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个不识字但又很精明能干的农家妇女。人长得漂亮不说,茶饭、针线、农活样样拿得出手。有缘做了母亲的女儿,真是幸福啊!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虽然家境贫寒,但总是穿着母亲缝制的别样衣服,招致村里人羡慕的眼光。母亲缝制的小花布鞋,穿在我的小脚丫上,更是精巧得了得,让同伴们赞叹不已。毽子踢得老高落不下来,小花布鞋在空中等待接应,显示踢毽子技艺的同时炫耀我的小花布鞋也是不错的享受。经常有村里的阿姨们找母亲要鞋样,可同伴们总也穿不出我这般的好看。等我长大些才发现自己的脚穿鞋不易变形,便自豪地给年迈的母亲戏谑:“您当年做的鞋是遇上了我的好脚丫子,好鞋穿在我的脚上那才叫好看呐!”母亲便也跟我争辩道:“你那双脚是别人生的呀,啧啧!没良心的死丫头……”母亲的针线活从刺绣类到衣服裁剪,还有熟皮子缝制皮大衣,样样精通。茶饭不仅对了全村人的胃口,南来北往在家里吃过饭的亲戚朋友都赞不绝口。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每年的春节过得好长,家里总是亲友不断。父亲忙碌着请朋友来做客,母亲忙碌着备菜、擀面。母亲的手擀面是一道绝活,柔韧、劲道、顺溜,拌点油泼辣子和醋,让客人们咂着嘴满意而归,出门道别之际还不忘相约下次来我家吃手擀面的时日。在我童年最贫寒的日子里,母亲也总能让我们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总能想出办法改善一顿伙食;也总能给我们一些出其不意的惊喜。
有一年夏天好长,太阳烤在厚重的沙土上,迈出的脚陷进沙土里无力拔出,好饿啊!一天,爸爸去四号闸口的磨面坊磨面了。按照路程计算,早上天不亮走,排个早队,赶中午做饭就能回来。可我们等到了天黑,父亲也没有回来。面口袋里的玉米面抖干净了只够兄妹五个喝一顿稀粥,母亲给我们多拌了点野菜,凑合吃了早饭,说父亲磨面回来就给我们做玉米面锅贴。母亲的玉米面锅贴酥软可口,里面放点糖精,香甜得让人为下一顿的等待咽下很多口水。可那个夏季,我们没有吃过一顿玉米面锅贴,因为费面……
那天,从中午到晚上,我们在村口眼巴巴瞅着父亲熟悉的身影,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父亲回来,期盼着玉米面锅贴饼的兄妹五人,在黑夜里饿着肚子合衣躺在大炕上,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世界走进黑夜的声音,辨别从村口到我家院子里的一切声响,想象着可口的玉米面锅贴饼……母亲唉声叹气地给大哥说:“明早你看好弟妹们,我去四号闸口找找。”当时的大哥只有十六岁。大哥说:“妈,还是我去,那地方我跟爸去过一次,能找到。”母亲说:“你去我不放心。”在母亲和大哥说活间,我甚至想听到,我家那头灰色驴子发情时发出的那种令人厌恶地“嗷嗷……”声,那一刻我把它当做全世界最美的声音来等待……
饥饿中的人睡眠浅,因为梦无力走远……院门“咯吱”一声,我即刻从浅梦中醒来。当年,我家的院墙是用沙枣树枝扎起来的,门也是母亲用沙枣树枝精心编制而成的,就像扎高粱扫把那样用粗线绳一股股地平行扎好,再把顶头用剪刀剪平,左边用铁丝箍一个杨木圆柱子镶嵌合页。这样一个门,省钱、结实、声音与众不同。虽然父亲的推门声很轻,但我们兄妹无人全都辨别出是我家院门的声音,齐刷刷从被窝筒筒里探出了头,像听到了部队集结号一样整齐。 “爸爸回来了……”大哥喊了一声,我们一骨碌坐起来,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父亲气喘吁吁地说,我家那头驴子在过河的时候不小心前蹄失足将我们一个月的口粮全盘扔进水里了,真是个惹事的灰色驴子!父亲不会水性,找朋友在四号闸口扎了几个猛子才将一塔河玉米捞了上来,在磨坊旁的沙包上摊开晾晒,至少也得两天才能晒透了再磨面。父亲知道一家人等面下锅,但也无法,匆忙提了几公斤湿透的玉米粒连夜赶了回来。母亲顾不上骂父亲无用、窝囊。当即下炕去了厨房,她知道孩子们都饿坏了……
说是厨房,实际就是与大炕隔着一道墙的半间草棚,半边墙用红柳条扎起后外面用泥巴包裹住,顶上搭着芦苇。点灯时分,我们回来晚了,从墙缝里便可窥见油灯下妈妈做活的影子。冬天透过墙缝的寒风侵袭我们单薄的身体,我们掖着被子赖在炕上不愿出门,穿过大炕心脏的火力,温暖着一大家子人。母亲叮叮咚咚的做饭声,让我们从土炕的缝隙中就能辨别出饭熟的烟味,饭熟时火力减弱,烟味由浓变淡。可夏天烟道不从大炕的心脏穿过,我们嗅不出饭熟的烟味,只有在饥饿中等待着、等待着……
等了许久,许久,饥饿中的等待是漫长的。天没有亮透,黑夜没有完全走开,母亲一声:“吃饭了”兄妹几个一蹦子跳下炕冲进厨房。一顿我今生难忘的饭,算夜宵太晚,算早餐又太早。我无法形容它的香甜与美味。母亲可真棒!她把半干半湿的玉米粒用开水煮得开花,再用葱花炝锅放点盐水炒成了玉米粒炒饭,还放了点野菜做配料,绿色野菜的娇嫩衬出黄灿灿玉米粒炒饭的饱满,吃一口松软清香,感觉身体的每个细胞都睁开眼睛微笑着。“爆炒玉米饭”我们至今称它是母亲的家传保留菜品。
葱花炝锅实际是干锅炝葱花,为了节约清油,母亲在筷子头上绑一块布,在清油罐子里沾一下,迅速在锅底旋转一圈,然后放进葱花。一点可怜见的清油,如果不及时翻炒,葱花就会焦锅,更不要说煮的开花的玉米粒了,糖分多、粘度又高,黏糊糊得更容易焦锅,这就要求主妇火候掌握必须精准到位。加之盐水使用也要熟练有度,多则饭咸会稀,少则淡还会粘锅。可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主妇,让我们吃到了什么佐料都恰到好处的爆炒玉米饭。
盐水是那个年代我们自制的食用盐,就是从沙包上挖出泛白的硬块土坝,上面有很多大小不等的窟窿眼,有点像蜂窝,用榔头敲成小块泡在盆子里澄清使用,非常方便。后来才知道当时常见的老乡脖子上甩着的大疙瘩,俗称“大脖子病”是吃了土制不加碘的盐水所致。好在我们兄妹脖子上还没有甩着个大疙瘩,真是概率论学说的幸运儿!
那个长长的夏日午夜,母亲发明了爆炒玉米饭,随后就很少再做给我们吃了,因为该死的灰色驴子把一塔河(麻袋)玉米扔进水里,父亲找人捞起,给别人答谢了一部分;惦记老婆孩子,赶夜路回来,把摊晒的玉米托付给磨坊,不知是磨坊家还是别人家又偷走了一部分。总之,那个月的口粮两天后回到家里只剩了半塔河。我渴望着能再吃一碗母亲巧手做的黄橙橙玉米粒炒饭,已经成了一种奢望。母亲找保管员预借口粮,保管员瞪着细长的碎眼睛,放着明白装糊涂,说:“你家咋这么不会过日子?别人家还有余粮呢!”母亲不辩解,笑脸迎着说:“就是,就是,几张口等着吃饭呢,就仰仗您给我们预借些口粮,这个情我们全家都记着呢”从那以后,我家的口粮总是吃不到月底,我们总是喝着稀清稀清的玉米糊糊,巧手母亲无法做出一碗黄灿灿爆炒玉米饭。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父母加班加点多挣工分,想着年底能有余粮补齐缺损,母亲变着花样给我们填饱肚子,出其不意地给我们一些惊喜,让我们吃得可口,但不能吃饱。记得,那个长长的夏天,我每次都希望是一碗爆炒玉米饭或一个玉米面锅贴呈现在饭桌上,可总会让我失望!每次吃完碗里的饭,我都习惯性踮起脚尖看看那口大铁锅,锅是空的……我总是想,啥时候能吃得满腹打嗝多好啊!母亲总是说:“出去玩吧,下顿再吃啊!”夏日的脚陷在厚重的沙土里很是无力。炫耀小花布鞋飞翔的心情,早已跌落成一碗可口的爆炒玉米饭和一个玉米面锅贴。
如今,巧手母亲已经步入了暮年,哮喘折磨得她很少下厨。多数时候是父亲做饭她当总指挥。偶然做一次饭,我和姐姐都唠唠叨叨半天,埋怨母亲厨艺越来越差。母亲辩解道:“不是我做的饭不好吃了,是你们都吃饱了!毛病多了!”
想来母亲说的对啊,吃饱了,穿暖了,挑剔了,母亲在我们眼里已经不“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