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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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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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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的新鞋


1

马俊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不需要老伴追着屁股拾掇。干完活把农具收拾停当,把自个儿里里外外清洗完毕,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喝一杯烫心茶,舒坦地靠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一顿晚饭,看一会儿新闻,然后把一天的日子关在门外……

马俊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常去大寺做礼拜。可胡里吗汤的事情绝对是没有的。老伴有时也叨叨几句,说她不去大寺,人老了怕别人说长道短。他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管别人怎么说。

他每天在地里干完活,身体累并愉悦着,没有一点私心杂念,消闲又美当。想着日子能过到今天这个份上实在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有饱饭吃,有糖茶喝,躺在炕上能知道天下事。还有啥不满意呢么!

马俊老伴懂自己的男人,遇到周五或者过节,不用她叨叨,马俊就把自己收拾利索去一趟大寺。这时候,也不用马俊安顿,老伴每每提前热茶沏上、饭端上,一点都不耽搁事儿。

马俊饭毕、沐浴、净身,换套喝茶的衣服,鞋子擦得亮亮儿个,捋两把胡须,手背在后面,挺起半弓半欠的身子,把硬朗的背影留给老伴,以一个长者的谦和风范走在路上,出现在大寺里。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礼节,更是一种信仰。有时候老伴饭和拖延几分钟,马俊把细眼往上挑一下,不多说,不耽搁,少吃两口就出门了。老伴便知道主妇的责任没有尽到,下次自然也就提前了。

俩口子是村子里有名的恩爱夫妻,夫唱妇随。马俊媳妇年轻时模样儿标志,人又花哨,可马俊却是个丢在人堆里找不见的人。个头不高,脸颊长吊着,眼睛出奇地小,配着一道粗黑的眉毛,帽子压在眉毛上,感觉几根眉毛挂在眼窝处,尤显眼睛的细碎。鼻梁虽说高挺着,可在这张脸上毫无立体的美感,只是把一张脸拉得更长。老伴有时候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吊葫芦脸也就我能看上”马俊听了嘿嘿笑着,也不还嘴,细眼眯成得意之态。媳妇的俊朗、贤惠他都心里有数,更让他有数的是降服媳妇的手段和实力。

婚后媳妇舒舒坦坦生了一儿一女,不是计划生育政策管得严,生十个、八个,都顺顺当当地。为这不能生孩子采取的措施,当年也把他们破烦宁干了,可也没办法,生活总得有约束。马俊正当年时曾经怨恨道:“管来管去,还能管人家两口子夜里那点事”。话是这么说,可公家就是把夜里那点事给管住了,不能让你随心所欲。

现在儿女们都结婚生子了,马俊明白自个儿也是当爷爷的人了,那档子事也尽量避免。有时候老婆子吊拉着两个滚圆的奶子房前屋后地忙活,发福的肚皮随着锅碗瓢盆上下颠簸,他怀疑一个肉身滚圆结实的女人,被岁月磨损到如此这般模样。他当然知道老伴身上的沟沟坎坎里有自己消磨过的印痕。慨叹人世的短暂和过往的美好,把自己锁在以往的记忆里。任何一丝闪念都在掬一抔清水净身的瞬间剥离在身体之外了。

一个周五,马俊比往日精神气儿更足,衣服也更展挂,鞋子不用擦,亮得明晃晃耀人的眼。

女儿回娘家,送了他一上康奈皮鞋,低头可以把自己的长脸映在上面,阳光下面,对面的人头、树影都在他脚尖上抖动,夜里一点儿灯光,就能让皮鞋闪亮登场。庄家人就这点自豪感,一辈子在泥窝里打转转,穿一双几百元的鞋子,那是生活富裕的美好象征。

以前生活紧巴巴地,虽说现在日子比以前翻了个过儿,要不是女儿嫁得好,他这辈子能穿上电视广告上的鞋,那是不敢想的事。对一个刨土吃食的农民,舍不得手心里攥紧的那点汗水钱,那是正常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就这么紧巴巴恓惶惶到老了。现在虽说日子好了,可一亩地一年下来就千儿八百元,掰着指头过,开春还得贷款种地。谁要几百元买双鞋子,那一定是把日子踢到阴沟里去了。

女儿把新皮鞋递给他,他第一眼就喜欢。但还是表示出对女儿乱花钱的不满。说:“买那么贵的鞋子干啥?一年到头在泥土里打滚,哪儿有时间穿”话虽这么说,可顺手接过女儿双手递过来的鞋子,用手拍拍袜子上的灰,把脚伸进去,踩在地上,低头瞅着,在屋里来回来回走两圈,感觉软和不搁脚,脸依然地吊拉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快活劲儿。

这新鞋不像现在年轻人穿的皮鞋,说什么休闲鞋,那么高的价钱,看着皱皱巴巴,不光滑顺溜不说,还要隔三差五用鞋粉擦拭,看着土里吧唧的。女儿女婿脚上的鞋子,在村子里转一天,看着像一双乏踏踏的旧鞋。在城市大马路上的时尚洋气派头全然没有了。这鞋子马俊不用说,满意到心尖尖上了。

他这个年代的人,喜欢三接头皮鞋持久的光亮和耐用的皮质,鞋子即便穿烂了,一擦还亮亮活活。他在渴望能穿一双三接头皮鞋的时光里长大,越亮活就越觉着贵气,越觉着有派头。

记得当年自己和老伴相亲那天,借了尕爸一双半新不旧的三接头皮鞋,到丈人家第一面就把人耍了,老老少少看着光亮亮的皮鞋,就已经定了女儿的终身,非马俊不嫁。

马俊想相亲顺当,多亏了尕爸的皮鞋。回来把鞋子还了,可念想一直留在记忆里。看来女儿是了解他的。更确切说女儿从村庄里走出去,更了解村里的生活环境,亮光皮鞋,浸水沾灰容易打理。孝顺还得会孝顺,女儿完全懂得父亲的心。

太阳光亮亮,鞋子明晃晃。马俊没犹豫,穿上新鞋就往大寺走了。老伴在背后喊着说:“葱花子,搁不住事”。他回头撇了一眼老伴,没搭理。心里想,女儿送的礼物,赶紧穿,都六十岁的人了,明早起来能不能穿上鞋子都不知道,还等什么呀!

到了大寺,进入大殿的门廊处,已经有许多人先他到了。春忙过后,春深夏初时节,田里喷些除草剂,秧苗儿自个儿长着,农人暂且能闲些时日,来大寺做礼拜的人也就多了。

一排排泥污陈旧的鞋子摆在那里,马俊的康奈皮鞋就格外显眼。他扫了一眼大家脱下的鞋子,心里想,应该把自己收拾利索再出门么,不论穿新鞋还是旧鞋,至少要把鞋子上的泥巴清理干净么,脏兮兮地邋遢的样子在他看来是对自己的不尊,也是对长老们的不敬。

大殿满满当当,安静有序;大殿门廊处的鞋子密密匝匝,它们的主人都在净化灵魂,洗涤心灵,把自己为人所知的和不为人所知的错误罪责,一并忏悔改过自省。

“吾一日一省”女儿读书说的这个话马俊记住了。他想自己做不到一天一醒悟,至少可以做到一周一醒悟也好。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大众看见的好和坏,也有自个儿心里不被人知的邪恶不洁与一私之念,悔过了、改过了,心便安静了,才会向暖向善向光明处奔跑……

礼拜结束后,大家有序退出,没有大声喧哗,没有窃声私语。退到大殿外面,很久没见的亲戚朋友聊些家常,说些和此时此地无关的琐碎生活,回到眼前生活中来。

马俊和远方姑舅很久没见了,双方互相问候两句,看着挤挤搡搡扎堆穿鞋的人群,着急奔向家里和地头忙活的人们,他俩就索性消停地聊着。从双方老人的身体和孩子的近况,一直聊到最近庄稼涨势和天气情况。

人群渐次稀疏,他们也道别准备穿鞋离去。可马俊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鞋子。奇怪了!剩下的几十双鞋里,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来时脱在鞋堆里扎眼的新皮鞋。眼睛扫过来、扫过去,就是没有,莫非眼睛花了,可是姑舅才四十出头,也没能帮他找到那双明晃晃的康奈皮鞋。

一个长老听见了,走出大殿,表情木然,内心迷惑,实在不得要领。看着陆续离开的人群,只剩下一双陈旧的套鞋,孤独地等待主人认领,完成它的路途使命。所谓套鞋就是里面穿软皮袜子,外面所套的橡胶制成的鞋套,耐脏好收拾也便宜。这么一双几十元的套鞋,号码倒是刚合适马俊的脚。看来,穿他鞋的人肯定和这双套鞋码数相同,否则也不合脚。

马俊闷闷不乐无可奈何,只有穿着一双剩下的套鞋回家了。心里又气愤又怨恨。临出门撇老伴那一眼,成了一个执着后悔的标点符号。

如果听老伴话,穿双旧鞋该多好啊!自己真是个“葱花子”。可他转念一想也许是有人和他闹着玩,也可能有人着急,没看是不是自己的鞋子,穿着就走了。又一想,不对啊!它那鞋子在鞋堆里可是精品,不像他这个人,丢在人堆里找不见。

谁会开这种玩笑呢?又有谁刚做完礼拜,忏悔、祈祷后,第一时间偷穿别人的一双新鞋呢!如果是,杂念、私心在洁净殿堂门廊的一米之外真实存在着,何以面对一颗刚刚忏悔救赎的心灵啊!

2

马俊穿着套鞋进了屋子,老伴睁大眼睛问他“你怎么穿着套鞋回来了,自己的康奈皮鞋呢?”马俊不知该如何回答,又不得不回答,说:“不知道谁穿错了,就剩了这个套鞋……”老伴急了“哪有穿错的理啊,简直就是到大寺偷鞋去了嘛,这些贼娃子,哪里是去做礼拜去了……”“你不要喊,也许就是有人穿错了,或者是熟人和我开了个玩笑,没准,明后天就送来了”马俊喃喃滴说……

老伴说:“哪有开这种玩笑的事,不可能!我不让你穿吧,你葱花子一个,非要显摆一下,这样好了,显摆给人家了吧,悄悄哈了吧!”沉重郁闷火药味的空气即刻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这是女儿女婿的一片心意。鞋子确实太贵太合脚,确实让马俊心疼。如果是双普通的鞋子,就全当送给别人了,也算做了件好事。

马俊心烦得很,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老伴,依然没吱声。老伴越说越气,一会儿怀疑隔壁邻居索家的大儿子,一会儿怀疑大王家的小儿子……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马俊生气地呵斥道:“你不要乱怀疑人家,罪大得很”。老伴说:“哎吆吆,人家偷鞋子都没有罪,我怀疑一哈就罪大得很,我死了下地狱,让偷鞋的升天堂去”马俊气得一张脸更长了,不知道该说啥,顺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朝老伴摔过去,正好打着老伴的脑门。老伴宽阔的大脑门瞬时鼓起一个大包。老伴跺着脚冲进里屋,呜呜嘤嘤哭泣着,马俊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邻居女人来家里借点针线,见此情景,很是吓住了。这俩口子从来都不吵不闹,今儿个是吹得那门子邪风。听说到大寺做礼拜丢了新鞋,也着实吃了一惊。

第二天,这个事在村子里由妇人们的嘴传开,大家先是张大嘴巴惊愕不已,而后都在骂偷鞋子的人,说是村里的败类一个。如果抓住了非要狠狠地凑一顿,再送到派出所去。

邻居夫人在里屋规劝了好一阵子,老伴才算止住了哭声,算没事了。马俊因为对老伴动手心里也着实慌得很,感谢邻家嫂子替他解了围。

再怎么着也不能因为一双鞋子和老伴闹翻了不是?鞋子是女儿的孝心,丢也是自己丢了,老伴心疼也是常理,气头上说点过分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他也实在是不对,这把年纪还动手打老伴,愧欠得很!

别看马俊人长得吊葫芦脸,可心眼好,能明事理,这也是老伴这么多年大小事听他话、人前人后跟他转的原因。晚饭老伴照样是一顿拉条子,茶沏上,饭端上,他瞅一眼老伴,算是歉意;不说话,呼拉拉一盘子拌面下肚,算是对老伴的安慰。

他这个人自打年轻就不会给老伴甜言蜜语,道歉之内的话更是不会说,干啥都是咥实货。老伴收拾完碗筷,就到里屋躺下了,心里为老汉那双新鞋堵得慌,但自己好端端怀疑一个人也是不对,难怪老汉发火。

马俊手里捏着遥控器翻过来、倒过去,没个好节目,心情也不在电视上。手里捏着遥控器,捏出了对老伴的内疚感。关了电视,悄默声息到老伴身边躺下了。老伴软哒哒的身体靠近了仍有吸引力,年轻时的冲动膨胀起来,没有一句废话,就这样熟练而陌生地和解了。

一双鞋子闹出的伤口在他们互动的身体上愈合了。整夜无眠,话题离不开鞋子的内容。细数村里过往的人,看着哪个都不像穿错鞋子的人,更不像偷鞋子的人。也许是陌生人。就近到大寺做礼拜的过路人,没准儿家里困难,正等着一双新鞋相亲也难说,和他当年一样。老俩口这么聊着到了天空鱼肚白才合了会眼。

自此以后,马俊和老伴,经常把院门门栓打开,想着有人来送还鞋子,终究是没有等到!渐渐地又想象着鞋子新主人的生活,多了一个喧谎的由头,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也多了些夜里那点事。

马俊说,一个出狱的劳改犯都能悔过自新,偷了一双鞋子,早已悔悟了吧!

日子如水流过,时光慢慢拉长,心事渐渐捋平。等待着有人来送还鞋子,等待着有人来忏悔,像等待一个串门的亲戚……他们从开始的抱怨等待,到最后的期盼祝福!谁没有一闪念的恶?谁没有一时的困窘?

因为一双丢失的新鞋,六十岁的老俩口,把关在门外的日子又拉近了。

生活在丢失中等待复得,期盼复得,最后获得一份安宁与平和的心。

                         

                      2018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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