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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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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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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沙漠的姑姑


发表在2017年9月10《古牧地》内刊

 

我的姑姑生于1927年,在家排行老大,长我父亲13岁。爷爷被抓了壮丁,当了军官回来,夫人已饿死,于是爷爷就续了一位夫人——我的奶奶。奶奶随军享尽了荣华富贵,所生头胎就是我的姑姑。

姑姑从小在军团里跟着我奶奶,“少奶奶”的轿子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被视若掌上明珠,她的童年过着令人艳羡的奢华生活。爷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营长,后来成为黄埔军校西安分校的学员,再后来兼职司令部副团职文书,威风凛凛,派头十足,不必言说。爷爷把我的姑姑从小许给了张团长的儿子,门当户对,金童玉女,是军团里人人都看好的姻缘。姑姑经常给我说起她小时候的故事,眉宇间流露出炫耀的神气,只有我这个侄女可以领悟并读懂她。

营长的女儿嫁个团长的儿子,况且姑父家是大地主,家底殷实,资产丰厚,按理说这日子可以衣食无忧幸福绵长到老,可惜好景不长,嫁过去没几年就解放了,国民党打了败仗,地主被打倒了,家产也都充公了。为了响应政府的号召,开明的姑姑连金银首饰都上交了,中产阶级的大家闺秀嫁入富贵之门不但没享到福,赶上60年闹饥荒差点饿死。到了70年代,因我父亲到了新疆,她便和姑父来疆,离开大山,定居沙漠,把自己的后半生献给了沙漠,永远守候着沙漠,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姑姑在新疆日子过得非常辛苦,为了省钱经常从几十公里远的乡村徒步到县城来看望我父亲。一个当过张家少奶奶、涂脂抹粉、坐过轿子的女人,挨饿、放羊,这就是姑姑的人生!这一切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命运,不如说是时代在她身上镌刻的烙印,这命运不是姑姑自己可以左右的。有人听了可能会觉得悲凄,感叹命运的不公,但姑姑却非常乐观,从不埋怨生活,一直笑对人生,直到生命的终点。

姑姑嫁到张家享了几年福,当了几年少奶奶,下人洗脸洗脚、擦粉描眉、轿子上轿子下的风光日子过了;解放后赶上饥荒年代,饥一顿饱一顿,挖野菜、烧驴鞭充饥的潦倒日子也过了。她是一个生活的强者,我从没在姑姑嘴里听到过什么怨言,也没在她身上看到过生活窘迫的悲观情绪。每当姑姑给我讲起那些苦难的日子时,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尤其是60年烧驴鞭充饥的事,更是每每讲起都笑得前俯后仰,寻不到一点儿痛苦的影子。

她说,那时候合作社里几个干活的妇女实在饿得慌,就商量着在背风处堵截一只狼吃,她们把草绳、钁头、铁锨、棍子都准备好,指定好谁用草绳套狼头,谁用棍子拦腰打,谁用镰刀砍狼头,谁用铁锨铲狼尾,一切安排妥当了,等了半上午也没等到一只狼。最后,她和另外一个妇女回家给孩子喂奶去了,那时候大表哥还在吃奶。等她俩给孩子喂完奶回来,约好套狼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原地有一堆没燃完的柴火,有一股皮毛烧焦的味道扑鼻而来。她俩循着味道看见距离火堆不远处有个黑黜黜的东西,走近一看是驴鞭。好家伙,这帮妇女没套着狼,倒是碰到了一头驴子,估计都饿坏了,连驴皮都烧吃干净了,实在不好给她俩交代,逃也似的离开了,留下这么个让她俩直流口水的场面。

干着体力活,饿得前心贴后心,她俩只好把驴鞭放在火堆里烧着吃,没等烧熟就拿出来撕啃一顿。那时候驴鞭、什么鞭的可不像现在这样成为上等菜。就这样,俩人把一个半生不熟的驴鞭连撕带啃地吃下去了,彼此说好不能外传,万一被大家知道两个妇女偷吃了驴鞭那可实在是不光彩啊!

姑姑每每给我们讲起的时候还比划着外形的黑、表皮的皱、牙咬不动的韧劲,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也边笑边打趣她在那个年代就吃到了上等大补的滋养品,她瞪大细小的眯眯眼又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忽悠她或许就是沙漠里的百岁老人呢,她便急急摆着手说:“一百岁不好,给儿女们留点岁数,活太长会给儿女折寿……”

有一次她给我们讲在沙漠里放羊,看见一个维吾尔老乡撅着两片白晃晃的屁股用沙子清洗下身,她只顾赶着羊群,目视远方,寻找羊群更好的美味佳肴,不料却此尴尬地尽收眼底,吓得老乡提起裤子骂她“囔死給……”她气得半维半汉地回骂“你才囔死给……”我们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姑姑长得不好看,皮肤微黄、身材瘦小、标准的圆脸,声音大而洪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酷似姑姑,只是眼睛随了母亲。我的朋友经常嘱咐我声音小点、调低点,才更像个小女人,会增色不少,惹人疼爱,但我总是忘记,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还不时地哈哈大笑,太煞淑女风韵,想来是和姑姑一样没有淑女的风范啊!

姑姑性格极好,乐观开朗,热爱劳动,没有多少忧愁,至到上个月离开人世前几天还在放羊。她从不给儿女添麻烦,也绝不向儿女伸手要钱。表哥在乡下有几十亩的苹果园,日子过得很富裕,可她就是要放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表哥不孝顺,其实邻里亲友间谁都知道姑姑自强自立的性格。前些年她到乌市来还给我们钱,我们哪里忍心接过姑姑放羊攒下的钱呢!她的钱不存银行,就在自己屋里的哪个角落里藏着,钱的颜色微黄而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气息。村书记亚生非要给姑姑办个低保,却被姑姑谢绝了,她说她不缺那点低保费。姑姑真是让人佩服啊!她不但不给子女添麻烦,也不给党和政府添麻烦。

我和姑姑感情极好,缘于我长得像她,且乐观开朗,更重要的是我俩骨子里都守着韩家那点“执拗”劲!姑姑在乡下放羊,跑遍了沙漠边缘的旮旮旯旯、边边角角,周围无人不认识她,无人不佩服她,没有谁会猜出她已经是80多岁高龄的人了!

有一次晚上放羊归来,姑姑趴在羊圈门上一个劲地点来点去,她发现圈里多了一只羊,硬要到五公里外的亚力克家去核实,因为中午在沙包上一起喝水吃囊时,亚力克家的羊群和姑姑的羊群离得很近,她说肯定是亚力克家的羊迷失到自己的羊群里了。表哥让她吃完晚饭再去,她说人家丢羊的人正着急呢,迷失了羊群的羊更着急。姑姑顾不上吃饭就急急地跑到亚力克家,果不其然正是亚力克家的羊,归还以后她才安心吃饭睡觉了,真够“执拗”的啊!

有一年,78岁高龄的姑姑突然站在了我家门口,从南疆到乌市坐夜班车来,从沙漠到都市穿着放羊回来的衣服,身上还残留着羊膻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说是想我们了,卖了两只羊当路费,把羊群交给别人带放几天,她像个小年轻似的说出发就出发了。可只住了一星期就要走,怎么留都留不住,说惦记她的羊群,背着个白色塑料袋子说走就走了。

我曾经跟她讲,不要再放羊了,南疆风沙大,自然条件差,干旱少雨,风沙撕掠,几十年把自己献给了沙漠,老了也该换个环境休养休养,她说闲不住啊,天天无事可做还不如早早埋在土里睡觉呢。她告诉我没有风沙吹拂的日子倒混身不自在。我打趣她放羊肯定是比不上当少奶奶坐轿子开心,她便认真地给我讲,在沙漠里放羊和坐轿子哪一个更舒心只有自个儿知道,坐轿子是外表风光内心虚无,在风沙戈壁中放羊,每天都感觉很真实很自在!她且笑且讲,南疆自然环境的劣势恰恰是埋死人的优势,干燥的天气加之柔软的沙土,尸体埋在下面不会腐烂。她还嗔怒地说:“你希望姑姑埋在地下烂掉啊?”我说:“人家老了都想叶落归根,只有您这么不可思议。”她说:“根在心里,不在别人眼里,我就偏偏喜欢这沙土,软软的,干干的,躺在上面舒服,你不想让姑姑死了舒舒服服躺着啊?没良心的家伙!”。

前几天突然接到表哥的电话,说姑姑没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好好的在放羊嘛,怎么突然说没就没了呢!说是有点感冒,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晚期,没敢给她讲,只说是肺结核。在医院住了两天惦记她的羊,说啥都要出院。这个不能怪表哥,姑姑的执拗劲上来没人拦得住。出院第二天放羊回来,趴在羊圈门口清点完自己的羊群,晚上睡下早晨就再也没有醒来。我的姑姑真是连最后闭眼都不给儿女添一丁点儿麻烦啊!

把后半生献给羊群、献给沙漠的韩老太走了!没有人给她歌功颂德,只有我这个侄女为她默默哀泣!可是不能大声哭出来,因为姑姑听到会不高兴的!她不喜欢我们为她哭,她自己就是个不爱哭的人,笑声伴随了她一辈子,就连啃着半生不熟的驴鞭都在咯咯地笑。“埋在沙漠里尸体不会腐烂……”姑姑一定为自己的归宿开心,因为在那个沙漠的地下可以听到羊群“咩咩……”的声音,她会安详而快乐!她会永远守候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她的羊群!

我的姑姑含着金汤勺出生,穿着华贵的衣服,伴着炫耀的嫁妆,坐着十八台大轿走进了百里闻名的张家大院,转而到挖野菜、烧驴鞭,徒步行走、挥鞭牧羊,从大山到沙漠,为了生活奔波在黄沙戈壁中,在抵御刺骨寒风、防御炎炎戈壁烈日里一路走来,练就了姑姑坚毅的品质和高贵的人格!那个张家大院的少奶奶,到了80多岁还在戈壁风沙中赶着一群羊,游走在大漠绿洲的边缘,她的身体如此强大地征服着沙漠,她的尸体可以堵截一股风沙的崛起!

愿姑姑在沙漠下安息!

姑姑为沙漠而生,为沙漠而死。致敬!守候沙漠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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