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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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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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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琐碎

那个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家,多少年来它一直牵动着我的心。时常游走在我的梦里,让我从未离开过。对叶城的记忆是我童年的全部,在那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丽、最伤感、最困惑、最难忘的人生片段……

1974年春,我们从甘肃老家颠簸几个月后终于到达喀什。一个棉运公司的老工人开着解放牌大卡车,载着我们一家七口从喀什出发前往叶城。这个老工人是母亲的远方亲戚,老韩家在叶城开花结果都缘于他最初的恩德。我们是没有公社介绍信的“黑户”,爷爷是国民党的军官,父亲是现行反革命,一大家子人死里逃生艰难地一直向西,向西,在没有人执着追问政治问题的沙漠荒原上落下了脚、扎下了根。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倍感舒适温暖,是孩子的我们在车厢里乱跳乱蹦,享受自由欢快的天性。母亲怕惹老伯心烦,指指驾驶室,示意我们坐下,我们便识趣地安静下来。这比拥挤得喘不过气的火车不知要好多少倍。从兰州上火车时,我们像物件一般从窗户塞进去,母亲打开窗户端着我小便,如果从母亲手里滑脱世界就没有我了,我死死扣住母亲的手臂。晚上被母亲像提包一样塞进座位底下睡觉,一不小心被邻座占了,我们就直愣愣地站着睡觉。

像父亲这样有着重大政治问题的人,连自己在南疆军区任职的本家叔叔都怕受牵连而拒之门外,老伯当然也怕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亲戚”弄丢了饭碗。从卡车后玻璃窗看过去,老伯娴熟地驾着车,身体的脊背略微有点驼,父亲面朝他搭讪着,递烟又递火。飞扬的沙城被阳光织成美丽的天然锦缎,我们眯着眼闭着嘴想着远方的家,心里装满了期盼和兴奋。黄色锦缎洋洋洒洒、飘落不定,一会织成,一会儿跌落,我们的身体在卡车大厢板里翻滚扭动。母亲把杂粮面锅盔从碎花布袋子里拿出来,分给我们兄妹,大家一口锅盔一口水,没有一点怨言。

在暮色昏黄中,大卡车拐进了昏暗的乡村道路。乡村公路是厚约30公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纯正沙土。叶城是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县城之一,我们已经是世界第二大沙漠的子民了,不过当时我并知道。汽车轮胎至少有三分之二在沙土里滑行,明显感觉到汽车的厚重无力,声大如雷,速度如牛。黄色锦缎软绵绵地扑面而来,沙尘堵住了我们的嘴和鼻孔,借着微明的月光眯眼看过去,我们的车后没有路,只有一浪接着一浪翻滚的黄沙,有点像电影里的战争浓烟,听不见炮火声,四周寂静的仿佛是一场战争刚刚结束,我们穿越没有战争的滚滚浓烟。过了很久,听到了狗吠声,大卡车“轰隆”一声停了下来。这声音与先前不同,估计老伯不用踩刹车即可直接熄火,几十公分厚的沙土就是天然的刹车零件。目的地到了,“家”在昏暗中没有抬头,我看不清村庄的面貌,跌跌撞撞到了一个能睡觉的地方浑然而睡。

睁开眼看到红彤彤的太阳像个大磨盘挂在树梢偷看我。一骨碌爬起来环视了一下所谓的家,一个圆炕桌,一个大红色的木制箱子,还有几千里地陪我们一起来的花布被褥。地上有一个废旧的大汽油桶做成的水缸,水缸旁边是一个旧门板做成的案板,摆满了盆盆罐罐,是个平面大碗柜。从一个圆形的用白色塑料布当作玻璃的窗户望出去,便是满眼的沙包一个连着一个。连片的芦苇已经开始与春天决赛,红柳整装待发准备出行,小刺猬在母亲的带领下访问春天,就在我家的窗户边上,近在咫尺。如果我伸手抓破白色塑料布就可以触摸到,但我没有那样做。由此可以确定我家的屋子是在地平面以下,就是当时的“地窝子”。

走出“地窝子”有一片笔直的杨树林,杨树林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苹果园。往后拐,也就是我家“地窝子”窗户的方向,芦苇丛中有个小路,我跟着母亲到了一排土坯房子前。这一栋房子共有五户人家,每家都用红柳扎一个小院,小院的门也是用红柳条编制的,铁丝扭成的门闩轻轻挂着,院门都不上锁,只是一种形式。院里有黄芦苇扎成的羊圈、牛圈、鸡圈等,每个小院各有不同但又大致相同,似乎出自同一设计师的手。

我们来到靠路边王叔叔家,他们是六十年代到这里的老户,听说王叔叔和阿姨是逃婚到的新疆,冲破封建世俗的昂贵爱情在沙漠中开花结果,融进了沙漠的怀抱。孩子都是当地出生的纯正“新疆人”。在遥远的边陲小村听见了乡音,倍感亲切。阿姨端上了热腾腾的恰麻姑玉米粥和窝窝头,我吃得满口喷香。初来乍到,我们在这个陌生的村庄吃了一顿别样的家宴,一顿饱饭情深至今。哪像现在的人,吃多少顿饭都如同陌路。

阿姨家有一个叫生娃男孩,与我同龄,浓眉大眼、头发乌黑,结实的膀子让我想起电影里的英雄。生娃带领我们在春天的午后抓刺猬,烧刺猬吃。刺猬看到人就会缩成一团,越打缩得约紧。我们用泥巴将刺猬全身糊住,捡来玉米秸秆、葵花秸秆搭成窝状,把糊满泥巴的刺猬放进去,点火开始烧。小朋友们绕火堆围个圈,等待刺猬肉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生娃开始给我们分肉。他总是把最好的肉分给我们几个女孩子,自己却吃些皮皮踹踹的肉。多年后,我一直将他和自己身边的男人比较,觉得一帮大老爷们还不如一个小男孩。我们在盛夏的中午跳进浑浊的河里洗澡,是昆仑雪水融进沙漠的昏黄颜色。那条河是自东向西贯穿整个村庄流向苇子湖的。我们在河里扎猛子,看谁憋气时间长;一起爬上沙包把身体埋进沙包里,只露一个头,像埋伏的侦察兵;等全身干透了,再一起跳进浑水里嬉戏。

有一次,浑水特别大,把渠都挤满了,有些地方沿着渠边往外流。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们很少下水,因为不小心会被浑水冲走。不要说小孩子,大人都有冲走的呢!突然有人喊“兰花被水冲走了……”我忽然想兰花被水冲走了,我就吃不上她的白面馍了,母亲的包谷面发糕吃的我胃酸,为了吃到白面馍,我经常帮兰花踢毽子赢花包,帮她拔猪草、割芦苇。想到这,我沿河边往下游疯跑,只见兰花的头像个皮球在水面上起伏晃动,我跑到接近兰花的岸边,抓住一把芦苇滑进水里,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救自己爱吃的白面馍。我拼命向她招手,“咕嘟”一声,芦苇连根拔起,接近死亡的惶恐与求生的欲望本能地让我向岸边靠近,又一把芦苇连根拔起……我和兰花被生娃拖上了岸。我们惊恐地浑身哆嗦,突然间放声大哭,那是为生命而泣!而我更为白面馍而泣!生娃比我伟大,至少他不是为了吃一个白面馍去救兰花和我。我的自私卑微至今才肯昭示天下!

夏天,每家的小孩都躲不过踏场这件苦差事。我们在正午太阳最毒、最炽热的烘烤下,一手拿粪篓,一手拿鞭子,吆喝着牛们,一圈一圈不停地跟着牛踏场。晒透了的伙伴们在树阴底下与蚂蚁共眠,梦里是麦香和牛群。等到所有人家的麦场收完后,小孩子们就可以完全把夏天忘记。迎接秋天的是割黄芦苇,谁家的芦苇垛子高,谁家的孩子就勤快。柴火垛子就是村里人判断孩子未来的标尺,我当然是那个标尺顶端的孩子,因为我家的芦苇垛子垒得好高。我们结伴偷摘苹果、偷维族老乡的恰麻姑,没人把偷这些东西和品德败坏挂钩。但有谁在学校偷了橡皮、铅笔,家长都会拿起棍子声嘶力竭地叫嚷,孩子们吓得不敢回家。童年永远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我快点长大……

口拙愚笨是我童年的代名词。快九岁入学,生娃与我一同入学,他倒不是笨,是为了陪我玩。冬天我们用弹弓一起打麻雀,秋天一起割芦苇,夏天一起捉蜻蜓,春天一起掐苜蓿芽,生娃像个大男人陪伴我的左右,有人呵护的感觉真好!可惜那时候我还不懂得这个词。那时候上学只是为了不烦着父母,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是孩子的我们想将来就在这里种很多的地、养很多的牛、栽很多的树、置办一份农家大院,成为沙漠的一家人……

学校周围是笔直的白杨树,东西共四间教室,老师也是拿工分,后来是民办老师,再后来转成正式老师。两个年级一个班,两个老师一个校长,一年级上课二年级自学,三、四年级同样。这样我们就有了年龄相差好几岁而不是同级的同学,大人把这个校园里学习的人都说是“你们的同学”,这足以看出小地方人的简单,凡事分得不那么清楚。同学们都很自觉,要么复习自己的课程,要么听与本年级无关的课程。

在纸张紧缺年代,父亲用牛皮纸裁剪成作业本,给我装订起来。大哥在石油上做合同工,把石油上装炸药的牛皮纸袋收拾积攒下来带回家,我因这些牛皮纸有了学习的本子而感到快乐!为了节约本子,我把老师批过的作业擦掉,重新再写。由于牛皮纸底色暗,擦上几遍后,与铅笔颜色近似一体,加之我扭捏多情的字体,红色的批语倒是醒目,写的作业老师根本无法辨认。当老师问及时,我低下头呜呜直哭起来。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责骂,让我以后只需擦一遍,他也把红笔批改作业改成铅笔批改,这样我就连同老师的批语一起擦干净。这个规定是对我特设的,因为我的本子有限。记得这位老师姓刘,听说已经不在人世了,希望老师的坟头长满茂盛的芦苇,绊住横飞的流沙,睡在阴凉的地方安顿悲悯的灵魂。

同学们做值日的时候要到一公里外的涝坝抬水,所谓涝坝就是挖一个很大的蓄水池,把周围打上结实的坝堤,夏天把融化的昆仑山雪水蓄积在里面。和平时存钱一样,需要了去取即可。涝坝常年漂浮着杂物,风起的日子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集,人们的舀水声和牲畜的饮水声是这个涝坝的灵魂。有时候涝坝像一个恶魔,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一次这个可怕的涝坝收纳了一个五岁的小男孩,等人们发现时,孩子已经漂浮在水面上了,捞起时他的母亲不省人事。我们依然天天喝着涝坝的水……

父母仓促忙乱中搭起的“地窝子”防水措施不到位。下雨的日子,满屋子盆盆罐罐,叮叮咚咚的声音,失望忧愁挂满全家人的脸庞。三年后,费了很多周折,队长才肯腾给我们一间房子。队长是我当时眼里最大的官,这养成了我多年对官的敬仰。这间房子真好,厨房的烟道,从大炕的心脏穿过,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冬天。大炕的温度激励着我们兄妹共同前行。

1980年的春天,母亲说她做了个梦,梦见我家后窗户上开了一朵大红花,把整个屋子映成了红色。到了金秋小妹就出生了,母亲认定小妹是给我们生活带来好转的福星疙瘩。秋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这个偏远的村庄。包产到户了,大家不用听队长敲的钟声去干活了,队长突然闲了下来,父母眉头舒展,大哥、二哥欣喜若狂,他们不用再苦苦哀求队长“我们干的大人活,就多给半个公分吧!”当年我们就吃饱了,且不用看队长的脸色了,一家人真是兴奋得无语言说。

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我家离开了久住的村庄,到县城的郊区种蔬菜发家致富。我当时伤心不能天天与生娃结伴上学,我对未来不知所措?但在心里想,即使以后变成了城里人,我也要回到村里嫁给生娃,天真纯朴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婚嫁愿望承载着我梦想村外的世界。这种心里的承诺在不懂得爱的年龄绝对是出自沙漠金子般的纯真!后来没有实现这个承诺,没有守住那个沙漠村庄的我,居然越走越远、越来越浮华、越来越没有梦、越来越没有根。成了一个四处游荡的寄居者,到处是“家”却无处藏身,梦醒之后发现家就在那沙漠的边缘,承载我飞向远方的是沙尘翅膀,一抖落,随风飘散了。

我们的新家距离县城只有四公里,在城边边上,感觉自己洋气了,睁开眼就可以去趟香港巴扎。县城的风吹起来干净柔和,我看到了城市人的脚步和干净的柏油马路,以一个城里人的架势拉开了与村庄的距离。父母种了很多能卖钱的蔬菜,不上课的日子我和大妹都是在菜地度过的。我懂得了种地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而是为了种出钞票,这个让我很惊奇!

童年在没有梦想的日子里一天天生长出梦想,城市在远处拼命地向我招手,离开沙尘弥漫的故乡向前奔跑,奔向霓虹闪烁夜晚如白昼的都市,心却一刻都没有安静下来。回头,回头,回得去吗?我只有时常游荡在故乡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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