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饥饿过的人是无法体会与一条狗争食的痛苦与无奈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吃饱便是我一生的幸福。
记得七岁那年一个初舂的早晨,我空着肚子两手趴在妈妈做饭的案板旁,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妈妈把玉米面调水揉成一大坨,再搓成一条条面剂子,放在锅铲上抹平,水开了用一根筷子,一下一下往锅里拨。搓成的“拨鱼子”更匀称,吃起来更劲道,汤也不糊,但妈妈为了省时间,就直接用筷子拨。“什么时候能吃呀?”急待饭熟的我,在心理一遍遍地念叨,嘴里不停地喊:“妈妈,妈妈,我饿,我饿!!!”那时吃饭的欲望如同现在减肥一样急切。正在那时,我家旁边住着的一个放羊的单身汉,端着碗,咀嚼着饭的香味走进了我家,后面还跟着一条大黑狗,算是一条牧羊犬吧!那条狗在他放羊或者平时生活期间从未离开过他半步,也可以说是他的贴身伴侣。
对于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放羊当时也是一个美差,不出苦力,工分又高,和队长关系好才会荣任此差。挨饿于他是遥远的。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叫蔡万奎,满口四川腔,个头矮小、身体微胖、皮肤粗黑。当他和那条狗一起走进我家时,我没太在意大黑狗的存在,两眼直盯着他手里那个大花碗。那是一个上沿镶着一圈兰色花边,中间是一片全瓷白的碗,当时用这种碗也是一种富贵的象征。我家的碗都是铁皮上面喷了一层漆的盆盆,耐用不容易打碎,摔的时间久了,底下漏个洞,母亲会把塑料烧化后黏上去堵住漏洞,继续使用。兰色花边的全瓷碗给我们一大家子用,打碎一个买一个,估计比吃粮还贵。我觉得那是一种极其奢侈又高贵的餐具。
后来我成家坚持一色兰花边全瓷碗成列在橱柜里,是对那个兰色花边瓷碗一直以来的仰望,感觉仅这些瓷碗就已经吃出了富贵。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市面上又流行玻璃器皿餐具,赶紧全套撤换,感觉饭菜无论如何,盛在透明的餐具里,也是美味享受了一半。这不人家又清一色景德镇餐具了,我只好就此作罢!不再追赶餐具的富贵,反倒觉得将就着用旧餐具也是一种朴素的幸福。
那个兰色花边碗衬托出蔡万奎那双粗大黑手的强劲有力,托起的瓷碗里盛满金金灿灿玉米饭和一撮苜蓿菜的清香,那是我可口仰望的食物。他一边大口吃着饭,一边和父亲聊着什么,筷子头夹起旁边一点苜蓿菜送进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那个声音是我期待从自己嘴里发出的美声长调。我眼巴巴瞅着“可口的食物”一遍遍舔着嘴唇,渴望着他能看出我的心思,能剩给我一点玉米饭和苜蓿菜。被饥饿折磨着的我,无言渴求的眼神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对一个小女孩的无声祈求他也就无动于衷。
他和父亲聊着、笑着,仰头伸脖子打了个饱嗝。我的希望瞬间闪亮,以为他会将碗底那点剩饭施舍给我,我好欢喜!可在他一个急速转身的瞬间,粗大的黑手攒紧兰花边白瓷碗,向着空中抛出了一条弧线,那是一团剩饭华丽的转身,我看到他身后的大黑狗一个跳跃,两口一张,碗底的一团黄饭沿着空中的弧线便进了“黑洞”,黑狗伸了一下脖子向他的主人摇摇尾巴,随其主人离我家而去了……
莫名的两行泪水顿时从我脸颊滚落而下,在嘴角处延伸至味觉,一种咸咸得苦涩电击到我全身的每个细胞。“我还不如一条狗”妈妈看到我如水的眼泪,惊奇地问我为什么?我突然委屈地放声大哭,嘴里哽哽咽咽说“蔡,蔡万奎那个坏人,人、人呀饿着呐,他、他却把饭给狗吃了……”我因为口吃,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结巴子,平时发音不准,母亲听几遍才能听清我说的话,可那天一遍母亲就完全听得明白,一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啜泣起来。
三十多年后,每当我们在母亲面前提起减肥时,她就把那件事讲出来;每当我有一点奢侈浪费时,那件事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时常记起那个人,那条狗,那件事,那条优与我先食的狗。
2005年冬于长山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