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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报丧,泣泪声长……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八时许,一股黑色旋风骤起,横扫韩氏家族、赵氏宗亲。母亲作为韩氏二房头的长媳,赵家二房头的长女,说话办事响当当、硬扎扎的一个当家人,倏忽间倒下去了……
亡人奔土如本金。当晚十一点五十分,母亲的灵车已经驶出昌吉街区,前往老家……
那个五十年前父母为了讨生活,不得已离开的故土,饱含着母亲深深的爱和牵挂!
昌吉连日来持续高温,可当我们用纸棺将母亲从五楼抬下,一声惊雷划破长空,清风夹带阵雨掠过夜空,碎石大小的雨点,迎着母亲的纸棺,哀声泣泣,送母亲上了灵车。天气预报是没有雨的,可天哭慈母,千里一别。
灵车在夜的凄凉惊悚中缓缓前行,我们一行九人陪同母亲前往老家……
一路上天气时晴时阴,风推云送,阵雨夹杂。过河西走廊一直到兰州,阴雨连绵,天泣地哀。二十五日凌晨五时许,神佑母灵,平安抵达老家。接着大雨滂沱,整个袁家岔哭得肝肠寸断,山梁抖动,一发不可收拾。好在二十七日母亲下葬的日子,老天放行了通行证,风止雨停,弯弯山路独为母亲送行……
那道梁,那道沟,都是母亲极熟悉的;那些老去的健在的人,都是母亲极想念的。远近的亲方邻里奔走相告,报丧启灵安葬,甚是感动!一句感谢的话实在太轻,只有深深地、深深地记在心里!来送母亲最后一程的人,都是母亲生前自己累得情积得福修的路,于我们子女何颜面对啊!
七月二十三日是中国共产党诞辰之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红色日子,却又是我们痛失慈母泣泪悲号的日子。
母亲在与病魔长期殊死搏斗中,终于体力不济,放弃了对生命的坚守,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抛下了她至亲至爱的骨肉亲情。
这是我们预料中的家庭黑色风暴,可一切真如先前所料降临到我们面前时,仿佛一座百年老宅瞬时坍塌。柱折梁断,檩惊椽恐;燕叫雀飞,尘埃四起……
作为儿女没有谁能理智地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总也不愿接受这一致命的沉痛打击,总是希望那一刻来的慢些,再慢些……可,上天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将母亲留下来,母亲不会因为我们声嘶力竭地呼唤再看我们最后一眼。哪怕是平日里指责我们时狠狠地瞪一眼也好啊!那于我们也是一种心灵的安慰,一种深情地记忆啊!
当日下午六时许,大哥打电话说母亲已经不吃不喝,怕是不行了。我迅疾赶往昌吉,心想兴许会有转机,总还没有往最坏处想。
一进门大哥就问我皮箱怎么没提?之前大家已有商量,母亲离世后将她送往老家与父亲团聚。我告诉大哥是从单位直接来的,还嗔怪他尽往歪里想,不至于到最后一步吧!心想母亲就是要走,也不会这么快!
人活着,九九八十一难,最后这一难总要有些时辰要熬,有些磨难要受。怎么说母亲也不会说走就走。我知道她有许多放不下的事需要安顿,有许多挂念的人需要再念叨念叨。至少也要给我们这些在她眼里少礼数、薄人情的儿女们一些最后的忠告和交待吧!
我在客厅吃了一牙瓜,才走进母亲卧房。叫声“妈”,没应声,没睁眼。母亲戴着呼吸机平躺着,呼吸很是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像干重体力活一样吃力。我惯常先摸一下她的腿脚,看是否有消肿迹象,腿脚冰凉渗骨,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母亲由于心肺功能不全引起下肢血液循环不畅很久了,前几日腿脚已是冰凉。我们回去都要把她的脚抱在怀里,不停地揉搓按摩消肿。我再摸一下她的手臂,也是冰凉,这让我感到了惶恐。紧紧握一下她的手,没有回应,没有温度;叫声“妈”,依然没有应声。我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不祥之感,赶紧对姐说:“把妈的老衣拿出来……”
正准备给母亲擦洗身子,侄女说已经擦洗完毕。这样我和姐及侄女开始忙乱地给母亲穿衣服。裤子穿了一半,姐说穿个纸尿裤,免得遗尿弄脏了衣服。还是姐想得周到,母亲干净了一辈子,临走也应该干干净净地走。这样我们又慌乱地给母亲脱了重新再穿。穿上衣的时候,大哥把母亲从后背扶起来,母亲脖颈后仰,双眼往上翻了一下白眼,仅那么一下,接着头耷拉下来,然后整个身子就软踏踏地躺在了我们兄妹七零八乱慌里慌张的手中。现在才知道,母亲那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当时我们哪里知道啊!
穿好衣服,我们把母亲重新放平躺下。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角两滴清泪渗出,我用纸巾轻轻擦去,期待她能睁一下眼,可终究没有!从我进门,没有应声,没有睁眼,只是两滴清泪向我们做了最后的告别!那是母亲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两滴清泪,一生辛酸。
母亲的老衣共七件,面料都是仿绸暗花丝缎。白色衬衣衬裤,黑色棉衣棉裤,藏青色罩衣罩裤。上下三件套,外加一个大红色带寿字图案的长衫,都是二十年前母亲央及顶好的裁缝,包括父亲的老衣,连同我儿子爷爷奶奶的全是她精心挑选一手订做的。几套衣服的盘扣也都是母亲手工挽结,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的。别人的针线母亲是很难入眼的。
当时,我觉得准备老衣预示死亡,不吉利!可母亲说我不懂,老衣要早准备,人才活得健康长寿。母亲亲手订做的老衣,送走了三位老人,最后送走了自己。作为女儿我们很是内疚羞愧。按照家乡的习俗,女儿还要准备鞋子帽子及棺木里两铺两盖的被褥。而母亲生了四个女儿,这些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包括我儿子爷爷奶奶的在内。哪里有替亲家操心老衣的人啊?我知道那是母亲教我做人做事,可我终究是没能如母亲愿的。
母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这一刻,细细想来实在太多太多,不禁让我潸然泪下!母亲啊,您一生活得清苦,事事操劳,事事想得周到。可,临走为什么没有给我们留下半句话啊!
我把母亲脖颈的纽扣层层系好后,侄女和外甥喊着说:“把奶奶脖子上的扣子解开,奶奶热得很!”母亲今年很是反常,往年三伏天还穿着秋裤,今年一直喊热。我还说肯定是中药里西洋参加多了,身体补得太厉害了!现在想来是机体在释放一种生命完结的信号。如同一台机器即将终止生命,发动机超负荷高强度运转产生的高热量,导致整个机身发热发烫。
那一刻,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走了!只是坚信母亲终究是不行了,怕是挺不过当晚。我没有反驳两个孙女的喊叫,乖乖遵从了她们的意见,像接到圣旨一般,又忙不迭地解开了母亲脖颈的层层纽扣,还用手不停地给她扇着凉风。整个屋子乱成一团,但又似乎很有秩序地进行着下一阶段的工作……
我没有泪,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直到渐渐平息下来;看着她的嘴巴在氧气罩里一张一合,直到成为一个圆形的符号,一个生命的句号。我依然舍不得给她取下氧气罩。谁都不忍心从母亲嘴上取下来,也许都还心存一点侥幸吧!或许,或许会发生一点奇迹也说不准!儿女的心,当时谁又能说是错了呢!
小妹进门后就问:“怎么不把呼吸机取掉?”我喃喃地说:“问问大哥”大哥没有做决定,小妹也没有亲自取下呼吸机。全当母亲躺在床上养病,和我们共同呼吸,依然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过了一会儿,灵车来了。那个有经验的王师傅,取下了母亲嘴上的氧气罩,我们都没有阻拦!是他用手掌将母亲下颌往上一合,母亲的嘴巴才结束了那个圆形符号的姿态,生命的句号整合成了一条唇线。
我把手轻轻地伸向母亲的脖颈,把先前解开的层层纽扣又重新系好。心想,一个已经咽气的人哪里还知道热啊!实在是女儿无知呀!
母亲穿衣极讲究,我又给她全身上下捋捋平弄弄展。不知她是否对我们给她穿衣感到满意?即便不满意,我们已经听不到她厉声斥责了!可我很是愿意再听母亲厉声斥责一次,多少次多少事多少话,都犹在眼前,犹在耳旁。
母亲经常说:“积善行德,只为一口气好咽。”母亲虽说一生嘴巴不饶人,可心存善念,为人处世耿直大方,不欠情懂礼数。她说:“人情是债,着急了把锅提上卖。不管啥时候,情簿子不能丢。”母亲最后这一口气算是咽得快,想必她是没有欠下谁个的人情债,没有哪个讨债鬼拦路索要,因此走得极快。快得给我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但和父亲在医院落气比,母亲是在儿女的守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也多少算是减轻了我们兄妹的一点悲痛吧!
2
七月一日是党的生日,我这个非党干部有理由请了四天假去陪母亲。
母亲因多年的哮喘、慢阻肺、心梗、高血压病,吃药打针早已成了常态,如同一日三餐不可或缺。因此母亲身边总也不能离人。我们姊妹都是在母亲身上练出来的三等护士。按母亲的话:“死人头上学待诏”我们都是拿她练手呢!
母亲连日来腿脚肿得厉害,一直说要去医院利水消肿。由于疫情原因住院实在不便,她这个年龄又多重疾病叠加缠身,住院只能保守治疗,不会有多大改善。加之,父亲两年前病逝在自治区二医院的ICU病房,临终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们心里一直留有深深的遗憾和隐隐的痛!生怕母亲二次重演父亲的老路,总也迟迟不肯带她去医院。
那天早上,我一边和母亲聊家常,一边用纸巾轻轻给她擦拭脚踝处皮肤肿胀流出的渗出液。母亲愤愤地对我说:“一个送到医院治死,一个放到家里等死。”我心里一怔,看着母亲渴望去医院的眼神,那个充满希望的眼神,那个对子女埋怨的眼神。一秒钟,仅一秒钟,我当即就决定带她到米东中医院去住院。
母亲听我和医院的同学联系住院事宜,忙不迭地指使我帮她准备出门的行头。虽说已是八十二岁高龄,多年慢病缠身,事事都依赖子女,可母亲出门一如既往地讲究,从不简便出行。衣服裤子颜色不乱搭,手套帽子要备好,皮鞋要擦的逞亮逞亮,没有一丝灰尘,袜子也要洗得顶新的那双白色纯棉娃子。一切收拾的妥妥当当,穿戴的展展挂挂才肯出门。
就这样,当我把轮椅从卫生间推到卧室,她嫌我没有把轮子上的灰擦干净,弄脏了卧室地板;给她穿鞋她嫌我没有把皮鞋擦干净。我当即就不难烦了,说:“妈,你是去住院呢嘛,又不是去浪亲戚呢嘛,有必要嘛”她生气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猪走在人前头是猪,人走在人前头总还得像个人么”我听出她的意思是不要邋里邋遢出门。
由于疫情,一个病号只限一个陪护,其他人不得进入病房探视。母亲住院一个陪护肯定不行,我准备做胃肠镜检查,就顺便办了个住院,这样我们就三个人轮换着陪母亲。
在医院住了六天,母亲腿肿倒是消了,可身体越来越没有劲。医生说缺乏蛋白,静脉注射人血白蛋白,效果并不是很好。我们征求母亲意见出院静养。
在医院陪母亲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治疗,那短暂的日子是多么珍贵啊!不敢想,那居然已经成了一幕辛酸的往事,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次深深的怀念!
母亲出院后,利尿药一天两次,她顿顿不落,记得尤为清楚,比吃饭都准时。可腿部消肿的地方又渐渐恢复了原样,这让母亲一天比一天失望……
母亲也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去世前几天让小妹帮她洗头,找出帽子来要戴。母亲瘦得厉害,头小了一圈,帽子大了一圈。我往里缩紧缝了几针,她嫌我缝的不好,说还是大妹针脚细。我说:“您就凑合着戴吧,又不出门,没人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过了几日让大姐把金耳环取了下来,还说把老衣拿出来看看套好了没有。大姐嗔怪说:“您也真是的,好好的,看老衣干啥?”
有一天我去陪她,一进门她就问:“你咋又来了?你不是没有假了吗”我说:“您是我妈呢嘛,我现在能混就混么”她说:“你拿公家的钱,给人家好好上班”母亲知道我请假难,总说把假存着关键时候用。她说她活着回老家要用假,死了回去还要用假。我说:“您别操心了,这是周休假,存不住,和国民党的红票子一样过期作废”
国民党的红票子,还是母亲给我讲的故事。她说解放后地主家的红票子扔的满地都是,她们小孩子家捡上当花样子往窗户上贴。一边贴一边喊着,国民党吃败仗了,红票子过期作废了,穷人家翻身得解放了。
又说,有个本家和兄弟生气几年不来往,眼看着兄弟日子过不下去了,庄上人去劝说和解,让本家给兄弟接济些钱。本家却对众人说,就像那国民党的红票子,抹在墙上,撕下来,再抹到墙上,都不给!母亲说心短得很么,眼瞅着兄弟日子过不下去了,把钱像国民党的红票子抹到墙上当废纸,都不给么!
母亲走了,讲过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地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前几年,母亲每次哮喘发作,均能躲过一劫。在一片惊恐慌乱中,落得个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大家都说母亲命大,有惊无险无数次,积福避祸享天年。而这一次,母亲终究没有扛过心肺功能衰减的厄运,生命的年柱被黑色风暴拦腰斩断。
母亲走过了八十二年的岁月,从黄土高原到大漠戈壁,从山沟泥泞到沙漠扬沙。一路走来,没有一日消闲过,没有一日不拼力生活,没有一刻不劳心费力!她为这个家,为六个儿女操碎了心,用尽了力,累了一身的病,积了一生的德。
我们小时候挨饿受穷,日子过得紧巴,后来生活渐渐好转,日子慢慢富裕了些,一些接济过我们的亲戚老乡,离得远了,总有被疏忽遗忘的时候。倒是母亲时时提醒,事事说教。
谁谁你们回去了要看,当年给我们送过洋芋;谁谁来乌鲁木齐看病了,赶紧去看看;谁谁不要忘了,当年不是人家管吃管住,一家人早就饿死冻死了;谁谁家要去行个情,人家给我们行下情着呢……
来乌鲁木齐看病的南疆亲戚老乡多,有时我们工作忙,实在抽不开身,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母亲就开始发脾气了。一次南疆婶子来医学院看病,母亲电话里说让我们姊妹几个一起去,连一个人给多少钱都做了安排。我经常戏谑母亲的话就是赵太后的圣旨,必须领旨速办。
母亲让我们一起去,表明姊妹心齐,都重视婶子的病,情义显得更深厚,几个人的钱凑一起数额也大,能当个钱使。可我当时在乡镇工作确实忙,就没有和我姐我妹一起去。隔了一星期去,母亲就老大不高兴了。说:“你婶子几千里地来,你几步路没时间去。你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记得你婶子好,现在全都忘了。”我说:“妈,去也去看了,钱也一分没少,这叫个事嘛!”母亲说:“事还是那个事,可理就不是一个理。人家屋里着火了,你是赶着去救火,还是火灭了再去”后来我知道了,人家里有苦难,应该早早去,等事过了才去,事过境迁,不但帮的钱没有派上急用,心里安慰的程度也轻了许多。正如一句俗语:“今日的肝子比明日的肉香。”
早些年交通不变,老家亲戚去南疆都要到乌鲁木齐中转,迎来送往颇有不周,母亲的话就不对了。一次,老家堂舅来,我姐夫借了单位的小面包车去接,中途加了个油,堂舅没等住,自己做公交到昌吉了。母亲很是生气,嫌怠慢了堂舅。可姐夫在火车站左等右等,没接着人,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回来,却见母亲脸色不对,就说:“唉,我家是韩家驻昌吉办事处,我这个办事处主任不好干呀”母亲一下子动怒了,说:“人活着总有个人情往来么,我死了你们把门都垫住,和亲戚都不要走动,就活你们自己去”姐夫悄悄不吭气了。
母亲走了,留给我们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母亲是一本读不尽的书,是一本生活大百科全书,在生活点滴中告诫子女教育子女,时时处处传递人性善恶、人情伦常的道理。翻开每一页都是生活的艺术、思辨的哲理、通透的人世。现在这本书合上了,永远地合上了!我们只能靠记忆一页一页地翻……
母亲的一生,是一部艰苦创业的家族发展史,是一部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的家族迁徙史。母亲是一首歌,一首诗,留给后人去谱曲填词……
母亲走了,倏忽间我们都失去了方向,就像惊魂的鸟儿不知该飞向哪里……
我们进门的一声“妈”已经永远没人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