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种一片灿烂的向日葵,在每一个清晨,和向日葵一起用昂扬的姿势,迎接初升的太阳;傍晚,和向日葵一起用恭敬的态度,目送夕阳西下。
我最早喜欢向日葵不是在梵高的画里,而是在童年的记忆里。
我没有那么幸运,早早就看见了梵高笔下金灿灿的向日葵。倘若我早早看见了,会如何呢?把梵高的画作和我们村里的向日葵相比,并不会觉得有多美,也欣赏不来。
一个在偏远村子里天天割猪草的女孩,哪里懂得把向日葵画在纸上、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是一种艺术啊!再说了,画再美,是死的。那朵朵向日葵又不能从画中走下来陪伴我,给我快乐,替我解忧,更不能为我解馋。
秋天,饱满结实的葵花籽多香啊!门牙咯嘣一下,一股幽香绕舌尖弥漫,全身细胞即刻活腾起来。挂在墙上的向日葵,就没有这个功能,只是好看而已!就像一个站在画框里的漂亮姑娘,不会割猪草,不会干各式样的农活,再好看也不顶事。大人绝对不喜欢!尤其我妈。
我们依力瓦提大队沙包后面有一大片向日葵,迎着朝阳升起,踏着落日歇息。我站在地头一个个地数过去,从来没有数清过,眼睛就酸涩涩模糊起来,眼前是千万个黄灿灿的太阳跌落在金色的沙包后面。
那片向日葵像部队集结操练的士兵一样懂规矩讲纪律,从不乱来。早上齐刷刷向东,傍晚齐刷刷向西。一种姿势,一种态度,很有一点气势。我扬起脸傻愣愣地想,它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太阳的方向?为什么如此向暖又向光?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
白天,大大小小的沙包被向日葵映衬得黄橙橙透亮亮的,沙漠在一片金色的冲锋号里开启生命之旅。村庄因此有了生机和活力。鸡鸣狗吠、牛哞羊咩、驴吼马嘶,都有了向暖的颜色,带着灿灿的喜悦之声,不再那么聒噪难耐惹人厌了。
风吹过来,葵花杆发出拔节作响的飒飒声,用力吸吮土壤残留的有害物质,加速分解转化,输送营养物质到顶部。有足够养料的葵花头不愁长,浇一次水脸庞就大一圈,再大一圈。一张大圆盘儿脸迎着阳光始终灿灿地笑着,绝无卖弄风情、娇柔做作之态。等颗粒饱满成熟时,弓腰向葵花杆和土地致谢!一个是支撑它成长的骨骼,一个是供给它营养的母亲。它越是成熟,越是用最低的姿态告知世人自己的存在。
葵花杆上的绿叶,绝不去抢“头彩”。它们一心服侍着头儿往高里长,往大里长,知道这是自己作为绿叶的责任和使命,毫无牢骚满腹之怨言。它们知道,它们专心服侍的不是一株普通的枝干,也不是一般的花儿果儿,而是一根永远挺立的枝干,一个永不褪色的金色太阳花。它们更知道,它们服侍长大的是结结实实、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黑珍珠似得一大圆盘儿油亮亮的果实,最终那些果实是要分享给天下人的!因此,它们一辈子甘愿俯首称臣,做最好的自己。
向日葵开脸就头戴金色花环来到人间,它们是投胎凡间的贵族,连影子也那么美!一阵风沙扬起,连片的沙包在大朵的向日葵荫影里波浪状滚动起来,天地顷刻连成一个金灿灿的世界。
我光脚丫踩着一个个大大的圆圆的影子,有时是踩着圆盘儿脸,有时是踩着花环。流沙穿过向日葵的影子,从我的脚指缝里流出,脚心麻酥酥的,心里欢喜的不得了!早已忘了割猪草的事。
我用力奔跑的时候,向日葵的影子又交织着我的身影,凌乱不堪。猛然停下,回望自己那一长串的脚印,在向日葵的影子里缓缓流动,动作极其优雅,发出流沙悦耳的声响。不多时脚印跟着风跑累了,被流沙吞噬了,消失在了沙漠的尽头……
当流沙完全抹平了我奔跑的印迹,我却从不伤心。继续奔跑,继续在太阳花的影子里踩出一长串脚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印再次被流沙缓缓吞噬……有时等不及,双手抔起沙子扬过去。遇到不听话的季风,满脸被扬起的沙子逆袭,跺跺脚揉揉眼啐几口,嘴里喊着倒霉倒霉,心里却是极欢喜的。
我痴迷于那片向日葵,村里姑娘都非常不解!说有啥喜欢的,不就是一朵大大的花么,不就是葵花籽嗑着香么!好看的花儿多得海了去了,香得东西也多了去了!肉香不香?饭香不香?问得我哑口无言。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会兑她们一个不言传。
我会说,哪朵花儿能始终如一向着太阳开?哪朵花儿开脸就戴着贵族的花环?哪朵花儿一季里能结出那么多果实分享给天下人?还有,哪种花儿能被世界顶级画圣相中,挂在墙上万万年不朽呢!最最重要的是,有哪种花儿的影子能装得下小女孩欢快的脚印呢?
我穷尽思维,在沙漠甩下的村庄里能装得下我脚印的圆圆的大大的花儿的影子,非向日葵莫属!
我经常在那片向日葵荫影里独子玩耍,踩着向日葵的影子歌唱,追着自己的影子奔跑,累了,趴在地头睡一觉,梦里全是金灿灿的向日葵。
一次,我猛然从金色世界中惊醒,日头已经偏西,向日葵全部调转了方向。我急匆匆在地埂上割了些扯扯央草,絮絮地装满一麻袋,回家轻轻搁在墙角站立着。由于我平时干活踏实,母亲并没有怀疑,端着碗边吃边顺势坐在麻袋上。没料,母亲一个仰绊子倒在地上,打翻了碗,气得她抄起烧火棍对我就是一顿打。
不好好割猪草,不好好砍柴火,是要挨母亲打的。母亲打孩子是全村出了名的。无处可藏,无处可躲。老账旧账一起算,说着打着,骂着打着,甚至可以追着打。母亲衡量孩子的标准就是一麻袋草和一捆柴火。
生活无力让母亲学会欣赏向日葵花开的美丽,她必须学会一麻袋草和一捆柴火的现实需求。
尽管挨了打,可那片向日葵对我的诱惑依然不减……我照旧围着那片向日葵割猪草,与向日葵的影子嬉戏,在向日葵地头做着一长串美丽的梦。
每当我割猪草累了,仰头看看那一片向日葵,黄痴痴的一圈花环围着密匝匝的果实,身体的疲乏瞬间被一阵舒朗清风带走,我便不觉得累了!
在风卷云云的漫天黄沙里,太阳被风沙遮掩,向日葵依旧可以透过层层沙曼,朝着光的方向站立,昂扬不屈,忠贞不渝。正在割猪草的我,只要看一眼整齐划一的向日葵,就知道家的方向,提着镰刀麻袋,飞快地往家跑,绝对不会迷路。
二哥有一次迷路了,邻家的英子也迷过路,还有一个在沙尘骤起黄浪翻滚的昏天暗日里走失了的小伙伴,永远没能回到家,回到母亲的怀抱。我想,假若他们和我一样喜欢向日葵,懂得向日葵,总是在那片向日葵地头割猪草,时时和向日葵对话,就不会迷路,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2
那片向日葵是公家的,看是可以看个够的。要想“抱得美人归”,那是绝对不行的!
葵花籽成熟时节,村里的陈爷奉队长之命看守葵花地,寸步不离。但猫总有丢盹的时候,我这个“小老鼠”依然可以偷偷用割猪草的镰刀砍下一个葵花头,藏在沙包后面,吐出密密麻麻一堆瓜子壳,独自享受那特有的美味,真是妙不可言!
陈爷经常是头戴那顶印有“农业大生产”几个红色大字的旧草帽,一件汗渍渍洗不出白色的褂子,用一根细草绳系在腰间,手里提着一根磨得的油光发亮的歪木棍子,围着葵花地一圈圈转着。他有时弓腰低头在枝干间窥探,有时踮起脚尖往高处张望,很是恪尽职守。
中午队长派人把饭送到地头,他吃饭喝水的当儿都不忘吼两嗓子,以表明他没有走远。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立马提了棍子,厉声喝道:“谁个贼娃子,谁敢砍一个葵花头,我就敢砍了你的头……”嘴里骂着,脚步飞快地沿着葵花地跑起来,脚底生风,蹚土戆上,杂草纷纷倒下。
陈爷春天看苜蓿地,夏天看打麦场,秋天看葵花地和包谷地,都极其认真负责。听说他家解放前是安西大地主,可他本人却是地下党。因组织关系丢失,家庭成分特殊,入党介绍人牺牲,解放后无法证明身份,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村里人经常唏嘘道:“老陈爷,您可真是没命啊!天下打下了,你却没有端上公家的饭碗。您来新疆干嘛,就在安西县政府门口赖着,看有没有人给您解决……”他便豁达地一笑说:“我怎么没命啊,命不是好好的在这么!我怎么没有端上公家的饭碗啊,大家端的都是共产党的饭碗,没有共产党谁个有饭碗?我这不是牢牢地端着公家的饭碗么呵呵……”
陈爷平时给我们讲故事,都是电影里跟特务斗智斗勇的场景,我们听得入迷,每次缠着他讲了一个再讲一个。他就说:“你们保证不偷公家的苜蓿、葵花、包谷,我就讲”我们便“嗯嗯嗯”地连连点头。但到了时节,我们该偷啥照偷啥。陈爷就开始抓我们这些“小特务”,毫不手软,连他孙子也不例外。
尤其是葵花成熟时节,我们这些“小特务”和老地下党的陈爷便展开各种“敌我”游击战术。
只要有人偷公家东西被陈爷逮住,他都一律提溜到队长跟前,绝不留情。那样就会从各自父母的工分里扣除一个工,以此警告大人们管好自己的孩子。扣一个工等于父母一天白干了。因此,我们偷葵花头的技术必须高明,必须保密,而且都是单独行动。
一次,我早早就趴在沙包后面,等待时机砍下我早就相中了的一个大葵花头。我知道大中午陈爷吃了饭要到树荫下眯一会儿。心想趁他眯会儿的功夫,我就可以利落地砍下那个葵花头,悄悄溜到沙包后面去享受。
陈爷果真如我所料,躺在树荫下,把那顶旧草帽盖在脸上,“农业大生产”几个字在阳光下亮晃晃耀人眼,陈爷呼噜噜的鼾声顺风而来,大老远地听得极真切。时机正好,我猫腰轻悄悄跑到地头,刚站到地埂子上举起镰刀……“哎,干啥呢?”我猛得一惊,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疤肚子”。
“疤肚子”是陈爷的孙娃子,叫陈三顿,和我同班。因为调皮捣蛋打翻了炉灶上的开水壶,肚皮烫伤后结了一大块疤,大家都这么叫他,除了老师点名叫时他陈三顿。
陈三顿母亲生他时,家里无一粒粮食,一家人断顿,饿得直发慌。陈爷给孙子起名三顿,希望以后能过上一天三顿饱饭的日子。
看到疤肚子,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样也是来偷葵花头的。但又不敢确定,加之自己并不想暴露身份,就赶紧低下头快速地割猪草。扯扯秧上的喇叭花开得正旺,灰条苦苦菜晒得蔫头耷拉……
疤肚子说:“你不要装了,赶紧偷了走吧,免得我爷爷醒了就麻烦了”我抬起头看看他,愣了几秒钟,两人像接上了暗号一般,各自迅速砍下一个葵花头。我正准备掉头就走,看见疤肚子又砍了一个,我不甘心地迅疾也砍了一个。我们相视抿嘴一笑,才飞快地往沙包后面跑……
不料,陈爷却神不知鬼不觉突然挡在了我们面前,一把抓住疤肚子劈头就是一巴掌。我灵机一动,丢下葵花头,拔腿就跑……
陈爷没有抓住我也没有揭发我,更重要的是没有给我妈妈告状。我幸免一劫。可他却把自己的孙子提溜到了队长跟前,队长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扣了陈爷一天的工分。不扣,陈爷是坚决不愿意的。
从那以后,我们三人之间有了一个关于我的秘密。疤肚子见了我总是气狠狠地走开,我见了陈爷总是怯怯地低头绕过,不敢直视他眼里那一束光。
一直到包产到户,有一次,我在自家地头砍葵花头,陈爷嘻嘻笑着走近说:“丫头,现在你想砍几个头就砍几个头……”我说:“陈爷,那也不行,我妈让我看几个就砍几个”他呵呵笑道:“那以后你自己种一片向日葵,想砍几个就砍几个……”是啊,我应该种一片向日葵!我默默许下了这个心愿。
成长的脚印一点点被流沙吞噬,生命一点点被岁月蚕食,我的愿望却迟迟未能实施……
向日葵是那样欣欣向荣、阳光灿烂,那样丰腴饱满、谦卑低调,让人时时怀有一份恋恋的喜悦之情;看守向日葵的陈爷又是那样慈祥和蔼、朴素豁达,让人多年后依然怀有一份深深的敬爱之情!
我要种一片灿烂的向日葵,实现驻扎我心里许久的愿望。虽说我已经五十知天命了,但我觉得还是不晚。有梦就有希望就有动力。谁说五十岁就不能怀揣梦想?谁又说五十岁就没有理想抱负呢?
我要种一片热情饱满的向日葵,在夏日炽热的天空下,依然坚持自己的方向,初心不改;金秋时节,低头弓腰感恩大地的哺育之情,让颗颗圆润饱满的果实散发幽幽的清香,洗刷尘世一季的劳顿和辛苦,分享给天下人一份美丽善良和真情。
那片向日葵给了我向善向美的记忆,给了我童年敞亮亮的心境。如今顶着一头白发的我,我行我素,童心未泯。感恩生活无限赐予,风景这里顶好。
倘若,童年踩着太阳花的一长串脚印,正好被一群羊或一头驴子也或是一串羊粪蛋蛋、一泡牛粪毁了,那会让人多晦气啊!倘若,陈爷当年没有替我保守秘密,那会让我又是如何一番心境呢!
故乡和童年是文学永不褪色的古老话题,是文学最初的源动力,是我潜意识里的文学启蒙。虽说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文学,但文学的种子不知不觉中早已在那片向日葵地里生根根发芽。
我要种一片灿烂的向日葵,放眼金黄晕染的埃埃极致里,和向日葵一起抖动着金色的花环,舞动着千万个太阳的脸庞,穿沙开雾,拨云见日,朝着太阳的方向立言起誓!
我要种一片灿烂的向日葵,告诉人们美不是奢华的高贵,而是朴素的执念与坚守。
2021年4月24日星期六(再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