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0年8月5日《新疆日报》副刊)
春节刚过,机关干部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相互宴请正式开始。
乡镇是个忙碌的地方,乡镇干部在这里真可谓公务缠身。春秋两季农民大忙季节,要逐一下村督查生产中随时出现的水、电、机耕路等相关问题;在农闲时间又要接待上访,解决各类繁杂问题。干部都住在县城,春节大假基本在县城组织团拜活动。等大假结束后农村拜年才开始,是乡镇春节后到春耕开始前的一条不成文规定。在一个乡镇时间久了,干部和村民都成了朋友。春节大假在农村不是七天,而是半个月或整个正月。有时甚至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春节拜年才算彻底结束了。
振兴湖村是我的包联村。张金贵家和吐尔逊家是前后邻居,索玛子和张金贵家又是左右邻居。早些年农村的房屋院落很不规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每家院里都有一个简易凉棚,用做春、夏、秋三季厨房。天热的时候,家家在院子的凉棚下做饭、用餐,到了冬天再把厨房搬进屋内,年年如此。
这三家居住的位置是吐尔逊家在张金贵和索玛子家中间偏西的位置,张金贵家在最北边,从南高北低的方位正好是上风口。有时张金贵家的鸡、鸭、鹅会串门到吐尔逊和索玛子家前。农村前些年家家户户的鸡、鸭、鹅,没有专门的圈舍,也不专门饲养,这些鸡在哪里刨到了食,在哪里下了蛋,在哪里孵出了小鸡,主人不会太在意。当然一般情况下是比较固定的。每当张金贵家的鸡三五成群结伴串门到两位邻居家时,孩子们就拿个柳条赶回去,张金贵的媳妇也会操着浓重的江北口音吆喝自己家的鸡回家。
三家户主年龄相差大,但媳妇年龄上下不错五岁,算是同龄人。农村多数时候以妇女们交往是否频繁认定两家关系的好坏,孩子们也是这样。张金贵支边很多年在新疆没找到意中人,回江苏老家找了个小媳妇,疼爱有加,媳妇当家。索玛子由于腿有点瘸,三十五岁时从南山找了个小她十岁的媳妇。米泉种大米,生活较南山旱地收成好,女孩子们都愿意嫁到米泉来。索玛子媳妇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家里的事自然是媳妇说了算。吐尔逊的媳妇是他的本家堂妹,十五岁就嫁了过来了,家里的事吐尔逊做主。这三家人,张金贵家和索玛子家关系更亲密,吐尔逊和两家关系不近不远,居住也正好在他们两家中间。谁也没想到,友好的邻里关系,有一天会被风中飞舞的鸡毛作乱给破坏了。
正月初七上班第一天,我们几个包村干部应村长之邀去了振兴湖村拜年。我们计划喝完粉汤,烤着烤肉、撮些花生米、喝点烧酒,闲扯一上午。在农村一般也不讲喝什么牌子的酒,通常就是打一笼子散酒,度数通常50度以上,喝了醒酒快,头不疼,价格也便宜,且喝得情谊浓厚。
场子刚摆上、架势刚拉开,索玛子的媳妇跑来了,人没到,声音就先光临了。她带着哭腔喊道:“口里来的盲流,把鸡毛丢到我粉汤锅里了,村长你得给我讨个公道……”大家一下没了兴趣,走出院子。只见索玛子媳妇颠着发福的身子在院子里嚷嚷,她皮肤白皙,眼睛上调,脸蛋在嫩绿色碎花衣服得映衬下算得上漂亮女人。但从眼睛看是个难缠的主,在农村待久了,一看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善茬。索玛子媳妇还在继续,另一个声音又冲进了院子,浓重的江北口音,“你还恶人先告状,我没招惹你,你倒先站在我家门前骂人了。谁是盲流,你想骂谁呢?我家男人可是响应毛主席地号召,新疆人敲锣打鼓欢迎我们来哈地……”这是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吐尔逊家的媳妇也来了。我一看酒是喝不成了,聚会就此作罢,甚是扫兴!以我平时的经验先把凑热闹的人驱散,要不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无法解决问题。劝走了看热闹的人,索玛子媳妇和张金贵媳妇各自在沙发的两端横鼻子瞪眼。索玛子媳妇执意要吐尔逊媳妇留下做证,我一想他们是老邻居了,或许能起个调节作用,征求张金贵家的同意后把吐尔逊媳妇留下了。
原来,索玛子媳妇中午在院子里做饭,一根鸡毛随风飘落,正好落在了刚做好的一锅粉汤里,家里正好邀请了客人。索玛子媳妇怎么能把掉进鸡毛的粉汤给客人呈上呢!何况她确定这个鸡毛是从张金贵家飞来的。她听吐尔逊媳妇说,张金贵媳妇上午宰了一只鸡,确信鸡毛就是张金贵家的。客人没能按时吃上饭,索玛子媳妇觉得丢尽了面子,跑到张金贵家让他赔偿损失。张金贵媳妇也不是饶人的茬,她认为是风把鸡毛刮过去了,让她找风去算账。何况又不是她把鸡毛丢进了索玛子家的粉汤锅里,再说了鸡毛上又没写张金贵家任何人的名字,她凭啥要赔!
索玛子媳妇拉着吐尔逊媳妇证实,当天上午张金贵家宰了一只鸡,拔下的鸡毛没有做深埋处理,鸡毛随风飞起才落进了她家粉汤锅里。张金贵媳妇说:“我还不能宰个鸡吃,就算鸡毛是我家的,随风乱飞,我能管住鸡毛嘛!有本事你搬走好了。”两个媳妇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不就是一个鸡毛嘛,一锅粉汤的事嘛,我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么小的事,大不了给索马子家给一锅粉汤的钱,我草草地说你们回去吧,这事明天给你们解决。
我在村子上倚老卖老,曾经做过西延干渠“500”水库拆迁补偿工作,群众挺认我的。听完我的话双方互相瞪着眼离开了村长家。出门的时候明明是同方向,两人却反方向绕着回去了。吐尔逊媳妇为难地不知和谁一起走更妥,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另外走了一条路。好在村庄的路四通八达,三个人可以走三条路。那件事发生的好几年里,三家互不走动,连孩子们见面都不说话。鸡、鸭、牛、羊也互不拜访,两家的狗看到对方的主人都叫得格外凶。
这件事在我眼里实在太小,居然忘记了!几十个人围到了乡镇府门口,我一看索玛子媳妇正喊天喊地找镇长,才想起三天前答应人家的事。我有点慌乱,如果她找到镇长,我不是年终扣奖金就是乡镇干部大会通报批评。我快速将她拉到办公室说:“你乱跑啥呢,不就两天吗?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呢,一个鸡毛弄这么多人到镇上。”我话一出口她就喊起来了:“你什么干部,我怎么小心眼了……”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索玛子媳妇这下逮了个正着,抓着我的话不依不饶,一个挥手率众的大将气势,“走我们现在就到市上找领导给大家评评理去……”
我知道事情闹大了,镇上的领导一看我办公室闹哄哄的,找了一位资历较深的干部,出面协调劝解,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先劝回到村上去。我给分管信访的领导和信访办主任简单做了个回报,带着部门的人紧跟着联系点领导到了村上,前后也就不到一刻钟时间,村民已经把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经过近四个多小时的解释、道歉,群众在晚饭前才逐一离开办公室。
实际这个事,如果当时不要延误,及时与双方协调,采取主动登门拜访,讲清道理,说明我们居住的生活环境,让张金贵家以后注意将生活垃圾做深埋处理,赔个不是,说两句好话;给索玛子家做思想工作,退一步,多理解,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没了,不至于闹到集体上访的地步。
从那天起一直到春耕前,我没有回过一次家,住在村子里走访群众,白天黑夜给老百姓道歉、解释,做疏导、劝解工作。那一阵儿我吃了二十多盒“金嗓子”喉宝,到最后,说话完全靠“金嗓子”喉宝才能发音”,如果我的嘴唇是铁做的,估计早就磨了个洞。这起信访事件虽然没有出村就化解了,但在全镇作为典型案例我做了检查,受到了镇党委的通报批评,我认为那次检查是非常值得,给了我很大启发。群众工作无小事,小事滋生大事,我们应该时刻从身边的小事做起,从关心群众的每一件细小生活做起。
去年,新农村建设观摩参观,我作为乡镇代表,旧地重游了振兴湖村,感慨万千,变化真大啊!他们三家都盖了新房,三家已经和睦如初,孩子们都是好朋友。村庄环境优美整洁,新建的养殖小区人畜分离,鸡鸭牛羊再没机会拜访邻居家的院落了。看到村中的硬化路面和专门的垃圾池,我在想,现在就是有风起的日子,也不会再有飞舞的鸡毛了……
那天,索玛子媳妇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给我道歉;吐尔逊的媳妇也腼腆地向我招手,给旁边的人介绍我已经是镇长了。她俩说张金贵的媳妇一早去城里卖蔬菜了,回来一定要告诉她我来过了,还说三人哪天抽空结伴来看我。
我坐车离开的时候,她俩眼里噙满了泪花,转头的瞬间一颗泪珠从我眼角滑落。感谢群众让我成长为一名成熟的乡镇领导。那个飞舞的、我没有见过的鸡毛,是我心中永远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