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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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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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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背影

1

一朵云似一个人,都有生活的两面性,皆是矛盾的统一体。

一朵云,从天空走下来,携着一滴、两滴浑浊的泪,扬起一股昏黄蒙面的沙,站在了东道海子的岸边。她面朝海子,背对沙漠;白衣出尘,裙袂飘飘。那白里透着圣洁与高贵,也透出红尘与凡俗。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经意间冒撞了一下相机快门,居然留住了那瞬时即逝的美——一个跌落凡间的云的背影。

天空疑惑不解,安静地俯瞰那离去的一朵云……一个愣怔,若有所悟,发出轻声地呼唤,几滴清泪投向大地。天空瞬间撕开一道口子,分成两个阵营。一半蓝得彻底,一半白得干脆。

那朵云,就那么定定地站着,一手托帽,一手垂侧,平静如海。像治理沙漠的飞天使者,又像保护海子的大禹化身,陷入千年万年的思考……

云的背影那么美,以至于我不敢走近她,更不敢打扰她。我轻轻拽住一缕熟悉的风,让风给她捎个话:天空是多么高远广阔、自由无拘啊!天空装载了那么多人金色银色之梦,洞悉了那么多人喜怒哀愁之事;有多少人羡慕自由飞起的一朵云,插翅翱翔于天空,穿梭于太阳、月亮、星星之间,谱写一曲曲生命的赞歌。为什么她却要从天空走下来,跌入红尘俗世,任粗风拍打,任黄沙洗劫?

她让一把沙捎话给我:身在天空,心情沉重;插翅飞翔,不如心地飞翔。这些年她老感觉像做梦被魇住了一般,烦躁不安,憋闷窒息;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这次出来走走,第一站先到东道海子。她见海子抱紧身体抽搐呻吟,林地不断碱化沙化,找到了在天空憋闷窒息的症结源头;她见很多野生动植物濒临死亡,工业污水导致海子的鱼类生存处于四面楚歌的绝境之地,万分悲凉心伤!

我让风给她捎话: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正在加大防沙固沙措施,减少工业污染和废水排放,打击偷猎野生动植物等违法犯罪行为。进行绿色革命,彻底保护自然。还云一个明朗洁净的天空。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狂风席卷,一把黄沙乱舞,天空顿时一片昏暗。甜蜜的谎言不堪一击。我羞红了脸,低下了沉重的头。等待云一个迅疾地转身,一声愤怒地斥责。而她却一直没有转身。我很是忐忑不安!

过了一会儿,云说,她知道转身依然昏暗一片,纷争一片,泥污一片。不如面朝海子,心中装满鲜花,留给大地一个美丽的背影。把心安放深处,把灵魂止于静处,丈量大地和天空的距离,来一次长长远远的心灵之旅。

她说,如今,天上地下净土渐失,红尘俗世功利一片。天空争夺战,海洋争夺战,能源争夺战,种群争夺战,人心争夺战……人类正在将自己一步步送上毁灭的道路。

她还说,这些年各大云群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了一些不伦不类的所谓“真经”,一会儿飘到东,一会儿飘到西;小团伙、小圈子,层出不穷,比比皆是;互相挤兑,乐此不疲。厌恶纷争的她,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只想留下几句忠言逆耳地话而已!谁想听就听,不想听她也无能为力。只有等待天空的审判!

我说,希望云群之间不要因为空气质量,再发生任何分歧,更不要争吵不止、烽烟四起。这样只能让我们人类洪涝灾害不断,生活环境越来越糟。

云说,她的力量很小,沙漠的力量很大。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自然,土地继续沙化,天空对大地会很绝情。连她也无力再从天空走下来,说几句真话。我们这一次相见,也许就是永别!

我无言以对!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东道海子正一点点被沙海蚕食,扬起的流沙胜过海子的波涛,车辙的复痕鼓胀成沙漠最后一道防线。可一辆又一辆的现代越野车,穿越防线,横扫沙漠,碾压梭梭的头颅吱吱呀呀,敲打红柳的骨骼嘎嘣作响。梭梭东倒西歪,红柳一瘸一拐。它们正在风中发出生命的呼唤,控诉人类破坏自然的罪行。

骆驼一脸深情,走向呐喊的红柳梭梭,抚慰疗伤,倾诉衷肠。它们是东道海子忠实的朋友。它是它的爱人,它是它的忠诚,它是它的伙伴。相比人类的奸诈与伪善,它们在沙漠中抱紧彼此,相互慰藉,死生同契,相伴偕老。汗颜了天空的纷争、大地的恩怨,汗颜了无处可逃的人类。

在越野车颠簸的视线里,我看见连片的泛着白点的碱包,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一会儿跃出,一会儿跌落。那是海子的嫔妃死亡前发出的生命哀泣,是对君主歌舞升平、莺歌燕舞的讽刺和怨恨,更是留给地球最后的伤痕和泪渍。

干枯的芦苇摇摆最后的风情,如水的沙浪滚滚而来,瞬时在我们面前筑起了一道视野的屏障。

那一刻,我看不清自然的模样,看不清海子的模样,看不清沙漠的模样,也看不清人的模样,更看不清人心的模样……我们要如何践踏蹂躏这片大自然馈赠的礼物才肯罢休啊!看着云的背影,我的心湿了一片……

云说,天上纷争好调停,地上纷争不好调停。因为地上有如此强大聪明的人类啊!

我想,天上云群的矛盾,根本还在于人类矛盾毒放的传染源所致。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说,好的教不会,坏的顺风来。在这个奢侈成为光荣,浪费成为炫富的时代,好的品质难学,坏的德行传播速度之快,令人眩晕。大地距离天空那么远,恶习分分钟即刻到达。真是可悲、可怜又可叹啊!

随着人类文明快速进步,大量温室气体的排放使得全球气温逐年升高。云是变成气体飘走,还是凝结成水珠走向大地,由我们人类说了算。

我拦住东道海子所有的风,对着云的背影大声喊道:“我们无法改变天上地下的法则。我们力量很小,可我们已经尽力了。保护好彼此,任一切喧嚣过耳成风,默默享受属于自己生命深处的孤独与寂静。”

云的背影,在东道海子的岸边渐次缩小成一颗泪滴,在我泪眼模糊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我想起童年向往明朗的天空,向往天空的那一片云,向往……

2

我是沙漠的孩子,距离海很远,距离天空很近。我对沙漠一往情深,对大海向往已久。

小时候,我时常在一个沙包与一个沙包间嬉戏跳跃,累了枕着沙包睡去。梦中赤脚奔跑,在沙漠的尽头,插上翅膀飞翔。与风对话,与云结伴。醒来天空白花花一片耀眼,大地金灿灿一片豪奢,世界予我很是慷慨仁慈。

很多个夜晚,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天空离我很近很近,似乎一起身,星星就会哗啦一下扑入怀中,带着银元般清脆作响的声音。

白天流沙从我脚指缝迅疾穿过,我来不及听风私语,听云呼唤,双手指向天空,对着太阳发号施令。太阳很听我的话,我让它跑多快它就跑多快,我让它停下脚步它就即刻停下脚步。

我是沙漠的公主,一挥手发顿脾气,太阳就乖乖躲进西边的沙包后面去了。我也对风发号施令,站在父辈们夜以继日栽种的一片白杨树林里,一声令下,风就慢下脚步,拐个弯偷偷从树叶间溜走了。

有时候,风停在我的臂弯里,不忍离去,整个沙漠就平静地躺在大地上,不去肆虐任何植被。我知道,只要不招惹沙漠,它就很安详。遵循领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铁血原则。

有天晚上,赶走太阳回到家,我躺在里屋大炕上,对自己白天的行为开始反省。明天要对太阳好点,不能让它跑太快;对风也要好点,不能让它慢下脚步。风吹起的沙浪,只有在静默如初的大太阳下才会好看。风吹沙浪走,如女人的腰肢,风情流动。

我踩着沙浪,眯起眼,双臂平展,做飞机状飞翔。风是我的翅膀,云是我的伙伴,一伸手够着了太阳,一蹬脚踩着了大海。我欣喜若狂,欢呼跳跃,不小心把黄灿灿一盆金子打翻,金光流星般撒向蔚蓝大海,激起海浪如云。这是我酣睡沙包上的一个美丽的梦。

有一次,疯跑了一天的我,很快跌进孤寂的夜里。云中一条飞龙,风里一只猛虎,身处一片汪洋大海,周围漆黑一片。我惊恐万状!母亲一声吼叫,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我尿床了。梦境虽不同,天空大海永远是主题,烂云律风永远是伙伴。

我是尿床惯犯,每次都会按母亲的旨意,把一铁锨头一铁锨头的沙子均匀地铺在尿渍上。那天,害怕挨打的我,一骨碌爬起,迅速下地,拿上大铁锨头,到院门外揽沙子。月如水,沙如银。自留地里猛地窜出个人影,朝着兰花姐姐家一阵风跑去了。

那影子像一条游动的黑蛇。我被吓傻了,转回头往家跑,铁锨头从手中滑脱,砸在脚上,一阵疼痛,我扑倒在门槛上,嘴里结结巴巴喊着:“妈,妈,贼,贼,贼偷,偷,偷我,我,我们家包,包谷……”在那个饥馑之年,我幼小的意识里,人进包谷地肯定是偷包谷,绝无它事。

母亲一个蹦子跳下炕,跑出院子,那人早已没了踪影。母亲说兰花姐姐家有王队长罩着,不缺吃不缺喝,每天碗里油花子噗噜噜地飘着,白面都吃不完,怎么可能大半夜偷我家刚刚抽穗灌了浆的包谷呢?

兰花姐姐和王队长的瘸腿儿子王二定了亲,村上人背地里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当面都说好。母亲一次和邻居大婶喧谎说:“哎,就为了一家人混个饱肚子,把那么心疼的丫头子许给一个瘸子,还脑子不好使……”

我被那个影子吓着了,结巴着又说:“像,像一,一条黑,黑蛇。”母亲硬说,风吹树影动,我因惊吓失了魂。拿了一件我的旧衣服,拽着我到自留地的杨树下叫了一个时辰魂,才肯作罢。母亲的话就像主席台上端坐的领导,是不容置否的绝对真理。

叫魂回来,我躺在覆盖尿渍的厚厚的一层沙子上,软绵绵地很舒服。可我的心却怯怯地缩紧,再缩紧。怕母亲,怕黑影摇动沙沙作响的包谷地,怕黑蛇般飞动的影子……之后,我尿床越来越频繁。

一天,割了一大捆猪草的我,正在沙地上跳方格。一阵黄风席卷,流沙把我的方格线彻底掩埋了。我跺着脚,对风发号施令,可不知怎地,那天风很不听我的话。我气得嘟着嘴,扬起头,和风来了个背靠背,心想我也不理你。突然,我看见沙包背风窝里,油亮亮一条黑蛇,在光亮亮古铜色肌肤间移动,随后两个人脸,缓缓从沙尘中冒出……是兰花姐姐和张二鬼家的虎子哥哥。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他俩个的惊讶表情不亚于我。

虎子哥哥帮我划线,兰花姐姐给我一大把大白兔奶糖。他们说刚才捉到一只大壁虎,只可惜不小心又跑了。兰花姐姐和我拉钩上吊,说如果我告诉别人她和虎子哥哥捉壁虎,就永远别想再吃到大白兔奶糖。还说不保守秘密的孩子,会变成一条大花狗。我吸溜着甜甜的大白兔奶糖说,坚决保守秘密!

天空是蓝的,大地是黄的。兰花姐姐转身离去的背影,辫子像一条黑蛇在她的腰间游动。金灿灿的世界里,黑油油的辫子在她线条明朗的脊背上泛着美丽狡黠的光。

她的背影,让我想起月光如水、沙如银的夜晚,包谷地里窜出的人影。我装下了这个心事,把她的背影留在了长长的记忆里……

装着秘密心事的我,白天与太阳相约同步。一个人照常在东面的沙包上跳方格,在沙包后面的背风处独享大白兔奶糖的香甜;傍晚把太阳赶到西边的沙包后面,背着猪草回家。一个人数着星星的天空,心中时刻充盈着天使的梦想。

第二年,大人们说虎子哥哥带着兰花姐姐跑了。村里人都说兰花姐姐不检点,许了人,又跟着虎子哥哥私奔了。从此,大白兔奶糖成了奢望,蓝白相映的糖纸成了我童年唯一的慰藉。

我看见瘸子王二站在村头,迎风一口一口地吸着大前门纸烟,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下,瘸腿脚尖用力一踩,像踩死一只蚂蚁。王二一瘸一拐从我家门口经过时,朝着我家那片茂盛的包谷地看过去,眼里像一团火在燃烧。我心里装着秘密,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激不起对他的一点儿同情,甚至有点怨恨王二。

我梦见虎子哥哥给我划方格线,梦见兰花姐姐抓着一大把奶糖向我跑来,还梦见兰花姐姐甩动在金色阳光里黑油油的大辫子……

听说他们在距离村庄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睁眼闭眼只有沙漠的地方,用他们火热的爱情构筑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家。植满树荫,栽满鲜花,盛放春夏秋冬。十八年没有与任何人联系,硬生生在死亡之海(塔克兰干沙漠)展示了生命的坚强与不屈,活出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多少年里,我内心装下的全是兰花姐姐的故事,向往她葱郁一片的爱情。

成年后,在一次赶巴扎的路上,我看见已经被人们忘记了的虎子哥哥赶着毛驴车,车上坐着已经明显发福的兰花姐姐和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夏日微风里,荡漾着一驴车笑声……我想喊,却没有喊出口。

之后,我离开了小村庄,一步跨进了都市的门。距离沙漠越来越远,距离喧嚣越来越近。生活直击现实,现实凌乱不堪;梦想被现实打碎,碎成一地鸡毛。留恋大白兔奶糖,滑稽可笑;赤脚飞奔,向往天空,早已遥远得不着边际。心越走越远,越走越重;梦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没有梦。

近日,去了一趟东道海子。去时,向往天空、向往一片云的心,重新捡拾起来,竭力把童年的梦变得清晰明朗。想象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的海子,可以光脚飞奔,可以撩水嬉戏,可以躺在沙地里打个滚,任童年的梦想插上翅膀翱翔于蓝天绿水之间,任烂云律风伴我飞向深邃高远的天空。可到头来,一切都不如留给想象。正如看景不如听景,听景不如想景。

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海子,没有人声鼎沸……沙海平展展辽远到天际。一条犹如黑蛇的公路横穿南北,分割出黄金板块;塔里木河绵延千里万里,似维吾尔姑娘的辫子,在麦浪中摇动激情;沙堤上防沙固沙的红柳、梭梭招摇盛世。有人家处必有树影摇动;玫瑰花香飘满院落,奶香被风揉碎,简单流畅的线条挂在天上。在天空大地一色的正统黄色里,一峰两峰骆驼,点缀出一幅壮美的画卷。美得令人震撼,令人窒息!

我们磨刀霍霍捅进东道海子的心脏,却全然不知,炫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那可怜见的一点点自然资本,已危在旦夕。举着保护自然的旗帜,大肆破坏自然;喊着节约的口号,大肆浪费资源。东道海子击碎了我又一次向往天空的梦想,撕碎了我朱霞满天的丰满想象。

一朵云,美得和整个东道海子不相匹配。她,撞进了东道海子的红尘俗世,一个背影,深深地嵌在蓝天上……云的背影,超然、哀切、心伤。

天空说:你我本无怨,是非乃人为;大地说:你我本同类,何必两俱伤。云说:天空大地皆同系,自然人类皆同族。纷争云烟即逝,一切皆是虚无;我说:东道海子的天空只留下一个云的背影……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呼唤着云,呼唤着我,一定到那里去看看,一切都会释然!同为沙漠,如此均异。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有得天独厚的东道海子,却没有柔软的风,绵软的沙,没有摇荡树影的沙浪,没有赤脚飞奔心灵,更没有构筑一道爱情堡垒的净地,任激情的烈火燃烧出一块绿色的生命圣地。

我想起了兰花姐姐的背影,踏实、可靠。尤其那及腰的辫子,在睁眼闭眼都是沙海的地方,追逐爱情的脚步,甩出了一缕尘烟脱俗之美。转身,抓住的是爱情,抓住的是生活,抓住的是梦想。

东道海子的云,转身,满目疮痍,一眼荒凉。只留下一个美得虚无缥缈的背影,深深地嵌在我的心灵深处!

我向往赤脚飞奔在金色沙浪中,乘着一片云飞翔,让风捎话,让雨聆听,书写大地一朵小花、一株小草,把生命的种子抛洒在广袤的大地,把生命的力量镌刻在历史的天空,生生世世盛放九州大地。最后,把灵魂安放在大自然万籁俱静之中……

转身,红尘枉然,俗世依旧。一切都是一个梦而已!

写于2022年6月8日星期三(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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