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十几天,没事了就和病房的老太喧謊(聊天)。
老太82岁,眼不花、耳不聋,思维敏捷,行动迟缓,住院是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导致的行动不便。老伴去世多年,育有三个姑娘一个儿子,儿孙绕膝,幸福满园。大女儿就在医院上班,二女儿退休在家,为了照顾母亲也办了个住院,病床紧挨着,陪着治疗,一起吃饭,像是在家里过日子,用浓浓的亲情驱散老太难以支撑的病痛。
老太一张大方脸,皮肤白皙透亮,额头宽广,眼窝凹陷,一束灵活神气的光收在眼底,穿透尘世恩怨,看淡人世繁华。脸庞的端庄褶皱里隐藏着年轻时的俊美,满含微笑的一张脸,像一抹平铺展开的夕阳画卷,在落日余晖中大放光亮。她嘴巴微微撅起,牙齿稀疏整洁,说话像个懂事的老小孩儿,吐字清晰,语音绵软,一口流利的老新疆话让你倍感亲切。依着老太,有种初春季节太阳坡的温暖,闲适舒展安谧。我没事喜欢挤在她的病床上聊天,把脚煨在她暖乎乎的臀部,身体近距离瞅着她说话的神情,像是把初春的大把阳光抱在怀里。
老太和我前后住院只差一天,她斜拉着身子,一摇一摆;我呢僵持着脖子,脚步轻快。同一个病房,缘分说尽了都是缘。她儿子先前和我一个乡镇,二女婿和我又是另一个乡镇的同事,女儿自然是老朋友了。我们说话聊天都随性得很,不掖着藏着。
有天午饭时间,子女们到乡下本家去吃席,有下好的面需要燠热,把臊子汤微波炉打一下即可。老太不会用微波炉,我帮她热了汤,准备到开水房把面燠热,她说啥都要自己来。我想着回族老太,年龄大了,讲究上细发,没有强求。看她走路摇摇晃晃,怕碰着、烫着,就扶着她去开水房燠面。回到病房吃完饭,我说:“大妈,你是不是刚才嫌我身上不净,才非要自己燠面。”她说:“不是,不是,我哪能那么讲究呢,我是退休职工,孩子们都是党员干部。”我说:“人老了,讲究细发些,可以理解!”她摆摆手说:“如果那么讲究,我上街都得饿死了。我只是想多走走,锻炼、锻炼,早点好起来,这样拖累儿女,心里过意不去得很!”说话的时候,眼里放着真切的光,不容你再有半点质疑。
大妈出生在乌鲁木齐山西巷子,解放后才开始学文化,小学毕业招工,被分到米泉供销合作社当营业员,从乌鲁木齐中心城区到了米泉。后来因为红旗公社回族多,又把她下派到最基层,在村子里的门市部站柜台,她们叫站门市部。
大妈上学不是从一年级开始的,解放后,按照当时的年龄进班级,六年制小学她只上了两年,识得几个字,就毕业工作了。大妈贾家是解放前现今百花村附近有名的富商人家,后来家道败落,爷爷去世,奶奶改嫁,留下他父亲收在大爷家做小工,吃尽了苦头。娶妻生子后,单立门户,在山西巷子靠卖馄饨和面条营生。
大妈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三,从她记事起就在后堂里包馄饨,擀面条,前堂有小生来回穿梭,女娃娃不得到前堂招呼门上客。不知道女娃娃能上学,能露脸工作,还能干事业。她说解放了,整条街插着红旗,敲锣打鼓,红火得很,解放军宣传革命新思想,公私合营,面馆收为公有制,男女平等,真是见了大世面,赶上了好时代。
她和姐姐同时招了工,报到的时候,工作人员说:“本来你姐姐是米泉供销合作社,你是乌鲁木齐县妇联,考虑到你姐姐有了婆家,回家不方便,你们两个调换一下。你还小,去米泉,过几年长大了,找个婆家也就回来了。”她没想那么多,工作人员的话就是圣旨,当时就同意了,提着行李坐着马车,走了一天才到米泉。米泉就成了她一辈子的故事,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现在,她的人生定格在了米东这块土壤上。回乌鲁木齐只是慢慢长夜里游荡的一个梦,给她留下许多遗憾和美好的回忆。
我笑着给她说:“您现在已经回到乌鲁木齐了,米泉合并到首府了,你就是乌鲁木齐市的人呀!”她呵呵笑着说:“现在哪达都亮亮堂堂的,山西巷子和这达都一个样子,发展变化大得很,娃娃们不引路都分不清楚南北了。以前出了南门、北门就是石籽路、土路,晚上没有路灯,靠手电筒走夜路。现在的南湖广场原先都是地,医学院都是苇子滩,米泉就更荒了。现在赶上这么好的光阴,吃得好、穿得好不说,出门坐车喧个谎的功夫就到地方了,都过得是以前皇上过得日子啊!”
我嘻嘻地笑着说:“比皇帝过得日子还好,皇帝出门只能做个轿子,多慢啊!还没电话,只能传唤,连个手机都没有。”她说:“是,是,是!”接着又慨叹那时候嫁给老汉过得苦日子,在米泉条件如何、如何艰苦等等,没有享过一天福。我说:“大妈,那时候年代不一样,您这一辈子人都苦!”她女儿接着说:“妈,乌鲁木齐有啥好,您当时不过是乌鲁木齐市的贫民,嫁给我爸是米泉的贵族哈哈!”老太太瞪着眼睛,脸上明显不服气的样子,反驳女儿道:“你爸爸连羊毛工的贵族都不是,他们家全靠着我在供销社接济过日子,否则都得饿死一堆,我是他们家的贵族。”对于“贵族”这个词老太太并不太理解,但想着女儿说她嫁给了贵族,贵族是好的象征,那她就是婆家的贵族。我又嘻嘻笑着说:“大妈,您是婆家的贵人。”
我与老太相处十几天,也确实感觉到老汉离开几十年,她在婆家份量很重。住院的日子里,除了自己的儿女子孙轮流陪护探望,从羊毛工乡下来看老太的人很多,大部分是老汉本家的亲戚。进了门就拉着老太的手婶子长婶子短地问安,临走了拉着手摸着眼泪让老太身体好了去农村住些日子,老太摇摆着往门口送,眼神里满是留恋与不舍,探视的人怕加重老太的病情,总是推搡着不让送出门,眼睛湿润润饱含深情地离开病房。
有一日,老太做了小针刀,医生把推拿按摩等治疗停了,让她卧床休息,正好女儿回家取东西,我与老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两个五十多岁的回族媳妇从病房进来,嘴里喊着“婶子可好啊”大妈唉喓喓扶着床边边硬撑着坐起来,嘴里回应“好,好,好,你们好我就好”我急了,赶紧跑过去让她平躺下,转头给看望她的亲戚说明情况。两个媳妇惊慌地嗔怪老太:“婶子,我们家里刚办完喜事,才脱开身来看您,对不住得很,要是让您病更重了,我们小的心里就太过意不去了。您好好缓着,缓好了我们来接您到下面住些日子,院子大,阳光足,空气也好。”老太仰面躺着,眼眶里浸着泪花,眼睛眨巴着,像个孩子似的拉着两个媳妇的手搓着揉着,顿了半天才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让你们抽出忙身子,到医院来看我这个闲人,真是身子骨不争气啊!本来还想着到下面去吃油香,没想到就躺下了,腿不听自个儿使唤了啊!”老太脆弱的像个孩子,还要硬撑着装出长辈的模样。
送走了两个媳妇,我和老太继续喧谎,她说这是他们冶家的侄媳妇。我说:“大妈,您在冶家有功劳,老汉走了这么多年,冶家里亲里外都忘不了您啊!”老太说:“我跟着老汉没想过福,听着是个官儿,工资没见过,都贴补给了乡下亲戚;人也没靠上,不是到州上对接任务,就是到各县对调查人,回来又往各乡镇跑,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工作忙得顾不上家,家里大小事都是我一个人扛着。等他退休了,能陪我了,不几年又撇下我走了,他倒是有福!”我说:“大妈,您更有福,儿女们围着,亲戚们看望着,好时光里活着就是福!”她又嘿嘿地笑着说:“也就是,老汉要活着,看到现在这个光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车轱辘一转,想到哪达就到哪达儿。更重要的是家里有啥好东西扯着劲儿往乡下送,她也不生气了……”我说:“现在乡下啥也不缺了,扯着劲儿把好东西给您送呢!”
老太突然又转移话题,说:“现在年轻人不会过日子,女儿搬家把毛毡子,棉絮网套都扔了,不是扯着劲儿送人,是扯着劲儿扔垃圾堆……”说着气呼呼地数落起女儿来了。我唏嘘她:“大妈,节约要看是啥东西,那用久了的毛毡、棉絮网套是纳垢藏污的地方,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微生物多得很,扔了就是把病菌扔垃圾堆了,房间空气更洁净清新了。”老太努着嘴不好和我再争辩,但我知道她心里是不服气的。我接着给她说:“我妈妈搬家,把两条六十年代的羊毛毡舍不得扔,说是我外公擀的毡,从甘肃到南疆,从南疆到昌吉,几十年的念想,走了几千公里,硬是要留下。我因为听妈妈的话,洗毡子把胳膊韧带拉上了,实在不划算。况且那毡子上的粉尘细菌诱发妈妈的哮喘发作住进了医院,到底是得不偿失。人老了该扔就扔,你们回族几尺白布一裹,我们汉族一口棺木,啥都留给这个世界了。”她听着、听着对女儿扔东西不再数落,心里似乎也舒坦了许多。
老太给我说,那时候不想在米泉长期待,但又不敢说回乌鲁木齐市,害怕别人说自己思想不先进。到了24岁,已经大龄了,还不想在米泉找对象,天天想着回乌鲁木齐,就是没回去。五、六十年代的米泉,交通极其不便,她们一起住宿舍的三个女孩家都在乌鲁木齐,回趟家搭乘农民拉草的马车,从下午下班坐上马车,连夜赶,到第二天中午才能到乌鲁木齐北门,然后再搭敞篷车回到各自的家。
说夏天还好,冬天趴在高高的草垛顶上,顶着凌冽的寒风,三人抱团互相取暖,想象着家里烧得通红的铁皮炉子,用心的火焰抵御寒冷。零下三、四十度,走到半路实在冻得招架不住,让车夫把车停下,三个人从稻草垛子上一骨碌滑下来,有时候从几米高的草垛上滚下来,摔个仰绊子,跌在雪窝里,爬起来,满身的草秸秆顾不上拍打,没戴手套的赶紧把手捅在袖筒里,否则手指头会在分分钟冻伤。她仨个跟着车、跺着脚一路小跑着取暖,脚冻得像是一个沉重的大石头,踩在白雪坚冰的辙痕中,不小心跌个趔趄、摔个头抢地、碰个鼻青脸肿都是常有的事。手脚的冻疮在气温渐暖的时候奇痒无比,她们三个在柜台底下互相踩脚以缓解冻疮发作时的难忍,脸和手上的冻疮则是美丽青春的胎记,多年后给她们留下的不仅是冻疮的根,还有深深的感情记忆。
她说有一次,家在北门的汉族姑娘,便跑便喊:“妈妈呀,我要冻死了,妈妈呀,我的脚冻掉了,妈妈呀,我再也不来看你了……”可是过了一月半载,回家的温暖又冲破了天寒地冻,喊着不再看妈妈的人最先嚷嚷着要回家,她们又结伴坐马车进城。
她们从坐马车到手扶拖拉机,再到解放牌卡车和东风汽车,最后到挤公交车,一直到现在的BRT快速公交,乌鲁木齐距离米泉三、四十公里的路程,融合成为今天首府一体化的米东区,只需几十分钟到达中心城区。老太太实现了天天回家的梦,可心却一天天地在米泉安顿了下来,根扎进了米泉这块深深的土地里……
老太从小姑娘到现在一大把年纪,从原来不想待在米泉到现在成为米东的老人,对于米东怀着深深的感情,叙述着点点滴滴平凡普通而又见证米东发展的感人故事。
老太太絮叨着她的琐碎人事,在我听来确是一件件珍贵壮观的往事,是长辈们的辛酸历史,也是我们共同的时代记忆。纵观今日天山南北之繁荣,回望昨日历史之艰辛,瞻望未来时代之美好,我们有什么理由不为生长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努力奋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