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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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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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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踏场


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要赶着牛儿踏场。“踏场”就是“打场”。赶着牛儿踏场是在南疆松软的沙土地环境中,农民特有的一种打场方式。

每家各自选择场地,一般都选在高高的沙包顶上,把麦子平铺摊开暴晒一周左右,每天到场上翻晒几遍,等麦秆完全晒透变脆,用牛代替磙子将麦秆踏碎,然后扬场收获饱满的麦粒。程序繁琐,收获喜人。村干部在收割时节就组织各小队队长分配踏场使用的牛。当然牛有攒劲牛和怂牛,村干部和谁家关系好,分配的牛自然攒劲。按照场地麦子的多少安排牛的数量,一般四到八头牛即可。每到踏场季节各家都争先恐后地选择最高的沙包,每个人眼里都有最高、最平坦的沙包。有些人家今年用完了,留些麦草和中间的柱子,放两把已经坏了的木板锨,别人也就不在妄想那块“风水宝地”了。

有时候,男人们为了选择同一块顺眼的沙包甚至大打出手,找村干部协调。好在村庄周围的沙包多得很,村干部不费什么力就协调好了场地。踏场的季节,从村庄东头望过去被冷落的沙包孤寂地一个连着一个,真不明白怎会为了如此之多的沙包大打出手。也许他们认为高出的半截沙包拉近了与太阳的距离,将自家的麦秆晒得更透,拉开了与别家的收成吧!但每年各家在沙包上踏场的结果都没什么明显区别,收成进入塔河以后的日子,他们便早已忘记了这些磕磕绊绊,大家端着碗互相串门、卷莫合烟、闲扯一个冬季。

我们居住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村庄,周围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沙包,村干部号召大家在沙包周围开一条渠,将水引入渠中,大人们顺着水流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把沙包的土往渠沟里填,沙包渐渐展开胸怀,沙土顺着水势形成川地。父辈们就这样开垦了土地,在沙漠中点种了一粒粒种子,收获了抗衡风沙的一片片绿洲。在当时的环境下找不出一块可以作为打麦场的硬块地面,人们出行的道路都是三、四十公分厚的沙土,房屋是土坯房,村子里找不出一粒石籽。小伙伴们有幸去一趟县城,在县城的砂石路面上捡几粒石籽回来,揣在兜里生怕被谁偷走了,连晚上睡觉都攥在手心里。我们用五粒石籽玩背手背,老虎钻洞,看谁背得多,看谁的老虎能钻进洞,从早晨一直到夕阳落下。

到了夏收时节,我们心爱的石籽就被父母没收了。跟着父母干最不愿干的活。第一,跟着割麦子的父母捆麦子、拾麦穗;第二,在高高的沙包顶上赶着牛儿踏场。这两件事全都要在太阳最毒的时候完成,因为正午割麦子、踏场,麦秆脆容易断裂。第一项工作还能忍受,第二项工作是跟着牛屁股一圈圈在艳阳毒日里完成的,最无法容忍的是时刻准备着从牛撅起的尾巴下面接住牛粪迅速扔出场外,免得牛粪污染了麦场。

踏场所选的牛依次横着排开,从麦场中间的圆柱并列由弱到强,离柱子最近的牛绕圈小,对能力、速度要求不高,末端的牛绕圈大,体力消耗快,它的速度决定着我们的踏场速度,所以首选体强力壮的犍牛。末端牛最累,我们还要加鞭快赶,真是鞭打快牛啊!这个我是深有体会的。生产对提前组织抓阄排号,一家一天时间,到了时间去饲养员处领牛。圆柱一旦被选中,确定可以当场柱,几头牛就跟着它转,我们赶着牛儿也要围着它转,它便是踏场的无声中心。靠它近的牛总是比靠它远的牛出力少,可是干完活后却享受着主人赏赐的同一块肥美草料。踏完场后柱子孤零零地矗立着,有些被主人做了冬季的柴烧,灰飞烟灭!来年另找一根当场柱,牛们继续着它们踏场的活儿。牛们和柱子都有变化,唯独我年年赶着牛儿转。

我们家踏场赶牛的人是我和大妹。姐姐负责全家的后勤工作,导致现在是个贤惠的厨房高手,每顿饭菜都不重样,把姐夫和外甥女伺候的心悦颜开。大哥和二哥跟着父母干更重的体力活。踏场这个看着清闲又没技术含量的活当然由我和大妹完成。大妹是个天生动脑不动手的生意人,从小就算计着少干活多收益。春天掐苜蓿芽时她就东瞅瞅西晃晃,结果是篮子里的苜蓿芽跟我一样多。我经常是一到地头甩开架势要超过她,低头只顾把嫩绿的苜蓿芽一个个摘进自己的篮子,但每次都无法超越她。如同最靠边的牛想超过场柱跟前的牛,那是做梦!有一次,我心里不服,对她的“巧手”进行了观察。结果出我意料!她跟在伙伴们的后面从不超越,乘伙伴们不注意从别人篮子里索取,一次一把比别人一次一个快了无数倍。有一次竟然是在我的篮子里下手了,气得我不敢声张,只好回家给妈妈讲,由妈妈教训她。踏场的时候妈妈知道她的小伎俩,早早有安顿,每人半小时轮换着来。妈妈怕阳光太毒,大妹偷懒把我晒中暑了。可父母只要离开,我就得一个人在牛屁股后面一圈圈地机械运动,她早跑到沙包下面的水渠里嬉戏了。

有一年踏场的季节,沙漠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烘烤着大地,晒得麦秆脆叭叭响,晒得牛脊背汗流如注。我戴着爸爸的旧草帽一圈圈赶着最末端的那头黑牛,它总是走得很慢,黑黝黝的身体在我的视线里缓慢地滑动,我手里的柳条一遍遍甩在它的身体上,反应却是不紧不慢。在那个高高的沙包顶上,太阳是那样地近,炽热的气流翻滚如浪,穿过沙漠的风像无数个火球在滚动,席卷着我瘦弱的身体。爸爸的旧草帽像个大火炉罩住我的头,热浪闭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妹依然没有来接替我。木讷的我左手提着特制的粪篓,右手甩着柳条,眼睛死死盯着五头牛的尾巴有无撅起,惯性地去接住它们的粪便,快速扔出场外。甩着柳条、吆喝着牛的我,一圈、一圈转着,突然感觉到眼前的牛奔腾起来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午后在公社卫生院里。大门上方用维、汉两种文字写着某某公社卫生院,从卫生院的大门朝左拐,就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巴扎。巴扎上有维族老乡涂成红色的鸡蛋,不知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还是图个吉祥,红的诱人;还有卖凉粉的维族妇女,晶莹剔透的凉粉和她的手腕处皲裂的垢痂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人买上一碟凉粉,蹲在路边的白杨树下,嚼着包谷面囊仰头喝掉最后一滴香醋辣椒汁。卖鸡蛋的妇女静静地守候着,不知有谁会奢侈一次。我很想吃一个鸡蛋或者一碟凉粉,但被妈妈快速地拽离而去。那种与村庄不一样的巴扎味道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那次中暑,让我有机会感知了村庄外的世界,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梦想。梦想着将来能到巴扎上生活,穿梭在有红皮鸡蛋和凉粉、拉面、抓饭的繁华里,不像我们村庄的路,一脚踩下去整个脚面都淹没在沙土里,鞋子里灌满了沙子,让人时不时得坐下来脱鞋,磕掉里面沉重的沙土,一眼望过去,除了沙包就是沙包,没有任何吸引我眼球的东西。

在以后踏场的日子里,我没有再中暑,没有机会再去趟巴扎。我和大妹在我捡回来的漂亮石籽里玩着背手背,我一次次给她描述着那个美丽的巴扎。后来我们举家搬迁到了三十多公里处的县城郊区,大妹看到那样多的石籽,高兴地问我:“姐姐,你说的巴扎有没有这样多的石籽啊?”我说:“笨蛋,这是大城市,那只是个小巴扎……”我们居住的新家距离县城四公里,对我和大妹来说自己已经是城里人了。殊不知到了你考学的时候才知道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有很大的区别,我们依然是城市边缘的农村人。

今天,当我们姐妹走在首府的大街上,为儿时的无知捧腹大笑!偶尔也为职场的游戏规则满腹牢骚。尤其是我经常会对自己的调职、升迁絮叨不公时,大妹就感慨地让我想想共同劳动的五头牛。总有最末端的那头牛来绕大圈,也就总有距离柱子最近的牛绕小圈,主人平衡了这几头牛的体力,才会顺利地完成踏场任务。大妹还时不时地调侃我:“你干得多不是吃亏了,是占便宜了。那次踏场你干得多,就有机会先我走进了公社巴扎,享受了巴扎的阳光,心灵深处的梦想承载着你率先走进了大巴扎啊哈哈!”

我心灵深处的那个巴扎,听说已经非常繁华。那里的人们已经不再用牛来踏场,都是联合收割机把麦子一次性卷进塔河。从县城通往公社一直到村庄的路全都是宽阔的柏油马路。人们不用走走就蹲下来脱掉鞋子磕出里面厚重的沙土。柏油马路两边插进云霄的白杨树,把沙漠甩在了距离村庄很远、很远的地方……

 

 

 

写于2012年5月,修改于2017年5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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