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肖老师,是我在零公里学校学习阶段一位重要的老师,也是我记忆深处最为怀念的老师之一。
他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脸颊上高耸的鼻梁格外引人注目,谈不上标志男人的脸庞,但却是一张立体挺拔尤为特别的男性之脸,按照现在审美范儿们的标准可以说得上是一张“个性”的脸。他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幅不太协调的眼镜,拉长了鼻梁的高度,显得整个脸除了鼻梁没有什么让人第一眼可以记住的特征。讲课的时候时不时用右手半夹着粉笔往上推推眼镜,鼻尖上留下的点点白色粉末伴随着浑厚的声音溶解在黑板上的三角形或正方形图解中。
我对数理化非常喜欢,尤其是几何,这些图形数字不用罗里啰嗦地让我写半天蹩脚又费劲的汉字,几条直线几个数字就能很快完成一道题解,真是简单明了又让人心情愉悦。因此,并不帅气的张老师便成了我每天的期待,可以说期待几何就等于期待张老师也等于期待我拥有自信的美妙时刻,更确切说也稍稍有点“自以为是”。这能弥补我在语文课上丢失的自尊,弥补母亲在我肩头缝制的那块补丁和总是在我屁股蛋子上颠来颠去的碎花布书包带给我的自卑,可以将同学们鄙视的目光反射回去。上一节几何课能让木讷的我扬眉吐气一天。张老师特别注意观察学生缜密的心思,尤其是我这样偶尔显露骄傲神色,他都尽收眼底。
有一次,几何课讲的是梯形总面积,老师把图往黑板上画出后,我便知道从两边用虚线一切,然后算出中间长方形和两边三角形面积,然后三个面积相加即可。等不到老师提问我就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抢答,他的眼睛穿过厚厚的眼镜片凝视了我几秒钟,然后给了我一个允许回答的眼神,同学们诧异羡慕的眼光聚焦我骄傲黑瘦的脸庞,我神气十足地回答正确后坚定就坐,虚荣心膨胀发酵,正在往外溢处……
当我的虚荣心还没来得及流淌到满目疮痍时,下课后,张老师在教室后面红色砖块砌成的小砖头凳子上坐下来,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说“你几何学得很好,有天赋,但不能骄傲自满,别人还在思考你却急于抢答,不给其他同学认真思考的时间,我给你留了面子,以后要学会倾听,谦虚、勤奋才是学好所有科目的必修课,其余都是选修课……”我当时懵懵懂懂地接受了批评。随着生活的磨砺似乎现在才真正懂得了张老师的深刻教诲。是啊!人生中真正让你通向成功的路并不是天赋造就的,而是谦虚、勤奋成就了你的事业。因为天赋中欠缺,才努力向别人学习,反而会让你走向与天赋相反的人生辉煌。张老师在那个偏远的戈壁校园里给了我如此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让我终身受益匪浅。
张老师还是我的体育老师,严格的中长跑教练。我在张老师地严格训练下非常争气地一次次给学校赢回了荣誉;在全县运动会上刷新400米、800米纪录,在无比热烈地欢呼声中骄傲地获得了“飞毛腿”称号。确切说我擅长短跑,转到零公里学校后,张老师组建体育队,没有合适中长跑的人选,我便被编入中长跑队列,当时我极不情愿参加中长跑,可张老师耐心劝导我,说中长跑可以历练一个人的意志力,在以后的人生中会受益匪浅,从此便固定了我的田径项目是400、800、1500。急躁的我每每遇到心烦意乱之事都会想起在田径场上跑步的情形,都会想起张老师的训练口令“中和速度加稳定,屏气深呼吸,步履气息匀称有度,不能起跑时爆发所有力量,但也不能在起跑时被甩在后面,紧紧跟上,蓄积力量,逐步超越,达到终点。”中长跑过程如同人生,这些要领伴随我至今,运用到学习工作和生活中,增强我的意志,平和我的心态,积淀我的人生。这要感谢张老师选择我进入中长跑队列,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张老师最让我难忘的是每年参加全县比赛集训后送我回家的事。每次他都在飞沙弥漫中骑自行车送我回家,但每一次我都没有让老师把我送到家门口。只要张老师的自行车走完那段零公里的柏油马路,拐进良种场的那条土路,我便从自行车后座轻盈地跳下来。有时候我跳下来,张老师却一无所知地继续往前走,因为颠簸的土路让极力掌握平衡的张老师无法感知我是否依然在后座上。等我跟着自行车跑了一阵,他回头一看我不在后座,就赶紧停下来。我便欺骗老师说:“张老师前面拐弯就是我们家,已经到了,您回吧……”老师便信以为真地走了。目送老师拐上柏油马路,确认他不会回头了,整个恐惧便向我袭来,所有的动力就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跑,家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柏油马路只是我回家的一小部分。
周围漆黑一片,笼罩在黑暗中弱小的我,害怕极了!后悔没让张老师继续送我,刚一后悔马上否定。我想,老师要把我送回家,看见破旧的土坯房,看见空徒四壁的家,看到坐在院子里卷着裤腿、赤着脚、满身泥巴的父母粗鲁地喝着玉米粥或者正巧碰上父亲吐着唾沫星子卷着一把粗糙的莫合烟,更甚者父亲有时擤一把鼻涕往脚后跟一抹继续卷烟的样子……这一切的粗糙、拙蹩,万一被尊敬的张老师碰见,那该多么难堪啊!几何图形对等、解边、解角思维敏捷的学生怎么能跟以上情形扯上关系呢?田径赛场上无比自豪的“飞毛腿”怎么能让老师知道那个粗鄙不堪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呢!我只有在暮色渐浓的田野里拼命地奔跑,迅疾瘦弱的黑影把恐惧甩在旷野里,穿过维族老乡的棉花地,穿过深一脚浅一脚的包谷地。
有时候包谷的青苗被我重重地戛然踩断,我全然不顾,继续往家跑。如果是白天老乡抓住我,会指着我的眼睛“弥下的要路巴吗幺可?斯子暌孜巴吗幺可?(这里有没有路?你有没有眼睛?)”但那个时间段,我确信碰不到,所以才敢从庄稼地里飞穿而过。担心在四小队路口不要碰上那些顽皮的放羊晚归的维族巴郎子,一边跑着一边盘算如果远远地看见了维族巴郎子,我从那个方向逃离会更快。他们会抓住我的碎花布书包,抢我的书和本子,估计是放羊的时候用于点火或者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卷烟。曾经有一次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就被他们围攻堵截,幸好碰见一位维吾尔族大叔,我的书包才免于洗劫。
少年的自卑与虚荣,终究在我最后离开零公里学校也没让张老师知道我家的确切住址。那个距离零公里学校偏远角落里承载着我梦想的贫困无貌的家,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交织在内心深处的自责,每每想起都会让我热泪盈眶!
七月的一天,电话响起,我随手接起微笑着说了声“您好!”“我是张志肖,是谁在找我?”这么快就找到了张老师,讯息发达真让人惊讶!我愣了一秒钟,赶紧说“张老师,我是韩世霞,您还记得我吗?”他说:“当然记得啊!黑黑的、瘦瘦的,不爱说话,跑步很厉害,听说你考上中专去了伊犁,专业是兽医,我们几个数理化老师曾经为你惋惜!我在英吉沙你中专同学那里打听过你,听说你留在了北疆……”我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给他叙述我当年欺骗他的理由,给他讲述自己一直以来的内疚,希望他能在乌鲁木齐买房定居。房价在这年头高得让人咂舌,我知道张老师一生专注于教书,以他的清贫是望尘莫及的,这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吧!
和张老师通完话,我久久不能平静,回忆着零公里学校黑板上的几何图形,张老师右手夹着粉笔往上凑眼镜的情形,零公里学校的体育场上顶着炎炎戈壁烈日,在风沙弥漫中给我们严格集训的张老师,在暮色黄昏里骑车送我回家的张老师高大的背影……这么多年,老师在默默关注我,而我直到现在才从忙乱的事务中抽身寻找他,真是愧对张老师的一片情义啊!
我要腾出时间,去一趟南疆,专程拜见尊敬的张老师!赎回少年时代的虚荣,安抚自己成长的心灵。
于2011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