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是80年代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也是70年代与缝纫机、手表共同体现家庭富裕的标志性物件。70年代,谁家如果拥有了蜜蜂牌或蝴蝶牌缝纫机、上海或北京牌手表、永久或飞鸽牌的自行车,那就基本与现代人拥有豪车、别墅相媲美了。
乡间道路都是厚厚的沙土,自行车在这里并无多少用处,爱惜的人总是扛在肩上,遇到被水浸过的稍硬的地面就放下肩头骑一会,但也感觉着与众不同的自豪。赶着毛驴车的维族老乡会不解地摇摇头。他肯定在想自己永远不会将毛驴车扛在肩上。有时,老乡会让扛自行车的人,连人带车坐着毛驴车走过厚实的沙土路。
自行车到了县城的柏油路才叫派上了用场,如同现代人开着奔驰从你身边经过。速度自然让毛驴车和步行者望尘莫及。主人的眼睛好像长在脑后,脊背挺的老直,赶车人和步行者羡慕的目光从他的后背直穿心脏。
我家在70年代末拥有了这三样宝贝,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创造了我家临时的富有。
七十年代,在农村招聘合同制石油工人,从事挖炮坑、埋雷管等重体力活儿。一个村一个名额,必须是壮劳力。听说很艰苦,大家都不愿意让孩子去。任务完不成,村上给公社无法交差。村支书给父亲谈了话,父亲心里明白我们一大家子能在这里落户,村支书冒了很大风险。父亲从老家出逃,政治上有问题,没有当地出具的证明,属于“盲流”,即盲目流动人员,可以随时遣送回原籍。
无奈,父母含着泪把大哥送去当石油工人。大哥当时刚满18岁,没有你想去不想去的选择,通知的时候已经是要走的日子。村支书用自个儿的永久牌自行车送大哥到公社。大哥坐着村支书的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自行车。阳光下明晃晃刺眼的轮子转动时,让人感觉没有毛驴车稳当结实。当时不懂得杠杆原理的我,想着大哥坐在后座上,多危险啊!村支书一个劲儿地说着石油工人的种种好处,什么“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都要抖三抖”我想不出大哥当时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绝对是第一次享受坐自行车的优厚待遇。
大哥当了石油工人三个月,寄来了九十元钱,母亲和父亲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一遍遍地数,父亲数完了,母亲接着数,五元钱币上工人师傅帽檐上的探照灯明晃晃照着他们的眼睛,也照亮了这个家。大哥从苦日子里长大,不觉着累。春节回来从他一脸的喜悦就知道,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这是我记忆中最丰盛的春节。大哥还给我们姐妹买了花条绒衣服,那年春节,我在邻居家兰兰面前终于嚼着大白兔奶糖扬眉吐气了一回。
春节过后,大哥要走的时候,对父亲说:“这些钱买辆自行车吧,家里出行方便”大哥走后,好几个夜晚,我听到父母就买自行车还是缝纫机争论不休,但最终决定买缝纫机。因为家里人多,要穿衣服,母亲白天忙田里的活,晚上经常是通宵达旦给我们缝补衣物和鞋子。父亲把买缝纫机的事写信告诉了大哥。半年后我们收到了大哥的信和180元的汇款单。大哥在信里说要父亲买辆自行车,减轻他徒步的辛劳。那时,我们距离县城四十多公里,到公社也得二十多公里,父亲办个事都是来回走路。大哥为了让家里拥有这个“铁飞机”放弃了多少个休息日?加了多少班?挖了多少个炮坑?不言自明!听说有一次差点被雷管炸伤,真是万幸啊!
就这样,我家拥有了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我看过来看过去,时不时地用手摸摸这又摸摸那,晚上做梦骑着自行车飞。母亲为了经久耐用,在坐垫上缜密地缝上了厚厚的旧麻袋片,把前后轮子上的两个瓦取下,用布子沾上汽油擦洗得明晃晃放在柜子里,后座用旧布缠得面目全飞。在走亲访友的闲日里,父母才解除那些“武装”去赴约。父亲也像别人一样多数时间扛在肩上,遇到平坦稍硬的路面才放下肩头骑上。有时几乎心疼地一直扛到城边边沙石路上才骑。遇到好心的老乡也让父亲连人带车搭毛驴车经过厚重的沙土路,父亲总是微笑着推辞!老乡虽然心疼自己的毛驴,但更心疼扛着这个“铁疙瘩”的兄弟。父亲知道,自己也拥有了别人羡慕的目光。
我家因为大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好景不长,很快大哥就被别人顶替回来了。原因是,村里的人发现这个差事使我们家有了变化,那就是我家拥有了缝纫机和自行车。最后村集体“研究”决定,给大哥不转公粮,合同工规定口粮由户籍地转出。大哥从一个没人去当的工人到了人人争着要去当的工人,徒然又到了农民,他的心情我现在至少可以理解了。当时只记得大哥好些日子蒙头抽烟,父母也蒙头吃饭、蒙头干活。无奈,生活总要继续。过了好些日子,我看见大哥带了一快手表,晚上忽闪忽闪地发着绿光。有一天,他从手腕上取下让父亲带,父亲硬是不要,说:“年轻人带着看个时间方便,我不用赶什么时间,没必要耍个派头。”我想,父亲是为了安慰大哥,才让大哥用剩下的一点血汗钱买了块上海牌手表。
我家因为大哥富有了一段时间,拥有了三件宝贝,但这个富有也给大哥留下了深深地伤痕。大哥从此沉默了许多。
我家三件宝贝中的自行车,有一次着实让我虚惊了一场。大哥从石油回来的第二年,即1981年的春天,父亲决定离开久住十年的村庄,搬家到距离县城5公里的地方定居,出行的路从一尺厚的沙土变成了石子路面,种植的农作物也从粮食作物转为蔬菜作物。父亲经常骑着自行车到部队大院推销蔬菜,自行车尤为重要!我和大妹从一个园艺场小学转到了县城小学,意味着学习环境和教学质量的改变,但也有了一群显赫的让我自卑的同学和一个讨厌我的语文老师。
记得,有一次中午回家吃饭,有两个部队单位需要大量蔬菜运送到阿里兵站,要得急,母亲做饭晚了。我和大妹吃完饭,连跑带走到学校也得一小时,迟到是毋庸置疑的。平时午饭,我们很少回家,带着包谷馕,嘴巴对着浇树的喷井喝一口水吃一口馕。冬天则把馕放在教室的火炉上烤热即食。那天,为了赶时间,我说通母亲,骑着面目全非的自行车,捎着大妹往学校飞奔。如果平时我宁愿迟到也不愿骑它,因为班里同学都骑着刚流行的轻便自行车,我家的自行车被母亲包装成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古董。可那天下午第一节又是语文课,本来语文头疼的我又遇上了一个讨厌我的老师。她对我的评价是“榆木疙瘩”、“糨糊脑子”、“木瓜”。
我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语文课上迟到。我“飞奔”的速度可想而知,踩着脚踏板够不着坐垫,骑在大梁上一左一右很是费力,下坡的时候坐上座垫两腿悬在空中稍做休息。就这样我和大妹到了学校岔路口,上课铃声已经响过,老师们正向教师走去。但,这个载着我和大妹来的“铁飞机”如何处理?推到班里肯定不行,太丢人!让大妹推到她们班,她也不愿意。怎么办?我急中生智把我家这个宝贝向路基下的一片林带一脚踹了下去。那条公路是刚修的通往西藏阿里的国道,路基有三米多高,只见它连带着碎石子翻了几个圈,滚进了林带,尘埃落定,我拔腿飞向教室。那天虽然没迟到,但老师讲的什么我也全然不知,心理一个劲儿惦记着自行车。老师又一次叫我“榆木疙瘩”,我目瞪口呆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依然“木瓜”似坐下,心神不宁。心想万一自行车丢了,母亲会把我打个半死,从此不会让我上学。
第一节课下课,我想溜到校门口看看,又害怕同学们看见,就此作罢!下午放学,我磨磨蹭蹭等到同学们都离开后,飞奔到学校岔路口。我惊呆了!它居然立在一个毛驴车的旁边,毛驴悠闲地吃草,驴车上有一个维吾尔老乡平躺着,黑色羊皮帽子盖了大半个脸,袷袢斜搭在身上。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又不会说维语,对陌生的维吾尔族老乡正心怀胆怯。为了自行车,生硬的喊了一声“阿达西(同志),亚克西(你好)”驴车上的人听到声音后坐起身,大约四十岁左右,身体强壮,皮肤粗黑,重眉之下是一双大而亮的黑眼睛。他从驴车上跳下来,从树上解开拴毛驴的缰绳,拍拍毛驴,指指我的自行车又指指我,意思是你的自行车吗?拿去吧!就朝着拜西热克乡方向走了……远去的毛驴车消失在暮色夕阳的余辉中,甚是好看,成了我眼中一个移动的亮点……
大妹跑过来讨好地说:“姐,把我吓坏了!”我说:“吓坏了,怎么不推你们班去?”她说:“我是说刚才,害怕那个维族老乡一看我们是两个小女孩,会把我们的自行车放到驴车上拉走呢。”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他要是想拉走还等到现在?他肯定知道这自行车的主人谁,就凭母亲包装的这绝活!他是专门在等我们呢!”大妹听后,拉着我的衣角坐上了自行车后座,我俩赶着暮色回家。
如果那天自行车不幸丢了,爸爸没有了交通工具,我如何面对父亲匆忙的脚步?如何面对全家人责怪的表情?如何面对愤怒的母亲?在那个公交极其不发达的年代,我们如何面对家里突然慢下来的的生活节奏。
今天,谁还会为一个自行车而犯愁呢?买辆小车用两年还要淘汰换新。包装成古董的自行车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
于2010年秋羊毛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