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遇到的书是《岳飞传》,在父亲与母亲的争吵中,“飞”字从中间撕成两半,在我的视线中滑落后,被母亲重重地踩在脚下,布鞋的麻绳印清晰可见。
那本书没有在我脑子站立,更没有在我思想中飞起。因为惧怕母亲,我只是怯怯地、怜惜地与它擦肩而过。后来日子好转,孩子们逐渐长大成为劳力,父亲阅读环境相对宽松。有一次,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杨家将》,给母亲讲穆桂英女扮男装英勇杀敌的章节,母亲听过秦腔《穆桂英传》难得放下忙碌的身子听父亲讲书中情节,尤其听到穆桂英胯下救公公杨六郎,忍俊不禁,我们也忙里偷闲享受了一次文化大餐。等父亲看完后,我和大妹就谁先看暗中争持不下,最后两人商量一人一天。实际只要有空我俩就头对头捧读,梦里都是佘太君过生日的场面。《杨家将》是第一本让我酣畅淋漓阅读的书,《岳飞传》的阅读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如同两个相遇的人,很久才有倾心相谈的机缘。
后来我去伊犁上学,很多同学都沉浸在马牛羊骨骼、肌肉的解剖和病理实验中,我一点没兴趣。好在学习压力不大,我的精神世界完全自己做主。开始是以琼瑶系列小说为主,什么《窗外》《心有千千结》《烟雨蒙蒙》等一本不拉,逐个儿阅读,读到情深处,还在被窝里啜泣哽咽,有时甚至是放声大哭,惹得同寝室女同学摇头取笑,说至于嘛!接着是跟着三毛畅游撒哈拉沙漠,为自己只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奔跑而怅然若失,梦里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现实却把我阻挡在沙漠之外四处游荡,越老越为年轻的梦想执着。再后来慢慢靠近经典文学名著,睥睨到世界的一扇窗户,便想从大门闯入。
学校图书馆不能满足我的阅读,相约高班女生去伊犁新华书店。新华书店不是学校图书室,不能借书只能买。可哪里有钱买书,也舍不得买。就每周去读,记下页码,下周接着再读,终究被营业员发现驱逐出门。《红与黑》《乱世佳人》《儿子与情人》《简爱》等外国名著都是我学生时代断断续续的阅读经历。经典不是让你的情绪大起大落,而是放得下拿得起的弥久历新,是思考,是回味,是跌宕往返,是心灵深处沉淀凝练后的再回首。
临毕业了,我才从外国经典文学名著中拔腿出来。第一是面对毕业考试怎么办?第二是面对工作后什么都不会而焦虑。同学们在半年前就进入疯狂的复习阶段,面试的两门主课,每门课都有四百多道题,虽然只能抽到两道或者三道题,但每道题都有抽到的概率。我问同学借复习资料,如同上战场前我要拿走人家手里的武器,没人愿意借给我,这可以理解。谁都想有一个更好的成绩迎接未来,未来虽然不确定,但手里一定要牢牢握住这柄上方宝剑,才有胜利的希望。我借不到复习资料,上课又从不做笔记,每每专业课上我都是用专业书做掩护,孜孜迷恋在课外读物中,现在翻看没有任何标识的崭新的专业书,无从下手。眉毛胡子一把抓显然是来不及。舔着脸和一个同寝室的同学商量,她白天用,我晚上用。这样我就只好白天睡觉,晚上挑灯夜战,临时抱佛脚了。
进入复习阶段,大家都选择自由复习空间,有人选择在教室,有人单独在校园的某个角落,有人在宿舍……看着在宿舍复习的同学,我的备考压力增大,白天根本睡不着,所幸去图书馆晃悠。我在图书馆翻阅和专业有关的书籍,心想没准面试题不经意间就在我手指滑动的页面间流出。经典文学名著几乎不敢再碰了。
一天,一大早就去图书馆晃荡的我,在静悄悄的图书馆里查阅死沉沉的专业书籍。《针灸大成》碰到了我的手指,抽出一看是明代杨继洲所著,初刊于明万历二十九年,是杨继洲在家传《卫生针灸玄机秘要》的基础上再次汇集相关针灸文献整理而成,是针灸史上的经典著作。我学兽医不行,但好书总是晓得的。心想将来转行当人医从头学起,这本书一定有用,随即借阅。图书管理员是同学的母亲,眼睛疑惑地扫来扫去。我没管那么多,在阅览登记册上大方地签完字,捧着一本和考试无关的书回到宿舍,幻想着做一名白衣天使的雄心壮志,在这本书里展开了自己的人生遐想。我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还给这本书包了一个白色的书皮,上端写上日记本,下端写上“韩世霞”三个字,中间重重地写上“止步!”非常保险地往自己的书架上一搁,万事大吉!
毕业考试侥幸通过!我背着行囊走向未来,《针灸大成》就在我的行囊中一同起航。我为阅览室没有追究这本书暗自庆幸的时候,学校扣下了我的报到证。无奈我从乌市返回伊犁,满面真诚地撒谎说书丢了,图书室按照规定以十倍的价格要求赔偿,我赔了30元钱,搭上来回的36元车票,欢天喜地揣着报到证和这本书开始梦想未来。成本如此之大、代价如此昂贵的书,到单位后不小心遗失,我一直怀疑一个人,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炫耀过,他又懂中医,于他可以治病救人,于我是多余。是一本珍贵的好书,当然我会念念不忘!
工作后我的物质、精神世界完全自由,想当人医的事抛之九霄云外。在乡兽医站宿舍里,给自己列出了一张宏大的阅读书单,时至今日都没有完成的阅读书单。可想当时读书之野心和生活之浮躁是多么值得我静心深虑啊!需要阅读的书不断在我的书单上增加,阅读的时间又在指间飞快地流逝。被岁月侵吞的不只是宏远的计划,还有慢慢老去的岁月。还好,当时的计划虽然高远到无法完成,但可以用不多的工资自得其乐地享受阅读。
我上班第一个月工资就买了《简爱》《乱世佳人》和莫泊桑短篇小说上、下集。为了报复那个把我驱逐出书海的营业员,更是为了犒劳自己。自由的我沉浸在疯狂的阅读中。在乡镇兽医站那个狭小空间里,在书中鼓胀着自己的未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当时我们都是在宿舍床头放一块木板,把木板用白纸包装后固定,就是书架;还有窗台上铺上报纸当书架,保留着学校宿舍书架的模式,办公桌就是最好的书桌。
我的语文基础差,看书字典不离手,一本9元钱的《现代汉语词典》几乎翻烂,至今还保存着,部首查字处由于长时间磨损已经模糊无法辨认偏旁。想来现在打开浏览器即可查找生僻字和释义是多么快捷、高效啊!又是多么方便阅读啊!
进入莫泊桑短篇小说阅读时,我初中一个女同学无意中在首府相遇,她当时在新疆农机校学习。遥远故乡的同学,在孤单彷徨的异乡相遇,颠簸两个多小时快乐相聚在我的“小小书屋”里。同学觉得初中很不起眼的我居然读起外国名著了,这大大触动了她。临走时她问我借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我当时正在读上集,就把下集借给她,虽然心有不舍,但抹不开面子。后来,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再见面,但书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隐隐地怜惜着、思念着。如果不是这本书,我可能已经不大记起她。因为这本挚爱的书,她的影子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着,那本书久久在我脑子里站立着。
我喜欢送书给别人,书是打开交流的一种最好方式。当然要决定送的书,一般都留存一本。但是借给的书,永远只是借,是要拿回来的,否则我会耿耿于怀!我给几个领导送过书,送得不值,非常后悔。因为他们嘴上天天所谓的读书,只是口号和伪饰,做官才是硬道理。刚走入仕途的我有点傻气,浪费了送书的情感。送书是有感情的,书可以缔结灵魂深处的友谊。给一个不懂书的人送了一本书,就是浪费了我的书缘,浪费了因书缔结的一份感情。给一个女领导借过一本书,借的值得,因为她读的精细,电话告知我还想读第二遍,可我没有答应。吝啬的我一直想买一本同版本的书送给她,迟迟没有遇到。欣赏她、喜欢她从那本书开始。
最近给一个朋友推荐了一套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不知怎么出手大方把上册借给了她,这是我非常喜欢又准备重读的一套木心老师的文学讲稿,由陈丹青老师整理成册。很久了,她都没有归还给我,估计有点厚重,读起来不那么轻松。既然借了,她知道我爱书心更甚,当然会珍爱有加,不好追问。可是有一次突然想着如果这个朋友远离而去,会不会忘了归还我的书呢?如果那样我该出口索要还是闭口不言,想想绝对是要提醒她,以归还了结我的心事!因为借给别人的书,不归还,这本书的感情就一直在外面游荡,尤其是读过的书,里面有更多的标识和注解,更是将感情深深地埋在里面,不归还,心就一直悬在空中,不踏实。想来以后不能再给朋友借书了!
命悬一案,于我是书悬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