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喀什很多年了,总是计划着什么时间郑重其事地回趟喀什,着什么装,去什么地方,拜访那几位长者和朋友……但事情总不能如我想得那样如期而至、如人所愿。那次到喀什,是我在完全没有一点心里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到了魂牵梦绕而又魂飞魄散的故乡——喀什。
2012年11月9日,二哥因过量胃出血,疑似胃癌晚期,血色素降至为3.1克,整个人在高烧昏迷状态下从叶城医院紧急送往喀什第一人民医院抢救。行程260公里的路程,二哥一直没有清醒。当我接到大哥的电话时,大哥说“你们能来,就见最好一面吧,看来是不行了……”我双腿发软,浑身无力,坐在办公室里当即决定前往喀什。
母亲在我们走时已经吃不下饭,父亲用沉默守候着脆弱,让人倍感放心不下。这两位把青春献给喀什的老人,历经戈壁黄沙的洗礼,练就了一生的坚韧与挺拔,但此刻已经无法再坚强了!
十一点左右飞机降落于喀什机场。灰蒙蒙的喀什包围着我们,繁星点点的灯光透过沙尘照耀着这座千年古城,尘埃中是故乡那种久违了的沙尘气息,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遥远。我无暇顾及二十余年未见面的故乡的模样,也无暇体恤它的温柔与美丽,更嗅不出它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所有的细胞都凝结聚集在二哥身上,直奔喀什第一人民医院ICU病房。
二哥处于昏迷状态,我们是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对他皆是一片空白。生命在那时已经与自己无关,只与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每一个人有关,且关系重大。在那种情况下,需要妹妹的心灵无比强大!我一边安慰从喀什各县赶来的亲戚,一边跟专家医护人员沟通。只要有一线希望,即便老韩家倾家荡产都要让二哥活下来,这是我们又一次抵御“沙尘风暴”。
想着在天将降黄沙于我们的无数个夜晚,二哥总是迟迟不归,但都有惊无险地赶着一群羊回家了。每当沙尘暴肆掠着从屋顶呼啸而来,他都笑嘻嘻地说:“我命大,我没事的……”每次母亲都会叮嘱“下次早点,你看这多危险,要在外面沙子早把你埋了……”
有一次,大中午,沙尘暴突然偷袭我们,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了县城附近,小县城的街道本就不太繁华,遇到漫天席卷而来的黄沙,整个县城都被厚重的沙尘笼罩着,人们眯着眼在一种惯性模糊中找寻自己的家,路上的行人像游离着的一个个小沙包,面对面不小心撞个满怀,才知道原来是一个被黄沙裹着的人,每个人回家后都从身上卸下一层厚厚的黄沙。“灰头土脸”在那种情况下使用是最恰当不过了。那天,家里其他人都顶着风沙回到了家,只有二哥没回来,这可真让人着急。他是个慢性子,干啥都不紧不慢。实际沙尘暴来临前是有预兆的,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天边就有厚重的云层压过来,是孩子的我们不管在哪里,第一时间就是赶紧往家跑,不能耽误,否则就会迷失方向被沙子埋没,沙尘暴过后或许你会拣一条命,或许……
二哥早晨拉着一毛驴车菜到香港巴扎去了,也不知道啥情况?出去找吧,黄沙弥漫,狂风四起,害怕去找的人迷失了方向出现意外,只有选择理智而焦急地等待。虽是白天,但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白天如同夜的黑。我们聚集在昏暗的屋子了,空气闷热低沉,大家焦虑不安。大约过了四个多小时的等待,二哥终于回来了。母亲二话没说,拿起棍子就打,该打!太让人不放心了,还不如妹妹,一点都不会观天察沙,总让父母担心!他依然是边告饶边说“我命大,我没事,沙子不敢把我埋了,我是来治沙的卫士……”
从那以后,二哥算是记住了,遇到沙尘暴来临总能早早回家,不让父母担心,有惊无险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最重要的是治沙防护林工程投入逐渐增多,到了八十年代,基本已经完成了沙漠边缘的防护林和防沙带,即便再有沙尘暴来临,也只是一个羞涩的美少女转身离去后,在无限的空间里留下若即若离灰蒙蒙的纱衣。多少次、多少个夜晚、多少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在沙漠边缘的村庄顽强执着地与沙漠抗衡,植成了一片片绿荫,修筑了一层层防沙坝,没有少一个。从原来的几口人变成现在的几十口人。我想,在贫穷、饥饿、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条件下挺过来的人,不会轻易被病魔打垮,二哥更是不会轻易倒下!我们从小沐浴着风沙戈壁,在漫漫黄沙肆掠中成长起来,是沙漠的儿女,喀什的孩子!沙漠练就了我们强健的体魄,喀什给了我们无限的力量,我希望二哥也像抵御无数次沙尘风暴那样有惊无险战胜这次病魔!
二哥的手术长达六小时,沙漠的孩子用抵御沙尘风暴的顽强毅力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当他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时,专家都说是个奇迹!血色素降至3.1克,能够挺过危险期,说明他的身体素质极好。“我命大,我没事,我是防沙卫士”正是喀什的风沙戈壁练就了二哥强健的体魄,他挺过了危险期。母亲得知消息后在电话里居然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父亲也默默地流下了眼泪,老韩家几十号人的心脏又开始恢复到正常律动。
由于时间紧迫,在匆匆返程时,从医院到机场的路上,我草草记下了喀什古道飞速发展的概貌。记忆中那个尘土飞扬、驴车游荡的喀什已不复存在。大地被一层层沙曼笼罩着,在现代与古朴间穿梭。东湖广场修得格外引人瞩目,一座现代化的大桥从东湖横穿而过,整座桥虽说少了些跨海大桥的宏伟气势,却演绎着千年古道的风情绰姿;桥下湖水泛着浑黄的光,像被历史浸染过的刚刚从香妃墓出土的黄色绸缎,书写古老、沧桑、细腻、平和、柔美的历史线条,是包容沙漠历练而成的本真面貌,虽无海水的湛蓝与壮阔,但却是喀什特有的东湖水面。正在改造的喀什古城,远远地映在夕阳的余辉里,土黄色的斑斑点点像许多孩童的脸,微笑着衔接成历史延展的布景,像是敦煌莫高窟的一幅壁画,让你感觉置身于千万年的城堡下,正策马扬鞭而过。但从前方绚丽的民族服饰的流动中,我确信自己是行驶在故乡喀什的现代化街道上。那个找不到儿时记忆中毛驴车列队游荡的画面,那个坐着马车绕过东湖广场与初恋男友偷偷牵过手的私密之地,正在被即将到来的国际化大巴扎洗刷,再过几年我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喀什陌生客了。
当飞机起飞的时候,天空是下着土的。下土是喀什的身影,如影随形。下土不同于下雪的浪漫,也不同于下雨的朦胧,有的是那种古朴辽阔的神秘之感,让人永远想去探寻个究竟,永远有不尽的遐想……
飞机感觉不是滑行而起,好像是被这沙曼托着腾空而起。雾蒙蒙的尘埃架着这个铁翅膀让我顿感心灵的归属和飞行的踏实,机窗外的喀什在越来越远的沙曼中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尽头。
我想就这样匆匆回来又急急离去,下次一定要好好享受这故乡的沙曼,浪漫的沙曼,久违的沙曼……
我是喀什的叶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时刻惦念根的味道。
(当我发这篇文字时,二哥已经走了!在与病魔斗争三年之久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永久地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抗衡着风沙。他是喀什的防沙卫士,沙曼是他的屏障,让他的灵魂在大漠中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