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蹄子

米东有个吉三泉村。相传是左宗棠的部队收复伊犁，返回时发现了汩汩涌出的三眼清泉，部队日行百里，困乏劳顿，见泉水清澈见底，随意流淌，寓意路途平安吉祥，故命名为“吉祥的三眼泉”。“吉三泉”村由此得名，这里水流充沛、土地肥沃，部队返回老家湖南后，又跋涉千里将稻种运至吉三泉扎根生息。

村子不大，两千余人，五、六百户。湘庆老汉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替村里人写信、读信。爷爷辈给左宗棠牵过马、背过干粮，到了吉三泉后，几代人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没有挪过窝。

庆老汉年轻时，人称庆善人。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可经常满脸堆着笑容，很少见他眉头紧蹙，愁容挂脸。家里家外从未和人红过脸，为人老实厚道。只要有人找他帮忙，他放下自个儿手里的活就走，没有一点怨言。真正的名字连自己都忘了。年底结算时工分本一栏也是这三个字，签字画押时也会写上“庆善人”庆善人家九个孩子个个酷爱念书，他靠下工后给村民帮忙打杂、写信接济家庭开支。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雪纷飞，日头下到天边。村东头的马长贵家叫庆善人给青海的舅爷写信，庆善人匆忙收拾完农具，对着窗子给刚生完第九个孩子的妻子说：“孩儿他妈，我去马长贵家写信了”天气格外得冷，雪出奇得厚。当时人们居住得零散，都是在自己开荒的地头背风处靠山坡挖个地窑子，图的是种庄家方便省事。说是一个村，一家距离一家好几公里。庆善人从西头自个儿家出来往东头马长贵家去，有五、六公里路，中间还要翻一座土梁子，这个中间地带后来形成了一个新村子——梁东村。

五、六十年代这里经常有狼出没，村民们由村长带领打过狼、吃过狼肉。庆善人到了马长贵家时已经是傍晚点灯时分，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等着给口里叔儿、婶子写信的，大家知道庆善人老婆坐月子，就都集中到这儿来候着。落满了雪的庆善人全身冒着寒气，满脸堆笑，拍拍身上帽子上的雪，连一杯热茶都顾不上喝，铺开纸即刻就写。这一写起来就无法停笔。当时人口述，庆善人执笔，然后再给当时人读一遍，看是否有补漏之处，这样一来而去到了深夜两点多才让等候的人们一个个满意而归。马长贵给庆善人答谢了两斤稻米，又另外送了四只羊蹄子。说：“你老婆坐月子，正赶上要过尔德节，家里这口子忙得还没顾上去看月，今儿个正好把四只羊蹄子捎回去替我家这口子问个好，给你老婆补补身子”那年月，四只羊蹄子是何等贵重的礼品啊！庆善人推辞不下，只好收下这满满的情义，急匆匆往家赶。他将四只羊蹄子用麻绳捆住腋在左胳肢窝，两斤稻米腋在右胳肢窝，两手交叉捂在袖筒里。心想“下次给马长贵写信得再长点，说得再详细点”

庆老汉想着孩儿他妈还没吃饭，三岁的妮子还在老张家玩耍。老婆四十五岁生下了第九个孩子，每次做月子最好的就是几顿大米稀饭，还从未吃过一顿羊蹄炖汤。那年月，孩子多、花费大，不挨饿就是好日子。想着能让老婆孩子享受一顿美餐，庆善人喜滋滋地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心里暖和，感觉自己不是在天寒地冻的旷野里独自行走，而是走在春日暖阳里。突然前面一个黑影蹿起，绿眼布满血丝，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一条狼和庆善人狭路相逢，迎面而伫。有经验的庆善人上下一蹲一跳大吼一声，狼便退后几步，待他站定狼又向他移动，他继续灵活地低头弯腰发出狮子般的低吼声，狼就退缩了。这缘于当时村上给男人们培训打狼防狼要点，并且始终告诉他们狼怕狮子更怕人，胆量决定胜负。在这样一来而去的周旋中，一个骑马扬鞭而过的人使得狼夹着尾巴逃窜而去。庆善人免遭一劫。

狼虽然凶狠但没有人的灵性和胆识,它毕竟是游走在被人类侵占的家园，而不是自己的自然天国，那个年月的打狼运动也让可怜的狼心有余悸。狼吓跑后，骑马人没有留下姓名，径直往东去了。庆善人虚惊一场，摸摸胳肢窝下的羊蹄子和稻米还在，一路小跑着回到家，老婆孩子们全都醒了。嘴角粘着玉米粥残粒的孩子们看到父亲带回的稻米和羊蹄子更是兴奋得没有睡意，恨不得连夜就解个嘴馋、饱个口福，涎水涟涟吸溜到了嘴角。可是父亲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明明四只羊蹄子，怎么剩下三只？”

老婆一听丢了一只羊蹄子，穿上衣服下炕就要去找，被庆善人阻止住了。他让老婆找出马灯，自己带上半大的孩子们原路找寻，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啊！找回的希望就越大。为一只羊蹄子，孩子们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不畏严寒跟着父亲一路找去。马灯不错过任何一个黑点，眼睛不离开任何一个深深的雪窝。

深夜的那个冷啊，刺骨的寒风穿透了他们单薄的身子，提马灯的手在风中晃来晃去，套在手上的毡筒裹不住发抖的手，庆善人和大儿子轮换提着马灯，黑夜中的那盏灯怎么也照不亮那只金贵的羊蹄子，怎么也不能给这家人带来一点点惊喜。他们从家出来，细细找寻，一直翻过那道梁找到马长贵家门口，还是没找到，实在不甘心啊！怕惊动了睡梦中的人，吹灭了马灯，接着月光悄莫声息地继续找。就这样冻僵了的父亲和孩子们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好几趟，尽管把眼睛给了“羊蹄子”，把双腿给了大地，在鸡叫时分还是悲凉失望而归。大儿子因此冻伤了手，烙下了冻疮。家里的油灯一直亮着，一直等着那只能够找回来的“羊蹄子”，可终究是没有如愿而归。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垂头丧气想着那一只丢失的羊蹄子。庆善人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容，第一次哀声叹气地说：“我怎么连个羊蹄子都拿不好呢……”

庆善人的儿子给我讲这件事时，眼里浸着泪花，慨叹提着马灯的寒冷夜里冻伤的手，为一只羊蹄子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十几趟，从半夜到天明。吉三泉承载了他们厚厚的生活，深深的记忆……在吉三泉的冰天雪地里，父亲丢了一只羊蹄子，他们找过一只羊蹄子。

那样个年代，那条老路；不同的家庭，类同的经历，装满了整整一代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