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玉

2018年收入《语文素养读本》八年级（初中卷.下册）

“玉之珍贵由来已久，国家之宝，皇室之珍，连城之璧，帝王之玺，都离不开玉。”玉在皇帝手中是国宝，僧人手中是圣物，在有钱人手中是财物，在普通人手中是石头。

我的父亲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农民，他一生除了看书就是把玉，对农活有着天然的惰性和笨拙。母亲是个没有文化但非常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因此，我是在父亲与母亲因为干活、不干活；撕书、护书；捡石头、扔石头的争吵声中长大的。

父亲是国民党军官的儿子，上过私塾，通读“四书五经”。母亲是一个农民的女儿，目不识丁，五岁就到了婆家当“童养媳”，攀了个高枝却没享受上高枝的福。等到成婚的年龄已经解放了。国民党军官家的儿媳只有低头干活的份儿。所幸在文革后期父亲带她及孩子逃难到了新疆，才保全了这个家。父亲捡了条命，母亲和孩子们都还活着。

每当母亲谩骂父亲不干活时，父亲就说：“活着就好，活是干不完的！”每当母亲把父亲挚爱的书撕碎时，父亲就会把母亲做好的新衣（包括给他做的）用锋利的剪刀剪碎，甚至还会动手打母亲;每当母亲把父亲从戈壁、河坝捡来的石头扔出去时，父亲总会默默地去捡，总有一些没能如数捡回。这种声音和事件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少年，一直到我远离父母求学，声音和事件一直在继续，可我再也无法听到，使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点不适宜。

父亲看书影响了我，我无论出差在外，还是闲居在家，书是我手中的必需品，如同我的化妆品不离不弃。父亲爱书更是影响了我，如有人借我一本书不还，我会记恨在心；损坏了我的书我会无修养地谩骂甚至与他绝交，对此人的所有优点全盘予以否定。但父亲对玉的热爱却始终没有影响到我，我对古玩玉器一直没有兴趣，认为那是有钱人的消遣，我也到不了那个层、那个境，偏见吧！可父亲给我的一块玉我却非常珍爱地保存至今，就在我的床头，每天睡觉前我都抚摸一下，像是抚摸父亲的白发，愿吉祥随着抚摸进入我的梦境，不要被恶梦惊醒。

实际它并不是一块玉，确切说是一块石头，有父亲的巴掌大小，半椭圆形，发白且有点淡绿的石头，这块石头非常普通，普通到如果扔在大街上也只有父亲去捡。父亲认为外观不足奇，里面是块好料，金于其内，败絮其外。这块石头我珍藏了20年。

那是，我刚工作分配到距离父母千里之外的一个乡镇兽医站，单位就七个职工，只有我居住在单位办公室后面的一件无院墙的宿舍里。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一种孤单包裹着我，恐惧时时侵袭我的心灵。与寂静无声的黑夜为伴，使得我整夜开灯入睡。有一年探家，我给父亲讲了自己的处境，临走时父亲拿出这块淡绿色的扁平椭圆性石头让我带上，我嫌上路太重不愿拿。父亲严肃地说：“这个一定要带上，回去后放到你睡觉的枕头下面，它是辟邪的，以后你就不会害怕了！”我遵从了父亲的意愿，回来后就放到枕头下面，从那以后暮色降临我确实没有再恐惧过。当时觉得好神奇！现在想来，我是枕着父亲的臂弯入睡，有什么比枕着父亲的臂弯更安全呢？我珍藏至今，不是因为它本身的价值有多么贵重，只是因为它包含了父亲对我的爱，包含了父亲多年爱玉、收藏玉，至今还没一块好玉的经历和慈悲心怀。

记得，有一年的腊月，母亲在忙年货，父亲在看书，我和妹妹与邻居家的孩子们正在门口踢毽子，一个挑着五光十色饰物的货郎走近我们，他河南口音的吆喝声非常吸引我们，大家齐刷刷围拢过去，把毽子冷落在了一边。小女孩们摸摸这个、戴戴那个，都不忍离去，有的已经把父母叫来掏钱了。看着邻里孩子们戴着耳环、手镯的绚丽姿态，我和妹妹把选好了的耳环和手镯捏在手里更是舍不得离去。可是不敢叫母亲，只好跑去跟父亲说，父亲说货郎的东西都是假的，让我们不要被一时的喜好迷惑。是孩子的我们那里听得进去，硬是把父亲从书本中纠缠了出来。父亲没有钱买，又不忍伤害女儿的心，也不想在货郎面前失了伟大父亲的形象，加之抹不开货郎磨破嘴唇的推销，于是和货郎协商起来。说自己有块好玉能做五个手镯，如果货郎能加工就免费给货郎一个，条件是加工费和今天我们选的耳环和手镯不付费。是孩子的我们已经兴奋地跑去照镜子了。父亲从屋里拿出一块绿色的大石头，和货郎交谈互留地址，说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在那以后的许多日子里，父亲总是等着那个河南口音的货郎，只要有货郎从门前经过，他总会去打听一下。但那个给我们加工手镯的货郎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我们搬家。父亲按照他留的地址也没找到。父亲还担心他是不是河南老家出了啥事，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告知，要不就是他正好来告知我家正好没人。母亲骂他把书读到脑勺子后面去了。我伟大而慈祥的父亲为了女儿的小小心愿，居然相信了那个货郎。

    多年后的一天，父亲从县城回来说，有个很大的玉器店他进去转了转，那个老板与当年的河南货郎很像，但他没有质问当年的事。父亲说只要知道他过得好就行。父亲还没事地说，那块石头要是搁现在能卖十几万呢，加工成的一个镯子就得好几万，可惜当时没钱啊！他好像在叙说别人的事，惊得母亲半天没合拢嘴，又重复着那句“把书读到脑后了”的老话……

我想对于父亲，好玉，只要被人认得收藏就好，不要在荒野、戈壁被人遗忘，是谁收藏，最后变为谁的财产并不重要。类似货郎的事在父亲身上继续发生着，不过是从陌生人变成了父亲的朋友和老乡。他们要看看父亲的玉，父亲就毫无保留地全盘倾出，一边介绍着，一边说着大约的价位，总有人疑惑地挑选几块说帮父亲找专家鉴定一下，还有的说是帮父亲去加工。总之，最终的结果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父亲也不去追要，只会在我们面前说，这人不够朋友云云，这是什么老乡呀！告劝我们不要与这种人交往。听说有很多父亲的朋友和老乡，因为父亲的玉而变成了爆发户，而父亲依然爱玉、依然清贫、依然为别人致富创造着捷径。

现在父亲年近八旬，再也没有体力去捡玉了，更何况玉石市场的活跃发展，好玉已经没那么容易捡了，来看父亲收藏的玉的朋友和老乡自然也就少了。我可爱、慈祥的老父亲倒也清闲，除了看书就是摸摸他那所剩无几的玉石。

现在父亲学会了擀面，母亲学会了识玉，可玉石的价格已今非昔比了，昂贵得让母亲顿足叹息！也许某年某月被母亲扔出去找不回来的一块籽料，就是块上好的羊脂玉，能让清贫一生的母亲一夜之间成为一位贵妇人。幸好母亲当年扔了，要不然这个质朴的农村妇女一夜暴富，还不知道这个家是否是现在的模样。母亲当年没有弄懂一块玉，但她弄懂了“一间屋、一家人”的生活，足矣！

想起父亲捡玉的身躯、抚摸玉的神情，为满足女儿的心愿被货郎欺骗后的坦然；面对所谓的朋友、老乡“帮助”的无奈；母亲扔“石头”的怒骂，我时常觉得床头这块石头比任何一块落入他人之手的玉更珍贵！落入他人之手的玉是只是财产，而这块是真真切切父亲的爱，父亲的品质，父亲的“玉”。

    父亲、母亲是儿女们的“玉玺”。我们是父母钦章盖印带着家族特有标签的六兄妹，组成了父母“玉玺”的六块籽料，不是羊脂玉，是普普通通的戈壁石。而对于每个父母来说，作为戈壁石的儿女就是他们眼里上好的羊脂玉。

我爱父亲给我的这块“石头”，这个普通人手中的石头是我心中永远的“玉”它代表着父亲的品行，无论平穷还是富有，我永远会珍藏身边。这块石头，我视它为生命中最珍贵的玉。看到它我就读懂了父亲的人生。

有人说：“你从头到脚弄懂了一朵花，你就弄懂了人生。”我想，对于父亲来说，弄懂了一块玉，就读懂了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