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柚子

“树树笼烟疑带火，山山照日似悬金”。这是唐代诗人张彤咏柚子的名诗。柚子还有另外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叫“文旦“。据说是为纪念把此类水果传入日本九州的中国船长——谢文旦而得名。

柚子成熟于金秋。成熟的柚子，香气浓郁，肉质脆嫰，酸甜可口。它皮厚耐藏，一般可存放三个月而不失香味，故被中外水果专家称为“天然水果罐头”。 柚子营养价值很高，含有丰富蛋白质、糖类、有机酸、维生素A等营养成分，大大超过其它水果。中医认为，柚肉甘酸，性寒无毒，有健胃脾、润肺、补血、清肠、利便等功效。

我是个性情急躁、胃肠湿热容易上火的女人，一到春秋两季难免嘴唇周边伤痕累累地长出一些火豆豆，有专家建议经常吃些柚子能理气、通便、祛内火。可是柚子乃南方之物，主要盛产于福建和广西，经商家几番折腾运至西北边陲小镇，不太新鲜不说，价格昂贵得也让人咂舌。因此，它便成为我手头宽裕时的涉猎物，我家水果盘中的稀罕之物，我和儿子的“座上宾”。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跑到水果店想买一些柚子一饱口福，泄泻燥热的肠胃，不料价格昂贵得让我望而却步。正在犹豫之时，一个校友的电话跑进了水果店，让囊中羞涩的我断然离开，省去了一饱口福后手头拮据的尴尬。

朋友老公从南方出差回来了，约我欣赏老公给她从远方带来的礼物。这个校友很久没联系了，一是她老公是个县级领导，让我这个从祖上见了领导绕着走的遗传病患者多少都有点不自在和心理上的排斥；二是她那不顾一切的炫耀总让我有种自卑和不踏实的感觉。友情这东西就像双脚踩在沙漠中一样厚重才会让人有长久、亲密之感，那种漂浮旋转的友情总像在空中俯视一样让我不愿仰头接应，感觉隐隐得累。所以，我不是很想与她见面。每次见面都是她约好几次我回应上一次，听完了她的炫耀、看完了她的时装秀便累累地回家。完全不交往也是抹不开面子的，毕竟很多同学校友都散落各地，见面既不容易，我俩是碰巧分配在一个地区、不同材质的有缘人吧！这次也该见见面了。上次他老公欧洲考察回国，电话相约，想在我面前一展风姿，让我婉言谢绝了。说实话她长得倒是蛮妩媚、妖娆的，虽不能与大腕明星媲美，但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地方也称得上是个十足的美女，让这个狭长街道的女人们着实嫉妒不已，包括我在类。她也算给老公长足了世俗的面子。有人说女人是男人额头的一款商标，她这款商标不仅是帖在了老公的额头，而且结实地贴在了老公的心里，让他老公远行何处都魂牵梦绕、心系梓屋娇妻，走到哪儿就给她消费到哪儿。在这个纷杂尘世中，如今还有几个痴男爱女携手真真的爱情，也难怪她要张扬、显摆自己的幸福。可由于她的高调处事方法，笨拙的炫耀方法，总让周围的人近而望之，不愿与她共处心灵，只有我这么个即不愿透露心迹、又有着几十年之交的校友墨守成规地听她炫耀。

我到她家时，真皮沙发上堆满了时装，丝巾头饰散落各处，整个客厅杂乱无章，进门的地方映入我眼帘的是两箱柚子及其它一些南方水果，连包装还没顾上打开。她正忙着在镜子前套一件果绿色的连衣裙，说孩子去补课了，老公有接待任务，这让我心神放松了一点。接下来是近一个多小时的更换服装、搭配丝巾、抖搂披肩，我真心给她提了一些颜色搭配和式样协调上的建议，在这方面她还是能接受我发自肺腑的箴言，毕竟她也知道我是个《美学》课程的高分儿。我俩在一起大多数是她说我听，等她说累了我听烦了便结束了她约我应得机械式礼节性见面。末了，等我临出门时，她说：“给你带些柚子吧，是泻火的。”手却迟缓地不愿去碰那个“天然的水果罐头”，脚步只是象征性地往前挪了一步，她在听我的回声。我眼睛迅捷地扫过了那两箱没有启封的柚子，实在是想拎一点回去，想起水果店诱人的情景，想想儿子欣喜的表情。但我听到她说话的语气完全没有约我来时的那般坚定，语气尾巴后面带了个“吧”。中国的语言文字就是这般精工雕琢、千锤百炼，一定有它经久凝滞的含义。我即刻改变了想拎一点的想法，别人送你又不舍的东西我是坚决不要，接受任何礼物都是发自对方真心我才收的坦然，不要说是营养价值极高的柚子，即便是能长生不老的神丹妙药，我也绝不接受！这也缘于我儿时生活困苦，饥饿寒冷中领略了太多鄙夷的神情和施舍的语气。一个人对别人的伤害不仅仅是秽语和殴打，有时只需一个不屑的表情和昂扬的神情，甚至是骄傲转身后，脚底飞起的一丝尘埃。真心送你的东西必定是发自内心的，那就必定是肯定的语气，没有语助词，是不需要等待对方回应的。更何况于我这样极其敏感细腻的人。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不舍；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客气的套话。如同政客们对二线干部的寒暄问候和谦让，是那样的虚假。摆手示意中我微笑离去。

转身离开那个相比我而富贵的大门时，我的笑容凝固在了她的眼神和表情的褶皱了。这让我想起童年时父亲带我到一个本家爷爷家里拜年，那个爷爷当时是个正团级军官，七十年代的军官和农民之间的距离是遥远的，但我们却有着不能隔断的血脉，这根在他眼里的卑微血脉，激荡着满腔热情，颠簸二百多公里去给他老人家拜年。他家住在哨兵威严挺立的南疆军区大院，在一个阔气的客厅里，爷爷掏出一沓工人戴着探照灯的五元人民币，不知道当时他想给这个落难家族亲戚慷慨解囊多少。我只记得他掏出钱的瞬间，奶奶迎了上去，用最热情的满脸装饰的笑容接过了手里的钱，甜蜜而亲切地走向呆望木讷的我。“来，我给娃娃给压岁钱”。从中抽出了一张五元钱，极不情愿地地让我磕头拜年。五岁的我磕着头说：“我给爷爷奶奶拜年了，但我不要钱，我爸爸口袋里钱多得很”。我没有要他们的钱，我知道父亲囊中羞涩，但我更知道她假惺惺拙劣的做作技巧。从那个高大的院墙走出来时我鄙视那个高墙。我们因为返程无钱买票，搭了一个过路的卡车，在寒冷的正月里冻伤了姐姐的脚。全家人为我幼小的志气感动着、激励着一路走到今天。那个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人生画卷上。如同这位官太太同学想塞给我一些柚子一样，我拒绝了，关闭了那扇高大的院门。我与她是有距离的，在她面前我永远没有挚友般的随心所欲和欣喜若狂。一个不同类的有缘人，一个有着心灵距离的人，如何这般的不语分手，只为那廉价的同校情缘？

攀援在树梢的友情终归没有踩在地上的友情来得真实，终归有一天会累的。那个柚子落在了地下，没有了树上那般的美丽。张彤吟诗是看到了树上的柚子而不是包装箱里的柚子。我若吃进她不舍的柚子，那个柚子走不进我的心理，营养价值如何得以完全兑现。搁置心灵之外的柚子有何种营养价值呢？它是没有价值的！不如我痛过地吃下一个梨子。她想试探着施舍一些廉价的爱，想用这样的施舍弥补我多年的陪伴，我的友情在她面前如此低廉！

包装箱里的柚子，在我眼里没有树上悬挂着的那份美丽，也就无法享受张彤“树树笼烟疑带火，山山照日似悬金”的美妙诗句。这等贵重的物品、营养价值这般的丰富，只可惜产生不了珍贵的友情。它是极其廉价的柚子。

   写于2002年10月，修改于201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