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公里学校建在一个偌大的戈壁滩上,学校最美的景观是红色的砖房和灰色的戈壁。
夏日里,太阳脱光了衣服在空旷的戈壁上奔跑,阳光白花花裸露直射而下,把大地烘烤得格外焦灼。我们被戈壁火舌肆掠着,已经彻底蒸熟煮透,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在脸上,头发湿热地罩在头顶,吹过脸颊的风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浪……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将嘴对着水龙头咕噜咕噜地往饱里喝,毕了再将头放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腼腆点的小女生两手合拢将满满的一捧水送到嘴边,像个小鸭子似得吧唧吧唧吸吮着,撩起水相互喷洒嬉戏着,凉爽惬意的瞬间,清脆地“咯咯……”声在校园的戈壁角落里回落。有些学生迟到了,老师也不追问,知道是在体味一丝清凉。
一次上课铃响后,班里三个男生没进教室,老师没有多问便接着上课。那节课是我非常头疼的习作课。语文老师是位个头不高,鼻翼宽扁,嘴唇厚而不圆展,且向上撅起的女老师,我因为讨厌写作,也讨厌语文老师,就在习作的方格本上画着我家黑色老母猪的样子,一边画着一边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听说她丈夫是部队的军官,军人可是五官端正,眉宇间藏着浩然正气,威风不必言说,不知怎么娶了这样惹人厌的语文老师……
我的思绪在纷繁杂乱中奔跑,手中的笔在我家“老母猪”的身体上随意滚动着……不料,朱老师却站在了我的面前,气愤地将我的方格本从中间一撕两半抛向空中。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连推带搡站在了门外,书包也随即扔了出来,“砰”的一声,教室里的唏嘘声和朱老师的谩骂声透过红砖房的缝隙钻进我的耳朵,“看这个榆木疙瘩,一点教养都没有,满脑子坏水,怪不得写不出作文来,明天让她家长来……”
我被浩荡无比的戈壁热浪裹挟着,白色带小花的确良短袖衫全然湿透,红砖房里传出同学们“莎莎……”的写字声,让我既羞涩又羡慕!心想在一个表情呆板、言辞粗浅的女老师的窥视下,在空气燥热得几近凝固、蒸笼似的教室里大家居然还能写出作文……
在下课铃声敲响之前,我离开了,没有方向地在校园里乱转,从孕育着杨树苗被水浸湿的一个个小沙坑旁跳过去再跳过来,我知道幼小的树苗经不起一场大风的洗劫。不自觉却横穿马路站在了军事管理区大门口,我单肩背着妈妈用碎花布拼凑而成的书包,两手交叉捂住胸口,怯怯地想自己要是哪个军官家的子女,每天可以进出这个“皇家大院”该多好啊!
哨兵目视远方,忽略我的存在。马路宽展洁净,绿树成荫,比我们学校似乎凉快些。守边的战士在这里抗衡着风沙戈壁,一颗颗杨树是他们成长的影子。南边和筑路工程队相连接的地方,有围墙,但都是残垣断壁,七零八落的,工程队的学生为了走捷径经常从围墙上穿过,有时候听父母使唤从围墙上拆些红砖,垒砌自己家的院墙或者冬天的火墙,围墙已经成了一种形式。
我跨过围墙,向东行进,却走进了一个偌大的苹果园,这是我离开偏远乡村后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大的苹果园,居然就在学校的对面,离我如此之近,真是久违了的苹果啊!它让我回忆起久远的苹果园的味道……
转来零公里学校之前,我家在几十公里外的乡村农场,主要种植粮食作物和苹果,因为沙土松软细腻,通透性好,种植的苹果个大肥美,咬一口香甜清脆,沁人心脾。苹果收获的季节,大人们在苹果园里劳作,累了就躺在苹果树下歇息。男人们有半眯着眼卷莫合烟的,有扎堆在苹果园掀牛九牌的;女人们有忙里偷闲做针线的,有拉闲杂话的,年轻俊美的小媳妇背对着人群拿出小镜子梳理头发;孩子们在苹果园里捉迷藏、玩游戏、过家家,调皮的男孩子惹得女孩子们给妈妈们告状,一片安逸快乐祥和的丰收景象。
到了冬天,每家的菜窖一半苹果一半冬菜,打开菜窖都是一股扑鼻而来的苹果香,从菜窖里拿出的青萝卜、土豆、大白菜都掺杂着苹果的味道。我们吃着自制的苹果酱,大人们喝着自酿的苹果酒,家家户户饭桌上都是苹果香醋。维吾尔族老乡赶着毛驴车,拉着一车恰麻姑,有的背着干果,手里提着卡巴可,来农场换苹果酒和苹果醋。有的老乡吃一口包谷馕,喝一口苹果酒,有的喝得酩酊大醉,睡在毛驴车上回家了。毛驴就这点好处,总能认得回家的路。遇到这样的老乡大家用绳子连人带卡巴可固定捆绑在毛驴车上,免得过沟过坎摔坏了人,打翻了酒和醋,白白吃了人家的恰麻姑和干果。遇上能喝的汉族主家,一投缘便成了哥们兄弟,用他们自己互相能听懂的语言和能看懂的手势比划着交流起来,现在想来有点像“洋泾浜语”。有的维族老乡直接将毛驴车往树上一拴,哥们兄弟同室而寝了,害的夫人们去外间打地铺或找邻家借一宿。我家倒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父亲根本没有酒量。
母亲把苹果换来的干果锁在一个红木箱子里,等到过年过节来客人时享有。我在母亲开箱不注意时,迅速伸进小手摸出几个溜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享用。苹果带给我的快乐随着搬家离我远去了。在这个没有苹果的日子里,父母拼命地种着一茬一茬的经济作物,连带着我的身累和心累。
零公里有个苹果园,我才知道,真是惊异而感动!这个季节不是苹果丰收的季节,没有阵阵飘香,有的只是青涩累累的满树挂果,战士们真是了不起啊,我在心里赞叹!能在坚硬的隔壁上耕耘出如此大的苹果园,也不知挖了多少坑,背了多少塔河沙土,才造就了这样满园的戈壁之果。
我欣喜地在苹果园里走着、看着,用手摸着青涩的苹果,想象着它成熟后的香甜可口。真希望在我用手触摸的瞬间它能即刻成熟,能品味它的甜美和清香。我游荡在苹果园斑驳阴影里,恬淡而寂聊,静谧而闲忧。突然听到一阵嬉笑声,寻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班里逃课的三个男生,他们把每个苹果用牙咬一下,然后接着下一棵树,好像是在比赛谁咬得多,我很生气,但却敢怒不敢言!他们这样欺凌糟践着还没有成熟的果实,让我无比心疼!我们原来乡村农场的那些小伙伴在苹果没有成熟之前从不去伤害,只是静谧地等候,等候每一次的果熟蒂落。
有个男生一边咬着青涩的苹果,一边吐着带白沫的苹果碎块,甩过头给我撂了一句话,说“明天敢告老师,收拾你!”我怔怔地看着他,希望他咬下的那块苹果能卡住他的喉咙,即刻要了他的命。
看守果园的战士吼了一声,他们便四处逃散。可他们的速度哪里是小战士的对手啊!小战士揪住他们,我幸灾乐祸,就差没拍手称快了。当小战士们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其中一个说:“我们想让苹果开口笑……”另一个赶紧说:“你看,我们咬过的苹果都在咧嘴笑呢呵呵!”小战士气愤地说:“你们这哪里是让苹果笑,分明是让苹果哭嘛!”是啊,苹果确实哭了,在阳光的映照下,我看见每个苹果青涩的脸庞上淌着泛白的泪珠,被咬过的苹果都在无言地哭泣,这些苹果成熟后脸上将留下无法消失的疤痕,它们的心灵一定是一道重重的痕迹。
美丽可人的苹果遭遇了如此的洗劫,如同我的心被朱老师洗劫一空,也如同一颗杨树苗被一场大风洗劫,我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哭泣的苹果园……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父母还在菜地里劳作,顾不上问我为何回来晚了。我加入到大嫂准备晚饭的叮叮当当中,身边所有的声音如同苹果的呻吟,我不知道那些苹果长大后会落在谁家的餐桌上。我没有告诉父亲学校发生的事,更没有告诉父亲老师要求见家长,就是说了父亲也没时间去。到我初中毕业父亲也从未去过零公里学校一次,也没人知道军区大门口卖菜的农夫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顾不上过问女儿的学业,我如同一个没人过问的苹果独自成长……
我依然面对那个鼻翼宽扁、嘴巴朝上翻卷的朱老师,依然走进那个红砖房的教室……朱老师对我的态度变本加厉,有时候因为一次迟到或者一篇课文不会背,就会罚跪,但我从没见过军官们的孩子跪着上过课,即便他们迟到了或者整篇课文不会背。后来我知道军官家孩子的父亲是他家军官的上司。朱老师让我的心如同那些苹果一样哭泣着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
我时常怀念乡村农场的那个苹果园,怀念那个苹果飘香的季节,怀念维吾尔族老乡换酒的趣事,怀念一车一车的恰麻姑走进村庄,更怀念游荡在乡间土路上与习作无关的事……
2017.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