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袁家岔

袁家岔，一个地图上找不见地理标位，却牢牢根植在我心中的地方；一个我牵肠挂肚，刻骨铭心，久久怀念的的地方。无论走过千山万水，到过天涯海角，它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是我心中永远的家……

袁家岔，我的归根，我的宗亲，我的爱恋，我的相思，我的情！它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故里，是父母漂泊几十年后依然梦回、神往、心归的老家，是父亲最终的归宿……

袁家岔，见证我生命的第一声哭泣，流淌着我血脉的故土亲情，我却对它毫无记忆！我随父母离开袁家岔仅五岁，一个五岁孩子的眼里，一切都是空洞与无知，成年后的袁家岔于我也就没有任何概念。“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于我估计太木讷、太愚钝，没有给宗亲、外族、邻里间留下任何说辞，只听说全家连夜逃离袁家岔后，在兰州火车站我走失了……如果，如果火车鸣笛启动时我还未找见，父母不会因为一个我，而放弃一大家子人的行程。那样，我就会流落街头或成为别家的孩子，今天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一切都是未知数……

一九八五年考学名落孙山的我，在沙漠村庄的煤油灯下读到四舅写给父母的信，让我回到老家的乡中学去复读。这份改变我后来命运的信，让我这个沙漠中赤脚奔跑的女孩初识大山深处的袁家岔。袁家岔距离乡中学四十里地，是全国贫困县之一的甘肃定西的一个小山村，距离兰州两小时火车。我们韩家本家和外家赵家都是袁家岔人，翻过一道梁跨过一条沟，隔山相望，促成了父母姻缘。韩家赵家，亲疏远近，只因父母六十三年风雨携手同行，两家人自然成了一家人。袁家岔还有王家、罗家、孙家、巩家，唯独没有袁家。我的三舅母姓袁，但不是袁家岔人。为什么叫袁家岔这个地名，我没有深究过。方圆几百里只要说袁家岔，人尽皆知。说新民村，有些老人倒是眯眼想想才会点点头。

我对袁家岔之前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八十年代。袁家岔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早些年天不下雨连神仙也拿它没办法。人们只有苦苦挨着、盼着、等着……光秃秃的山体多半裸露着身子，在风中吃力地喘着粗气。山坡背阴处瘦弱的小草拼力抱紧山腰，有些小草还相互扯住对方的衣领，搂住彼此的脖颈，既羞怯又无奈，生怕一场大风将它们连根拔起。

一阵飓风吹过，山上的一颗小草和海里的一朵浪花也或是都市的一株橡树和边城的一枝杨柳，它们用不同的姿态招摇于世。改革开放的脚步在袁家岔缓慢移动，黄土高坡上久旱枯槁的一颗小草，抬头仰望天空的力气都需老天爷格外恩赐。一场细雨在该来的时节漫步袁家岔的山梁，那可真是贵如油啊！可偏偏袁家岔雨天依性情而来，像个任性淘气的小孩儿，撒欢了疯玩的时候，忘记了撒一泡尿，让整个田野干枯焦躁的没有收成，小草自然是不能昂首挺胸一路欢歌；有时候一着急尿了一裤裆，给袁家岔人来一个措手不及、当头一棒，冲刷了一切希望的种子，生活便落入了困境。这时候满山满沟的小草摇头晃脑拽住清风舞蹈，似乎硬要和袁家岔的庄稼人对着干。

八十年代，袁家岔人多半还挣扎在半温饱状态，烧柴满山满沟满坡地搜刮，有些人家家口大，搜刮来的烧柴不够，需要到二十里地的火车站拣拾废煤渣。我的外婆当年经常去拣废煤渣，一次因为拣拾煤渣太认真，险些被火车要了命，但还继续着这条柴路。后来，火车头更换成了电车头，断了外婆的念想，也断了袁家岔人的一条柴路。袁家岔人吃水靠窖水，就是存贮雨雪的水窖。家境好的人家，有一个四、五吨大的窖，柴垛子码得老高，装粮食的大栓子盖过边沿，不愁找不到儿媳妇。袁家岔女孩儿家眼头高的一般都往川里嫁，吃水烧柴不愁就是好生活。往山里嫁的看婆家水窖和柴火垛子有多大有多高，就算旱个一年半载，过日子不愁断顿，也称得上是好光景。我的两个姨娘因为长得好看，眼头自然高些，都嫁到了川里，就是毗邻定西的榆中县。日子过得好坏不说，至少有水吃有柴烧，走路平平展展的，不爬坡下沟的，这个就是她们心中理想的地方。

我母亲和父亲是娃娃亲，外公早早就把母亲许给韩家当童养媳，奔着我本家爷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吃皇粮，想着一定能把日子过好。可人算不如天算，没料这个家族标签，让父亲被迫逃离了袁家岔，一路向西，逃到了戈壁沙漠的一个偏远村庄讨生活。母亲算是撞了运，从袁家岔奔到了川里。吃水，天山雪水不断；烧柴，戈壁红柳芦苇不缺。只是母亲这个川里距离袁家岔实在太远，远的十个年头没能回过一趟娘家。因此，翻过一道梁就能回趟娘家的袁家岔，成了母亲心中最美的地方。爬坡下沟的袁家岔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村庄，在父母心中颠倒了位置，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袁家岔成了他们最挂念的地方。父亲在世时经常说：“蹲在袁家岔山梁上晒太阳美得很么……”因此，我们随了他老人家的愿，将他安葬在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我家是借着改革开放的飓风，由着父亲不爱干农活瞎捉摸的习性，硬生生丢开沙漠村庄的饭碗，痛断一切牵绊，一往无前冲进了戈壁县城的繁华街道，成了买卖人家。按照父亲的话说：“生意做遍，饭卖遍。”我们靠着母亲和姐姐的手艺在边城开了个小饭馆，算是解决温饱后开始奔前程了。这就有了我和大妹不远千里求学的条件。一大家子人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相比袁家岔靠天吃饭的庄稼人，父母算是在外混饱肚子的人，也算是率先把光景过好了的人家。我和大妹回去上学，在袁家岔人看来散发着大山之外的别样富有味道。当然更多投来不解疑惑的目光，有些亲方长老私下嘀咕：“儿子没有供着上哈学么，把个女孩子家费劲八百供着上学都是给人家家供的么……”好在我的外家六个舅舅，四个在外讨生活，三个受过高等教育，小舅又是恢复高考后袁家岔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工作到了国务院机关，对男娃女娃上学问题上都一视同仁，对我们从小的启发教育是不言而喻的。

我和大妹每周六下午从乡中学走四十里地回袁家岔一趟。在贫瘠荒凉的山野中，我们和袁家岔的孩子们搭伴甩掉一个个黄土梁，翻过一条条沟沟岔岔，和太阳赛跑，与风同行，当阳光全部输给黑夜，风停下脚步歇息，我们顶着满天星斗，回到梁背后外婆的家。吃一顿外婆的油馍馍和舅母精细的浆水面，第二天半下午背着舅母准备好一周的锅盔、干粮、咸菜，启程返校，也是背着舅舅的期望和父母的心愿踏行那弯弯曲曲的山路，落到黄土路上的每一步，都是厚重而艰辛的印迹。同学们走在山梁上，半截补丁裤腿甩在黄土里，肩上扛着锅盔干粮袋子，用油光污渍的袖口抹着汗水浸透的大花脸，粗糙皲裂的脸蛋子，个个像山野中的红苹果，招摇在大块风里，期待秋天熟透的风景。下沟时大家弓腰曲背，尽量向后牵引身体的重心，否则一不小心来个“狗吃屎”，翻个跟头从悬崖上摔下去，身子不要紧，山里人身体硬朗，要紧的是一周的干粮锅盔扔进了黄土沟。站在山梁上俯瞰，从各个沟岔路口奔向学校的学生，屁股蛋子上的碎花布书包像一面面旗帜在沟里招展。等到翻过最后一道梁，大家甩开膀子，在风中追赶飞起的黄土，像长征胜利一样高呼：“胜利，万岁！”我们赶天黑回到乡中学，回到那个拼力准备走出大山的大集体当中，挑灯夜读，心中住着一个考学的梦想。

离开袁家岔三十多年里，我从青丝飘洒到两鬓染霜，每天穿梭在灯火霓虹中没有片刻喘息的功夫。我为生活拼力前行，逆流而上，与袁家岔背道而驰，想过上最好的生活！偶尔想起那片贫瘠荒凉的山梁，不能理解很多亲人为何一直固守在远山孤寂里，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他们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晒着袁家岔的太阳，看着袁家岔的月落，不愿丢下那片黄土地走出来……这次缘于父亲生前的心愿，我又回到了袁家岔，回到了久违的亲情里，回到了温情世界里。

父亲的灵车还未启程，袁家岔的亲友们就开始忙碌了。手机都是热线快播，几十个电话挤进移动网络里，嘀嘀的占线声安慰巨大的悲痛，连接久违的亲情。韩家本家和外家赵家拧成一股绳，合力完成父亲的后事。庄户人家只需在山梁上喊个话，弯垴上招个手，不管大事小事，样样尽心去办；外出打工的亲友，接到电话，无论白天晚上都急急往回赶，生怕耽误了父亲起灵的日子。有些亲戚都是从几千公里奔着来送老父亲最后一程，让人无不感动流涕！门跟前不论远近的亲方外家，听到消息全都倾巢出动，搭帐篷，起炉灶，送纸火，抬棺木……只要能搭上手的活计，无需多说一句，忙得井然有序、不差分寸。

此次袁家岔之行，颠覆了我之前的记忆，惊诧了我的眼睛，震撼了我的心灵。自来水上了山，公路修到了山顶头，土豆变成金蛋蛋，花椒穿上“大红袍”。水洗湛蓝的天空下，错落有致的山体被绿色锦缎覆盖，一幅天然美丽的乡土画卷在我面前徐徐打开。袁家岔搭乘新时代生态环境建设的快车一路前行，一改往日饥饿消瘦的面庞，整个黄土地丰腴饱满，山梁插上绿色翅膀飞翔，沟沟岔岔处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和希望的新气象。满山满坡的黄色野菊花和白、紫相间的洋芋花竞相绽放，匍匐大地的藤蔓是缠绕黄土地的一缕缕情丝，让人浮想联翩，遐思无限。羊群似云朵点缀期间，空气清新而带着泥土的甜味，让人忘记了父亲离世的悲痛。高低起伏的山峦，跳动着青翠欲滴的音符，远远望过去，人家掩映在半山腰的绿色屏障中，走近了有炊烟处必有人家。每家庄前屋后都栽满了树，院子里的桃树、梨树先声夺人，小毛桃满地落，冬果梨满枝头。我家老庄子无人居住多年，整个院落空寂静谧，一人高的蒿草长势喜人，密匝匝的冬果梨弯腰恭候归来的游子。

父亲的灵车在苍穹碧野间移动，彩色银魂幡迎风飞舞，引领父亲的魂灵走进大山深处，走进祖先的坟茔。秋风发出亲切浑厚的声音，大山敞开温暖宽阔的胸膛，一群山羊从高处俯瞰，在最佳时间列队为父亲送行，似云朵跌落人间，似孝子叩头祭拜，给父亲的灵车增加了一股仙气。袁家岔的儿子回到了故里……在我们老庄子头顶上，在爷爷奶奶的脚底下，圆了父亲的心愿！父亲头枕苍翠，脚蹬绿野，在天然氧吧睡得安详！感谢袁家岔的亲人和庄上人，收留父亲，祭拜父亲！大恩不言谢！感恩的话滴落成一串串不尽的泪珠，心中的情化作一道道挺起的山梁。我们是黄土地的儿女，袁家岔的子孙，永远离不开袁家岔这块风水宝地的滋养。

袁家岔环境优美，人心纯朴，是一个养老安身的好地方，是一个红尘落尽的好归宿。难怪袁家岔的人们固守着这块故土不愿离开。他们经受不住外面繁华的袭扰，撑不下太大的虚假，享受不了奢侈的富有。生活原本简单，生命本就是一次回归的旅行。我们却越走越远，深陷泥淖，与袁家岔背道而驰。现在我们需要静下心来，把走远的路拉近，把走弯的路捋直，重新掂量规划我们的人生。袁家岔让我们深思生命本身的意义，让我们感受强大的家族脉搏，体会浓浓的亲情，收获袁家岔丰厚的礼物。

袁家岔之行，为我们开启了人生新课堂；父亲的葬礼，为我们打开了重温家族历史的路。这是一场父亲的葬礼，更是一次家族之旅，爱心之旅！

袁家岔处处有真情，到处是亲情。爱洒满袁家岔，情流淌袁家岔！

于2019/10/2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