,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铺展开一家人幸福生活的期盼。

那干涩涩的紫、青桔桔的绿、灰不溜秋的白,衬着鲜艳艳的红,让我们从秋日阳光的缝隙里,就开始遥想年夜饭的味道。弥散在肉香里的干菜,柔韧劲道,尤其是干茄片,混淆了肉和菜的质地,那种味蕾绝对失灵的味道,只是想一下,便涎水连连……

入冬后, 母亲开始给猪改善生活。粉碎的干草料里添加比平时多一倍的麦麸子,为的是赶腊月头宰杀时能尽快上膘。猪越肥越壮越让母亲满意。因为,母亲深知“油少饭不香,礼多人不怪”的道理。这和现在人们的需求恰恰相反。

这一头猪,不仅是我们八口之家主打的年货,还是来年一大家子人一整年里全部的肉食供应。当然,这也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的好光阴。

大集体时,生产队过年分猪肉都抢着要肥肉,谁都不想要瘦肉。有一年腊月分肉,母亲让大哥先去排队占位子,等她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大哥已经提着三公斤肉回来了。母亲一看全是瘦肉,急了,从大哥手里一把夺过肉,骂骂咧咧一趟子找了去,和队长吵得不可开交,结果还是垂头丧气提着瘦肉回来了。

整个腊月,母亲嘴不能消停,一直为那点瘦肉长吁短叹!说队长欺负人,又埋怨父亲就知道看闲书,没围哈人,让老婆娃娃跟着受气,大过年的连点肥肉都轮不上。

从大年初一开始,整个正月,母亲便会刻意收敛压抑种种不快。因为过年有讲究,人人期盼年头有个好兆头!和和顺顺、欢欢喜喜过大年,是每个人的心愿,也是母亲的心愿!只有在正月里,我们不但不挨骂不挨打,还可以使点小性子。

年年到了年跟前,母亲就说:“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有肉没肉蒸个花馍送福,好事坏事张口图个吉利!”母亲脚不停手不停,嘴里念叨着这三句话也不停,像是给我们说,又像是给自己说,更像是哼一个过年的吉祥小调。我们跟着母亲办年货的脚步,听着母亲自创的小调走进年里头,再从年里出来……

过年,我们是母亲的小可爱,年后就是干啥啥都不称母亲心的笨丫头。

出了正月,母亲又开始为那点瘦肉喋喋不休,连我的耳根子都起了老茧。当然,对队长的怨恨从那时起就一直驻扎在我的心灵深处。多年以后,在小县城的街道上碰见父母和队长不见怪地大声喧哗。队长给我一张压岁钱,我嘴里说声谢谢叔叔,心里还想着当年的瘦猪肉,让那一年的年夜饭少了油水、失了香味。

那个年代,在大家眼里肥肉多好啊,噗噜噜的油花子在碗里飘荡开来,香气喷鼻。不要说吃着解馋过瘾,光是看着就满心欢喜。

腊月杀猪,是小孩子们最快活的事。能放开肚子顶饱吃肉,一年也就这一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母亲把切好的肉片用酱油、花椒、盐水,腌一会儿,加葱段花椒爆炒,调点酱油,再放一把提前泡好的红辣皮子,等辣皮子的香味爆出,不待呛鼻立即出锅。肉香溢满土屋小院……

母亲给我们兄妹匀匀地一人一碗,一个刚出笼的馒头。油亮亮红润润的大肉片子,夹在一个热馒头里,香辣美味激活全身细胞,腾腾热气驱散腊月的寒冷和一年的不快与委屈。

酱油是便宜耐保存的块状,掐一小块泡在水碗里,浓浓的稠稠的,母亲用的极省俭,不炒肉时坚决不用。盐水也是沙包上的土巴盐用水泡的,不过不用省俭,可以大勺大勺舀着用。沙漠村庄人家,一年到头最不缺的就是土巴盐。

腊月里的一碗肉,是最早的年味。我们只顾低头扒拉自己的碗,整个屋子被砸吧吧、吸溜溜地饕餮之声淹没,炕上打盹的小黑猫急得上窜下跳,没人再去理会。

兄妹几个没谁再为你抢了我的碗,我夺了你的馍,找母亲告状说理。锅里还有,不够了尽管吃。那一刻,心里全是对母亲暖烘烘的爱。平日里母亲的打骂,随着饱腹的肉香,全变成怜怜的疼爱之情,一切怨恨皆烟消云散。自那时起我便懂得,吃是治疗一切不快和委屈的灵丹妙药。中国人的吃文化在官场和生意场尤其奏效。

吃肉的当儿,我还不时地朝门口乜斜几眼,唯恐谁家小孩不适时机来串门,母亲也大大方方给盛上一碗,那样我们便在一年里扎扎实实少了一碗肉,而不是一碗白水面。那是多么让人惋惜又极心疼的事啊!我会在心里怨恨母亲,惦记邻家小孩吃的那碗肉!很久,很久……

当然,这是自家有可杀猪的年份才有这般天光铺洒土屋温暖我胃的好日子。如果赶上春天父母手头紧些,没钱抓个小猪娃子喂养到年跟前,腊月里也就少了这顿口福。母亲便到村里不管谁家宰猪人家称几斤肉,只够一顿年夜饭便草草打发了我们的胃。这样的一整年里,家里盛放臊子的土陶罐子皆空空如也,那个锁着臊子罐罐的红木箱子也时常敞开着……

母亲去谁家称肉,遇上大方些的另外给些肠肠肚肚的下水,母亲赶趟儿地收拾。用一根筷子麻利地翻肠倒肚,娴熟程度不亚于一个魔术师。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一把碱面子水把肠肠肚肚洗得铮亮滑爽,让你不敢相信里面装过掩鼻的臭猪粪。

母亲把洗好的肠子切成指寸长,配几根葱段生姜和红辣皮子下锅,爆得肠子噼里啪啦,像一挂鞭炮在锅里被点燃了。我们围着高高的灶台不离不弃,眼睛直愣愣盯着大铁锅。等不到出锅的那一刻,母亲给我们嘴里一人塞一块。嘴烫味香,乐得我们只跳蹦子!过年就是好呀,能吃上满嘴留油的肥肠。

多少年里,这道菜一直是我的最爱,即便是天天喊着减肥,遇见了还是忍不住要吃几口。不过,总觉得少了些儿时母亲塞到嘴里的味道。

过了冬至,母亲就开始为过年储存鸡蛋,一个都不舍得吃。母鸡下完蛋的叫声在沙漠尽头的荒僻村落里格外响亮,母亲的声音则更加响亮。只要听到母鸡“咯咯咯咯”地叫声,母亲便扯着大嗓门让我们赶紧把蛋拾回来。

不怪母亲嗓门大,我家的老母鸡偏偏不在母亲给它拾掇好的鸡圈里坐窝下蛋,就喜欢在向阳的柴草垛子上、牛圈圪涝处,有个准时没个准地。柴草垛子还不分是邻家还是自个儿家,只顾痛痛快快下完蛋了事。不是母亲喊地急,被谁家狗呀猫呀抢了先,或被邻家小孩顺手捡了去也是常有的。

母亲把鸡蛋装在一个小篮子里,挂在高高的房梁上。只待年前煮熟放凉后,用浸了水的大红纸一个个包裹起来。几天后,一筐子红彤彤的鸡蛋喜人眼、暖人心。几个红皮鸡蛋搭上母亲蒸的大馍馍、花卷卷,便成为年里头走亲访友的必备品。

腊月里,母亲蒸出的大馍馍,里层卷着姜黄芝麻,中间顶头用红曲化的水,一根筷子头蘸一下,点上几个红点点。一般是中间一个,周围一圈。数字皆是双数,寓意好事成双。

母亲经常说:“进的门,两眼轮,先看锅头,后看人”母亲的手艺在亲方邻里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越传越远。

民间有句话:“寻的媳妇看的娘,一眼不差两眼抬”依着母亲的手艺,我们姊妹如果都安安稳稳在村子里过活,嫁得一定也不赖。

年前,母亲赶趟儿办年货,每个巴扎日都计划着买些啥,每次赶巴扎(赶集)回来总有忘了的,也有嫌贵没买后悔的。无论如何,到了年三十,一切都要准备的妥妥当当。

再查验一下大水缸,水要担满,初一不能到涝坝担水;卫生要打扫干净,初一不能动笤帚;食材要提前切好,初一不能动刀;孩子们衣服上的纽扣、鞋带,都要弄齐整,针线盒必须收起来,过年不能动针线,否则一年到头都是乱线头麻烦事缠绕不断。

年三十,父亲最得意。邻里乡亲捧着父亲写好的对联,夸着父亲的字,祝福的话来了去了,接连不断,这填补了平日里母亲对父亲不中用的各种埋怨。

等村里央及父亲写对联的人陆续散了去,父亲才开始给自家写对联。运笔落成后,叫大哥帮忙贴到大门上。对联贴好后,父亲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从左到右出声再读一遍,点点头,算是满意,不需揭下来重写。然后长出一口气,乜斜母亲一眼,算是在母亲面前扬眉吐气一会。一年里仅这一会儿!

母亲不识字,看不出对联的好坏来。但她也不服输,不就是红纸上一顺溜黑字么,她来个红纸上镂空花样的鱼跃龙门、喜鹊登梅、虎头娃娃,有时是本年的生肖图案。偏偏要把父亲的对联比下去。

只见剪刀在母亲手里变戏法似得上下飞舞,不一会儿功夫,窗户便红彤彤一片,映得整个屋子喜气洋洋。

贴完了窗花,母亲再把巴扎上精心挑选的各种年画,满屋子墙上挨过贴过来。我家的土墙便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展开来,又像在墙上翻看一本本小画书。眼前顿时热闹新鲜欢快起来,对联、窗花在我眼里即刻失色。

我站在通间的大土炕上,抬头挨挨齐齐看过去,真好看!什么《红灯记》、《草原英雄小姐妹》、《海瑞罢官》、《大丰收》、《农业学大寨》、《杨门女将》《林海雪原》等等,人物形象逼真灵动,画面色彩夸张隆重。

父亲的对联,母亲的窗花年画,屋里屋外顿时换了新颜,一派红红火火、欢乐祥和的气象。一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年的序幕正式拉开,过年提上了日程。给已故的先人送纸,请先人的亡灵进屋。长辈掏压岁钱,子孙跪拜磕头,开吃年夜饭。兜里揣着压岁钱的孩子们,吃已经不是主要,放鞭炮才是大事。于我们兄妹,压岁钱则是更大的事。

无论我们把钱压在炕席底下或是塞在土墙缝里,也或是手在口袋里一直捏到出汗,过了初一,母亲总会以各种理由原原本本收回去,说是替我们保管着。一个练习本、一支铅笔,一本小人书,都是我们心甘情愿交出压岁钱的底牌。而后,又是长长的失落与后悔,怨恨母亲的狡诈,想着明年绝对不交出去。可到了明年依然如故。

渐渐地,日子好了,长辈们没有了掏压岁钱的规程,儿孙们没有了收压岁钱的礼数。发个微信红包,收个微信表情。隔屏相望,天涯咫尺,一声过年好,皆大欢喜。

年夜饭也无需准备。提早在酒店预订一大桌子,任你选任你吃,一家人高高兴兴利利索索吃个团圆饭,主妇手不沾油身不累,轻轻松松过大年。或是年三十,到超市现成的半成品可着劲儿往家运,不多时,一桌菜满满当当,要啥有啥。平日里就是这好日子,过年不过年都是这些菜品,都是这个吃法。一次家庭聚会就是一顿年夜饭,谁都不稀罕过年的吃头,更不在乎过年的习俗。

天天都在年里头,年年都是好日子。吃喝不愁,生活无忧。过年越来越简单,越来越个性,越来越多样化。咋样舒服咋样来,怎么开心怎么来,想咋过就咋过。

可,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就是不行,从进了腊月就开始拄着拐杖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指挥我和大哥准备这准备那,蒸了花卷蒸包子,摊了煎饼包饺子,擀了长面拦臊子。样样不能少,个个要精细。说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无论时代如何变,过年的规程不能变。

什么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神爷不能变;厨房动静大冲了灶神爷不吉利;正月里给邻里亲戚送福不能忘;贴对联必须在年三十,赶早拖后都不行;年里头回礼的碗不能空着还回去;大过年给客人不能倒白开水;初一动刀动针线的底线万万不能破……

小时候,过年是孩子们的,孩子们有多开心,母亲就有多忙碌!长大了过年是母亲的,想让母亲开心,过年习俗不能少,过年礼包要准备,年夜饭必须认真对待!撸起袖子下厨房,十碟子八碗不够数。菜品必须是母亲如数钦点过的,味道必须是母亲记忆中特有的老字号味道,必须是母亲品尝认可的自家味道。

母亲说现在人真是懒,有吃头不想做,干点活都嫌累,连吃饭都凑合,过年都怕麻烦,那人活着还有啥意思!

小时候,母亲的年味最浓,母亲的年味最长,母亲的年味最香;长大了,母亲的年味陈旧老套,母亲的年味冗长繁杂,母亲的年味颤颤巍巍、唠唠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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