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集市是个热闹非凡而又简单、便利、实用的地方。大到家用电器,小到女人束发的橡皮筋,应有尽有。
农村赶集分农闲、农忙两个时段。农忙季节,市场萧条,如同低头沉睡的杨柳,行人稀疏,商贩们的叫卖声有气无力,声音拉得好长;农闲时节,道路拥堵,集镇空间顿时变得狭小,路上行人身擦身,商贩摊位肩并肩,尤其是在传统节日期间,更是让维护治安的派出所干警大伤脑筋。老百姓在农闲时节习惯了有事无事去集市上转转,如同他们到了时节去种地一样。
我小时候在南疆,赶集叫赶巴扎。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们骑着毛驴或者坐着毛驴车赶巴扎。巴扎日,沙尘飞扬,人声鼎沸,鸡啼驴吼,与村子相比甚是繁华。维吾尔妇女用心制作的晶莹剔透的凉粉,上面有一撮萝卜丝,几粒黄色豌豆和诱人的红辣椒丝,两毛钱一碗;上了色的红皮鸡蛋,老乡用皮帽子兜着或者女人们用裙摆兜着叫卖。红皮鸡蛋在炙热的阳光下让人兴奋,尘土飞扬的巴扎让人拥有梦想。母亲给我们一人一份凉粉算是奢侈了,那也不枉我逛一趟巴扎,解一次嘴馋,留得一份怀念等待下一个巴扎。红皮鸡蛋于我只能饱个眼福。
我曾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衫,两个发辫款款及腰的中年妇女,从老乡手里一次性买走了所有鸡蛋,在我眼里她与那个沙尘隔天的巴扎是不同步的,她利落的背影、出手的大方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哭着要妈妈买个鸡蛋给我,妈妈威胁我再哭下次就不带我赶巴扎了,吓得我闭嘴哽咽着不敢再要红皮鸡蛋。
有一次,母亲带我赶巴扎,我患了伤寒病未痊愈,母亲心疼我有病,不忍拒绝,满足了我的索求。我喜获一个红皮鸡蛋,一直攒在手心里,不舍得吃,毛驴车颠簸到家门口了,我怕大妹跟我抢,一口两口将鸡蛋吞下去,噎得我差点没上来气,母亲赶紧给我喝水,我伸脖子仰头享受到了鸡蛋的幽香。自那以后,我是希望自己有病的,因为我想吃一个巴扎上的红皮鸡蛋。
赶巴扎的维族老乡两毛钱买一份凉粉,蹲在白杨树的阴凉处,伸手从袷袢里掏出一个黄灿灿的包谷馕,掰成碎块泡在凉粉里,也将自己泡在喧嚣的巴扎里,享受着金色午餐。有些穿着体面的维族老乡,停在抓饭铺子旁,用手一撮一撮吃着饱满结实的黄萝卜抓饭,留在胡须上的米粒,在阳光里灿烂辉煌。拉条子面馆的小伙子,手里的大把拉面从案板上一次次跃起、落下,嘴里吆喝着“彼呢,拜西毛(一碗,五毛)”他用高调炫耀的方式甩出自己的骄傲,留住过往的行人。母亲不给我吃一碗拉面,她让我看拉面小伙子胳膊肘黢黑的垢痂,可我不觉得那和拉面有啥关系。
小时候盼望赶巴扎多是对这些食物的留恋。长大一些,家里条件好了,母亲在巴扎日会给我们一些领用钱,我们的注意力也不再吃上了。买上几个各色气球,憋足气吹得圆溜溜,用线绳一个个扎紧,连接起来。气球在空中飞,我们在集市上跑,乱哄哄、吵闹闹,喜滋滋、乐悠悠,如同城里的孩子放风筝一般放飞着心情。巴扎日,我们在大人的胳肢窝、双腿间乱窜,不小心撞到了老乡,就会被骂一声“小吉盖,窥子巴吗幺可?”我们便也吐吐舌头“哈不芒,哈不芒”连声赔不是。母亲忙完了,找着气球就找着了我们。
等我上了初中,家里在城郊种蔬菜。父亲赶着毛驴车去香港巴扎卖菜,我是带着任务赶巴扎,帮父亲称秤,看摊位,换父亲吃饭、上厕所。那时候没有电子秤,卖菜的人将秤砣往下一拉,秤杆反弹,扬得老高,不够斤两的菜便让买主们愉快付费。这些小伎俩我和父亲使不来。城里的同学也在逛巴扎,与我不同,他们都穿得体面干净,我的心里满满地充塞着虚荣和自卑,极不愿意赶巴扎,怕见同学。但是无奈,母亲一生最大的杀手锏就是威胁。她说不去巴扎卖菜,就不准我上学了,我只好随父亲坐毛驴车去赶巴扎。
小时候最爱坐的毛驴车,随着年龄的增长让我觉得好失面子。有时候宁愿走在毛驴车的后面,看见同学骑着自行车过来,便和父亲的毛驴车拉开距离,装作不认识赶着驴车的父亲。有时候走累了,和父亲并排坐在毛驴车上,不小心窥见了骑着轻便自行车的女同学,赶紧将头深深地埋在腿间,希望她是没有看见我这个卖菜的同学,我羡慕巴扎的繁华,仰慕那个买了红皮鸡蛋转身而去的中年妇女,希望巴扎上的我不再是个卖菜的女孩。拥有了如此多的梦想后,我成了北疆乡镇的一名干部,拥有了不同于小时候巴扎的赶集。
北疆的集市与南疆的巴扎既类同又有别。乡镇干部在农忙时节,有了一些赶集的消闲时间。因为,农人一门心思在农忙里,我们便可以闲闲地光顾着摊贩们零零散散的物品,就当没事在商场逛逛一样。商场的昂贵让你咋舌,集市的廉价却让你摇头质疑。晴天,太阳懒懒地从你头顶滑落脚尖溜走,每个摊位前讨价还价的声音好像商品不值钱似的,卖的人和买的人都有种可卖可不买的闲光阴,这样的光景留年也好,不紧不慢。阴天,灰暗的天空被集市撑亮堂了,摊位稀稀拉拉,人群稀稀疏疏。有急需家什的,不管晴天、雨天该来还得来,买了走了,不留恋、不贪念,不需要几十公里外去城里买个急需品。
我在集市上每每挑得一些“珍罕稀物”四元钱的绿色小头巾,多是农妇们干活包头用,我买了当围巾,绿得清脆,买得便宜,用得踏实。有时候在集市上买些床单、被面、枕巾、锅碗瓢盆什么的,总是比城里的超市和商场便宜。我的心被这些便宜又实惠的东西填得满当当、喜滋滋。朋友总劝我不要贪图集市的便宜东西,说质量有问题,我屡屡总是不听、不信。
有一次,买了一个小茶壶带着四个小杯子,土色陶瓷花纹,接近阴霾的天空色,我拿回家给朋友煮茶,没人相信只有20元,都说让我给他们也稍一套回来。可惜到下一个集市日,我循着那家摊位去找,人家说没了,说上次就那些库存底子已经处理完了。我回来给朋友们说:“没了,你们没有福气拥有这些又便宜又稀奇的好东西。你们这些贵族阶层总是对乡村集市另眼相看,好东西多得很呢,看你是否有好运气。”我在乡村集市的购买力,许是被母亲小时候逛巴扎影响的,包包单单一大堆,回到家里,总还有没买全的物品。
农闲时节,集市上摊贩和农人骤增,市场繁荣,人事精彩纷呈,千奇百怪的事都在这里上演。一条十字街从东到西,从南到背,上百个摊位。有些摊位都挤到农户家门口了,农户只好将大门虚掩着。人挤人,背靠背,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看一看,瞧一瞧,十块钱一件,十块钱你买不了吃亏,十块钱你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看一看,瞧一瞧,清仓大处理……”
吵骂声压过了叫卖声:“你长眼睛了没,你咋开车呢?”“我咋开车呢,你不会让一哈吗?”“这地方能开车吗?”“为啥不能开车,路是给你们家修的吗?”谈恋爱的在这吵闹喧嚷的街市上,不得不提高音量。有个女人对旁边男人说:“你看前面那个人是王三家老尕,你赶紧放开我”男的说:“咋了,他能管着我找老婆?让他看见好了”女人便也嗔怪地一笑,往那男人怀里依过去。
还有,刚买了东西又要退货的。商贩不愿意,纠缠在一起。“你是个男人吗?十块钱的东西做不了主,你婆姨说不要你就不要了。”“我就不是男人,咋了?你说我不是男人,我就不是男人。”“十块钱,不退不换!”“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我孩子在前面……”这种拥堵不堪的集市,把刚从县城调来维护治安的民警搞得措手不及,无从下手调解。有个四十开外的汉子,对着民察大喊:“你管天,管地,不能管着我走路吧!”民警说:“这边不让通行,从后面绕,没看见牌子啊”“我不认得字,就从这走,咋了?”说着已经从警戒线底下穿过去了。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一次两个农民吵架,刚巧碰上我。其中一个认识我,拽着让我给他评理。原来只是自行车后座上的一袋子化肥被另一个不小心撞到地上了,非要说个理。我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捡起来不就完了嘛!好在我是个女镇长,两个人多少都给点面子,我连笑带骂拍拍肩膀劝开了。人的尊严怕是在人群中的面子,如果人少,没人围观,心平气和捡起来,道个歉也就罢了。集市上不能丢了面子啊,相当于脸上擦粉要擦匀。
我在乡镇几十年,习惯了逛集市。每每到了集市日,乘着午休在集市上扎一头,哪怕只是买一斤葱、姜、蒜之类,也觉得舒坦。有同事因此给我起名“街长”。多年享受集市的繁华喧嚣、冷清寂寥、真切朴素,走到城里的农贸市场倒觉得百般不适宜。
农村集市,繁荣市场,方便群众,聚集人气,输些贵气。繁华也罢,闲散一罢,每每都是半上午钟头即可收摊散伙,人去楼空,撇下长长的十字街孤芳自赏……
于2015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