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站长

原发《西部散文选刊》2019第7期

1990年9月，我从学校毕业跨地区分配至米泉长山子乡兽医站工作。

想着是北疆首府近郊的乡下，会比南疆出行沙尘尺八厚、沙漠尽头有人家的状况好得多。急于摆脱沙尘包裹的土包子气，怀揣着城市的梦想，我决定把这里作为进入城市的跳板。这个没有弹力的跳板却让我久久未能跳起，反而是越来越深地扎进村庄深处，转瞬便是二十一个春冬。

从单位正门闯堂而过可以看见横着的几间近乎塌陷的废弃土房，古老而颓废，是老站长一辈兽医的工作间。土房子的背后就是一个占地几千平米的大坑，盛装着全村的废品垃圾，村庄几十年里积攒的垃圾没有使它丰盈起来，一直到我离开依然那么袒露着接受这个村庄的不堪。听说五六十年代在那里枪毙过反动思想的人，村里人说起大坑都非常忌讳，我也从来不敢深问，因为我就住在距离它最近的地方。兽医站独独地以公家单位自居又和村庄融为一体。当然斜对面不远处有农村信用社和供销社，他们是大集体单位，不是财政拨款单位。但对于农民来说我们都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兽医站相比较而言让他们觉得更不像个公家单位。

我到单位上班后，老站长已经退休了，他家和兽医站隔着一个院墙，于我算是邻居，又是前辈。一到下班，同事们都骑车回家了，剩下孤零零地一个我，守在这个没有院落的角落里，孤独地与冰冷的留畜栏和不远处阴森神秘的大坑为伴，心里免不了袭来阵阵恐惧。老站长家成了我抬脚即可到达的温馨港湾。他家只要过节，第一时间叫我吃饭，粉汤、油香、臊子面，吃得我肚子滚圆、满嘴流油，却未曾想到在喜庆日子里给老站长拿一份礼行，这让我多年后越想越惭愧。

刚上班的我非常学生气，穿着蓝裙子、白色毛衫，脚蹬小白布鞋，甩着一头及腰间的长发，没事了就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沉寂的兽医站因我有了生活气息。老站长看着我，双手抱胸微笑着摇摇头“哪里是兽医，简直就是个娃娃嘛！小韩，你学四年兽医，不干可不行？”我手指摆弄着毽子，骄傲地说：“马站长，我小舅在北京，过两年来新疆出差就把我调城里去了，我不干兽医，也不在这里长待，这是暂时的”“嗯，北京那么远，以后的事怎么说得准呢，你先学着干，调走再说调走的事”马站长中肯地说。我哪里听得进去，心想我才不在这个臭气熏天、尘土飞扬的地方长待呢，我就是奔着乌鲁木齐来的，没准明年，最晚后年我就走在城市宽阔的马路上，将随风飘起的裙子、飞舞的长发定格在城市的天空，安顿我以后的城市生活了。

一次单位停水，我拿着脸盆跑到老站长家端水。那时候村户人家经常备一口大缸盛水。我急匆匆推门而入，嘴里边说单位停水边拿起缸盖上的马勺准备舀水。老站长的老伴急了，赶紧从我手里夺下马勺，“你把盆端好，我给你舀”我心想哪能让大妈给我舀说呢，把脸盆放到地下，说：“大妈，我自己来”说着双手去接大妈手里的马勺，可她硬是不肯，非要坚持给我舀水。老站长说：“小韩，让你大妈给你舀，她怕你把水弄脏了”我又急了，我昨天才洗的澡，何况我这个人干净整洁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怎么到这么个土里吧唧的地方居然不干净了，怕我把水弄脏了？他知道我不懂他们的风俗习惯，又耐着性子说：“你大妈不是嫌弃你脏，是我们的风俗习惯”我疑惑地眨巴着双眼，听着大妈“哗啦，哗啦……”一马勺，一马勺弓腰给我舀水，我的脸在水盆里晃动，如同无知的心一同晃动。后来我才慢慢懂得了大妈所谓的干净，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干净，如同马站长固守着一块干净的圣地，在精湛的医技上恪守着崇高的信仰。

一个深冬的夜晚，白雪覆盖着的村庄安静而深远，突然有人影闪过窗户，还有脚底走风的声音，我脑子里忽然想着那个不远处的阴森大坑，听外婆讲过鬼的出现就是先有影后有声，看着炉子里突突蹿起的火苗，听着吱吱叭叭燃煤的声音，我一个劲儿地把身体往被窝筒里卷缩，不敢下床给炉子添一块煤。“是不是大坑里的鬼爬出来了……”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睡不着。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我抱着头连枕头一起滑进了被窝，在被窝里卷缩成团，瑟瑟发抖。心想鬼竟然如此胆大！外婆说过，晚上听到声音不能答应，鬼敲门、人走魂就是这样从人间去了阴间。“咚咚咚”又是一阵急响，“有人值班吗……”是人的声音，我听得真切！但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被自己想出来的鬼魅幻觉吓傻了，直愣愣竖起耳朵屏气呼吸。

“你找谁？”是老站长的声音。“哦，是马站长。我的马全身不断抽搐，我来找值班兽医，没想到碰上您老，太好了”一个浑厚急急的声音在深夜里扬起长调。“我出来揽炭，听见这么大的声音，以为是谁骚搅这个娃娃呢！”马站长这么真切的声音，我已经不再怀疑，一骨碌从被窝钻出来，打开了门。“哦，有人啊，怎么不开门呢？”我撒谎说：“刚才睡着了……”

老站长对这个中年人说：“现在站上没有值班兽医，下班都回家了，她是出纳，就住在站上，也不出诊啊！”那人说：“马站长，麻烦您老跟我跑一趟吧，死马当活马医吧！”“我退休了，再干也不合适，感觉是从年轻人手里抢活干，抢饭吃。”老站长说。那人急了：“马站长，我春耕秋耙就靠这匹马了，您就帮忙看看吧”老站长眉头紧蹙思忖一会儿说：“小韩，把针灸包给我拿来。”我赶紧从办公室抽屉里取出针灸包和听诊器交给老站长。老站长边走边说：“我这出诊不合规矩啊……”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知道那匹马得救了，老站长给一个年轻兽医安顿开中药处方，给新站长解释用了针灸包。当时的我对很多事情都想得简单，对一个小兽医站的人事沉浮看得淡薄，从未想过几个人的单位也有政治派系。后来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就有尔虞我诈，就有明争暗斗，随着人的离去而消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老站长医术高明，经常有远地方人牵着马匹奔着他而来，推辞不过随同而去，出诊回来畜主拿着他开的方子划价、取药、缴费。于他是白跑路，没有出诊费，也没有返聘一说。有时候畜主牵着马、赶着牛来就找老站长，站上的年轻兽医因为人家自报家门而愤愤地摊开手里的报纸，脸上流露出不满与骄傲的神情。新站长带领的学院派和马站长手把手带出来的土派兽医，是小小兽医站的两个政治派系和对立面。

马站长的为难我渐渐懂得了，不看吧，人家找他，一个牛马大夫总不能在村庄里摆出什么架子；看吧，他已经退休了，何况只是退到兽医站旁边的家里。对于一个家就是兽医站，兽医站就是家的老站长真是尴尬至极。新来的在编兽医们，手里握着大中专院校的毕业证，全然没有把这个大集体老兽医放在眼里。只有老百姓抬头仰望着他，如同仰望自己的马头。我是个没有医技的出纳，无力参合到两派之间。

老站长有一项绝活，就是走骟，即骑着马实施阉割术。有一次，一个畜主骑着一批枣红色的大马，几十公里外风尘而来，要给这匹难调教的马做阉割。肯定是别处难以训服才奔向名望很高的老站长而来。由于前段时间马站长抹不开情面出诊次数多，学院派私下嘀咕：“这个社会离开谁都会转，中医固然好，但是抵不上西医输液见效快”这话一来而去走漏了风声，传到马站长耳朵里。近日就是在家睡觉也绝不接诊，理由无非是拿退休说事，无论找上门的人说破嘴。这次也是说啥都坚决不干。畜主无奈只好接受学院派兽医的新技术。学院派年轻气盛，根本不服输，在新站长带领下开始给马实施阉割术。我在学校实习时见过外科老师实施这项手术，无非是把马用绳子套倒实施。我们女生从来没上过手，只是打打下手。这是个简单的手术，任何人都没问题，难在套倒马！走骟我以前听母亲说过，外公就是有名的赵骟匠，但从未亲眼目睹。当年我去伊犁学兽医时母亲讲外公的骟技如何高明，不知老母用意何在，但我从来都没认真学过兽医这个专业。

学院派三个新兽医加上畜主，折腾了半上午没有把这匹倔强的枣红马放倒，个个汗流浃背、灰头土脸，不小心新站长还被枣红马愤怒地尥了一蹶子，我心里暗自窃喜！因为我讨厌这个二里吧唧的新站长。这消弱了学院派的嚣张气焰。有人让我去叫老站长，我欢快地跳着蹦子推开了老站长的门，看见他坐在炕里头看电视，荧屏上的战争片打得正欢实。“马站长，他们让我来找你，一个马没手逗了”他抬眼看了我一眼，清了清嗓子说“小韩，就说我有事”我愣了几秒钟，又跳着蹦子回来告诉他们“马站长说有事，不来！”几个学院派互相对望着眼睛滴溜溜转，土派兽医低头无语但声色昂扬。新站长一手捂着被马踢伤的部位，一手在浓密的头发里梳理了几下，走出了办公室。

不大一会儿，老站长背着手跟着甩手向前的新站长走进了办公室。“走骟，我现在也老了，万一被马尥一蹶子，挨不住啊！还是传统去势吧”说话时眼睛从学院派脸上扫了一圈。“您还攒劲呢，给这些尕小伙把您的绝活露一手，让大家都学一哈嘛”新站长说。老站长面部表情平静，声音低沉：“也没有啥绝活，也没啥可露的，走骟，胆大心细，手快眼疾。要不试一哈吧，不行再撂倒。”说着话走出了院子，大家都跟出来。

老站长从畜主手里接过马缰绳，一边“嘚，嘚”地吆喝着，一边说“好身胚子啊！能收拾住多配些种”大凡来去势的好马都是不听话的，畜主难收拾的马。只见马站长从马头顺着脖颈捋着长长的马鬃，马刚才已经受了惊吓，头不停地左右甩动，蹄子愤愤地敲响大地，鼻腔里发出嘶嘶地愤怒声，眼睛里满是恐惧。老站长让畜主把马嘴里的铁嚼子取下，吃料饮水，缓缓再说。自己不断地在枣红马身上来回抚摸，时不时两臂舒展抱抱马脖子，像搂着一个老朋友的脖子一样亲昵。

大约半小时，马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又让畜主重新套上马嚼子，取出专用去势刀，用指甲盖弹了弹刀柄，在一张白纸上试了一下刀刃，手掌一合一张中，小小的刀片闪着灵活游动的亮光。他牵起枣红马往兽医站前方的一个大坡走去，顺手往裤口袋抓了一大把稻草灰。老站长拍拍马的脊背，右手拉起缰绳，一收一放中，脚踩马镫，一个跨跃，稳稳地在马背上落座，两腿一夹一放，枣红马甩头爬坡而上；掉头，两腿一夹一放，枣红马又顺坡而下。来回几个上坡下坡，老站长不时地弓腰伸手触及马腹部，然后再起身，估计他是在试探马最佳的去势状态。又一程上坡段，马明显吃力前行中，老站长将缰绳换在了左手，身体与整个马背平行，两臂下滑至腹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昂头一甩，前蹄一跃，两颗滚圆的睾丸已经跌落而下，马站长手上却未沾一点血，马腹下掺杂着草木灰褐色的血滴跌落在飞扬的尘土中。

一匹倔强的马即刻失去了雄性的本能。我突然想到了马厩里也有“太监马”，但没敢吱声，自个儿抿嘴偷乐。老站长让我们大开眼界，学院派顿时默不作声，接着嘘声长叹。他们把两个跌落尘土的睾丸捡起，在自来水管下冲洗，光滑溜圆的两个肉蛋，在他们的手掌中来回滚动，学院派仔细端详审视后未查出一丝刀片印痕，终于服气了老站长的水平。最后煮熟分食高级肉蛋白，砸吧着嘴连连赞叹！差距是从实践而来，不是从书本而来。无字处的深厚学问啊！过后我把15元手术费送给老站长，他坚决不要，学院派更是肃然起敬！

老站长叫马金元，是长山子乡兽医站成立时从井冈山（羊毛工）兽医站调来，任站长组建这个新站，属于大集体干部，到退休也没有解决身份问题，也就是一直没有转正。他从事兽医一辈子，退休后一直不离本行，任基层兽医站站长三十余年，育有七个子女，全都务农。他一生勤劳为民，不计个人得失，因为没有学历和职称到退休还是个大集体干部，退休后月薪才30元，那时我的工资都是每月130元。后来我们的工资涨至1000元时，经协调将他的工资每月调至150元。因为他的工资不是财政拨款，是乡兽医站从检疫费和门诊收入中额外发放，调一点工资非常困难。物件飞速暴涨，老人的生活可想而知。

2005年夏季，一个高温酷暑的三伏天，84岁高龄的老站长到信访局找我反映上调工资一事，当时我在信访局只是挂职锻炼，他以为我已经当了什么官，眼里满是期盼。看到拄着拐杖弓腰驼背的老人，不知怎地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拉着他的手给他保证我会尽力协调，但心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他的情况是政策之外的事，换句话说就是体制外的人。

当我把他老人家劝回去后，一个星期内不停地找领导，一遍遍地给他们叙述老站长的业绩和功劳，从老站长的爱岗敬业讲到我们的体制，着重叙述了他在群众中的威望和精湛医技，实事求是地摆出了老站长为数不多的日子，最终老站长的工资调至每月1000元，为了给乡兽医站减轻了负担，由畜牧局按月发放。

最近我去探望老站长，九十七岁高龄的他还守候在原兽医站旁边的土坯房里，身体健硕，耳不聋，眼不花，相依着他八十六岁的老伴，过着闲看庭前花月的平常村户人家的日子。见到我很是兴奋，拉着我的手不让走，让儿子给我做点饭，我说单位有事过来看一眼得赶紧回去，他让我过尔德节一定来喝粉汤，和我聊起家常来，思路清晰，记忆犹新，说起单位的往事，不喜不怒，不愁不怨，如浮云般看淡人世繁华。他说感谢我帮他协调工资一事，我说应该再申请提高，这都十几年过去了还1000元。他说：“活成老古董了，要钱也没用！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些年，十几年转了十几万，畜牧局都亏大了，哪里敢申请提高啊呵呵！”

他微笑着，满脸的褶皱层叠成一汪潋滟的湖水，清澈而明亮；他为这点微薄的薪水欣喜知足，用青筋暴露的手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的胡须，像是捋着自己的人生。

我走了很远，回头，他依然站在院子里注视着我，像一尊古老的雕塑矗立在低矮的土屋前，深陷的眼窝里是一束安详的光……  

于2017年7月2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