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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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月初六一大清早，天空灰蒙蒙的，不时有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江心洲在睡梦中醒来，村街上渐渐多了赶早拜年的人，大门洞开的人家，鸡鸭家禽争先恐后扑腾着往外跑，咯咯哒哒，叽叽喳喳，往屋场上、草甸上散开了去。猪栏里的猪也都仰起脑袋，巴望着主人家门，哼哼唧唧地叫嚷,饿了，饿了！
周祥虎早醒了，几次欲溜出被窝起床，结果都被自己的女人李红菱紧紧箍住，脱身不得。
屋里关了一夜的鸡鸭齐聚门口，急不可耐地等着主人开门，屋场上猪栏里三头半大的猪崽，唧唧哇哇地叫唤，恨不得拱翻栏门，直奔家中觅食。祥虎轻轻地掰开女人紧锁住他身体的手指，小心翼翼道，我起了，把鸡鸭放出门，省得吵人，猪也得喂了，饿不得的，会掉膘不长呢！可是红菱格外不讲理，祥虎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指，她马上又十指交叉地箍上了。
祥虎又劝道，昨个跟村尾的刘强打了招呼的，今个一早他家客车进城，带上我，要不然去渡口这一截路得走半天。今天都初六了，明天初七是人日，不作兴出门的，东莞那边老板打几个电话催了，再不去，岗位要转给别人了。在外打工，找个好差事不容易呢！
红菱嘤嘤地哭开了，嗫嚅道，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这回一定怀上，你才可以走的，现在肚子里一点反应还没有，你却要走了，这不又要耗过一年？我都三十六了，等不起了呢！
祥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哎，怎么办呢，一个腊月了，正月又出头了，我哪天没有努力，就是怀不上，叫我咋办呢，总不能不出去挣钱吧？光靠种庄稼哪行，万一来个旱涝虫灾的，咱们一家人不要吃饭了吗？
红菱哭腔道，怎么办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心事，村里那些女人们哪一个不在劝我，趁早生一个，只怕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唉！要怪就怪舟舟不争气，他要是好好的，我们何必还要遭罪再添一个负担呢？
舟舟是祥虎和红菱的儿子，翻过年已经10岁了。孩子表面上看好好的，只是话不多，前年九月送小学读书，还没读几天呢，老师把孩子送回来了。老师说这孩子大概只有三岁的智商，他不应该坐在学校的课堂上，而应该去医院看病。祥虎带舟舟跑了几家大医院，比较一致的检查结果是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亦即医学名称自闭症。
夫妻俩忽地没了话说，墙上的挂钟哒哒走出了脚步声，就在这当儿，大门吱嘎一声响，早已不耐烦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飞也似地夺门而出。祥虎先打破沉默，哦，是舟舟起来了，还好放了鸡鸭，接下来，该又是逗猪栏里的猪去了。红菱接口道，这个憨儿子，不晓得为什么对猪那么感兴趣，一天到晚惦记着这三头猪。
啪！猪栏那边炸起一声鞭炮响。过一会，又是啪一声响。
哈哈，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这是邻居陆大鹏家儿子汪汪在门口蹦蹦跳跳地叫唤。
祥虎凝神静听，先是皱起眉头，接着眼皮子耷拉下来，脸色乌青乌青的，突然，他一个鲤鱼翻身压住红菱，让红菱措手不及。祥虎的表现怪怪的，他是在强迫自己，还是强迫红菱呢？红菱睁大惊讶的眼睛瞪着祥虎看，只见他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打夯钻地般使出浑身的力气，节奏愈发地急促，力道愈发地沉重，床铺发出吱嘎吱嘎要散架的声响。红菱最喜欢听到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因为这个声响的大小，标志着祥虎投入的多少，她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激情随之被点燃，不由得投桃报李，全身心地回应迎战。祥虎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执着与往日的迷醉大不相同。红菱忽然明白了，是大鹏家儿子汪汪唱的小调产生的效应。
祥虎浑身汗涔涔冒着热气，咬牙切齿地要把自己掏空，把所有的一切都输送给红菱，指望红菱的肚子争口气，生一个陆汪汪那样伶牙俐齿的宝儿来！
啪，又一声鞭炮响过，便又听到大鹏家宝贝儿子汪汪小羊羔似的唱歌，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
祥虎立即受到感召受到激励，身体上升，又下沉，向着一个目标，使命地冲撞，冲撞，好像只有使命地冲撞才能解气，只有使命地冲撞才有希望。
窗外响起汽车的轰鸣声，这应该是刘强家进城的客车。客车停住了，叭叭，响了两喇叭，接着就听见刘强的大嗓门叫唤，祥虎喂，走啰！祥虎，祥虎！这家伙，怕是抱着老婆舍不得放了吧！祥虎，祥虎喂，你再不应老子走了哈，走了！
祥虎一个激灵，云海中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口里喘着气，眼里闪现一丝慌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刘强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好戏收场，乘车出发。红菱知道，男人是在犹豫，裹足不前了，不行，事情不能半途而废，怎么的也要把事情做完做结束了，再走！兴许，这回就是怀的机会，怀的希望呢？红菱这么一想，便紧紧抱住男人的腰，使劲往怀里拉，自己的腰身也不歇着，像蹦床一样，一下一下，以吻合的速度和节奏，往上顶往上撞。
刘强又埋怨了一声，死祥虎，困困困，困死了不晓得醒呢！是抱着老婆舍不得走了吧？话音没断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了。
祥虎和红菱回到从容不迫的正常状态。此时此刻，俩夫妻的心事想到一块了，江心洲一天只有一班车进城，车走都走了，那就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好做到位吧！
舟舟还在时不时地往猪们身上扔一只鞭炮，啪一声响，猪们惊得团团转，最后都仰起脑袋瞅着舟舟，嘴里发出近似求饶的哼哼声，那意思说得非常明白，干嘛欺负我们猪呢，放我们一码好不好？舟舟似懂非懂，乐不思蜀。鞭炮接着响，猪们接着在栏里打转，陆大鹏家精灵鬼怪的宝贝儿子陆汪汪接着唱他自编的小调。而祥虎在陆汪汪小调的刺激下，紧张急促地调动浑身所有的气力，予以有力地回击。
夫妻俩最终从云中坠落，燃烧的火焰熄灭了，他们的意识也随着肉体的降温而恢复清醒。祥虎一骨碌跳将起来，三两下把衣服穿好了，追出门外，望着村街的尽头发呆。
红菱看祥虎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算了算了，由着他吧，怀不上就怀不上，下半年叫他早点回来，再继续努力吧。她便朝门口叫，吃饭啰，先生呐，把儿子拉回来吃饭了。你实在要走，还有办法，我来打电话，叫金成骑摩托车送你到渡口去，好不咯？快回来吃饭，吃饱饱的走，我也不留你了！说着眼睛一热，闪回门内。
祥虎和舟舟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呼呼啦啦吃。红菱则站在一旁拨打金成的电话。金成姓曹是村里干部，他老婆齐玉珍是红菱要好的姐妹，就住坝下不远处，大声喊能听见。红菱拨了几次，总是无人接听，继续拨，手机都快被按坏了。终于，电话那头有人接听了，是金成的声音，哎呀，你是哪个啊，一大清早的，电话总响总响，吵死人了！哦，是红菱啊，你么事那么急呢？……
祥虎停住筷子，竖起耳朵听免提电话，金成的口气一松下来，他一颗悬着的心便落到地上，像是得到命令一样，呼啦几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喉咙里，起身进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红菱端碗站在房门口，斜眼看着祥虎的一举一动，等他将背包的拉链拉上之后，才不服气地咕噜一句，少了什么不，别人做事你就是不放心，衣服、鞋、袜子，路上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给你捡好了的。唉，记得哟，出门在外，你这性格可得好好改了，多说几句话，身上不会少一块肉的！祥虎回头看了一眼红菱，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嘴角咧开一半即收拢了，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他对你那么好，我不放心，你可得提防着点！你莫小人之心咯，人家对你好也坏了？红菱甩过一句，转身就走。
摩托车突突声越来越大，那是金成快到门口了。祥虎一句我走了还没落地，人已经背着行李包坐到金成的摩托车后座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婆，算是告别。
红菱眼圈湿了，视线被祥虎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她知道，男人走了，她的依靠没有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粗细轻重的活不说，仅仅看护舟舟这一件，就够她受的了。当祥虎背影消失的那一刻，红菱怅然若失，一只垂落的手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叹了一口气，眼睛不争气开了闸，泪珠扑簌滚落。
二
雨过天晴。一大早，红菱等舟舟吃饱了，准备下地。临走前千叮铃万嘱咐，舟舟乖，在家跟猪猪玩别乱跑啊！舟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布谷鸟从空中掠过，布谷鸟的叫声是催耕的音乐，农人听到这音乐，脚步便不由得加快。油菜花已过盛花期，麦穗快要杨花灌浆，田地里花香撩人，蝶飞蜂舞。
家家户户都在油菜地头留下一片空地做棉花苗床，等到油菜籽收割之后，再将半尺高的棉花苗移栽，避免耽误棉花的生长期。红菱脱去外套张开架势干活。她要将空地上的泥土翻挖开来，平整成垄之后，洒水搅拌，使用特制的制钵器制作营养钵。红菱挥锄挖土，没一会身上开始发热，她又脱掉毛衣，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的线衫，身体的曲线和女人的韵味便显露无遗，尤其是怀里的两只小野兔，随着手臂的挥动跌跌撞撞。
金成家的油菜地紧挨红菱家的，这会，他挑着一担水不声不响走近红菱身边，红菱竟毫无察觉。金成卸下担子，两只眼睛在红菱上身抚摸，最后停留在那片晃动的部位不肯离去。红菱忽然一惊，感觉身上火辣辣的被什么温度炙烤，侧脸一看，原来是金成。她的脸刷地红了。金成搭腔道，这担水就给你用了，我再去河套里挑一担来。红菱一脸感激道，那怎么成呢，这大老远的让你费时费力！金成道一句没关系，人就挑着一担空桶走了。红菱知道制作棉花苗床，最不易的就是担水，路远不好走，来回一趟要半钟头。
金成的背影看不见了，红菱还觉得脸上有些烫手。金成心疼她帮她做事不老少，她从来没脸红过，今天怎么会烫得厉害呢？哦，是金成那两道火辣辣的眼神在作怪吧！她想起前天晚上在卧房里洗澡被人推开窗户的事。当时金成恰巧挨户统计预订化肥，在窗外大叫，红菱耶，有批化肥到了，你要不？红菱坐在澡盆里，撩起哗哗水声，没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少不得停下动作回应一句，谁啊，什么事啊？红菱话还没有落音呢，窗玻璃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窗帘掀开好大一片角，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下。啊！红菱一声尖叫，两臂环抱胸部，尽可能地遮掩自己，抬头的一刹那，看清了窗外的那张脸，是金成。金成不慌不忙补一句，是我哦，化肥来了，你家要不咯？红菱迅速拉灭电灯，气不打一处来地回敬道，不要不要……现在想来，那晚金成应该是故意推开窗玻璃的。
金成又挑回一担水，歇在红菱身边舍不得走。哎，曹大村长，你也下地了啊，怎么着想吃了红菱吧？哈哈哈！来人是方龙英，也是红菱、玉珍好在一起的姐妹。金成条件反射地弹出三米开外，嬉皮笑脸地迎着龙英，嘿嘿，是龙英来啦，怎么这么巧啊，鬼鬼祟祟地，人吓人吓死人呢！哎哟，曹大村长你是胆小的人啵，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呐，你一早挑两担水了，也帮我挑一担来！金成不吭声了，缩到一旁挥锄挖地。两个女人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话。金成不时瞄一眼，觉得她们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挖了三两下，便丢下锄头，悄悄走了。
没过一会，陆大鹏家的朱玲梅到了地头，她家地也紧邻红菱家的。脚未站稳嗓门便响起来，喂，你们两个死女的，下了地还不抓紧干活，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屁话呢？耶，我看到曹金成背着手往回走，怎么不见玉珍下地来呢？
龙英这才往自己家地头走，边走边朝玲梅那边道，怎么搞的，这么晚才下地呢，你看人家红菱地垄都快整好了。哎呀，还不是我那个淘气包汪汪缠人，昨晚作业没写完，怕老师打手心，非要我送他上学，你说淘气不淘气，地里的事忙不过来，还要服侍他！哪像红菱那么轻巧，又不要送……玲梅收住后边半句话，自知说漏嘴了，侧转脸看看红菱，见她没反应，便脱了外套干活。龙英听出了后边的半句话，生怕惹火烧身，赶紧地夹着尾巴跑了。
红菱把锄头举过头顶狠命地挖下去，斗气似的，一锄比一锄重。她当然听出了玲梅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又不要送舟舟上学，舟舟是憨的，上不了学，好了吧，人家生了个精灵聪明的宝贝儿子，你红菱呢？
过了一会，玉珍也到了，她是个慢性子的人，不慌不忙地杵在地头看风景，半天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我操，电视里说婺源的油菜花好看，依我看，我们江心洲的油菜花更好看，你们瞧瞧，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跟花海似的！看到三个女人头都不抬，也不接腔，又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你们三个吃了哑巴药吧，要不屁眼堵了屁都不会放了？
远在一边的龙英这才撂过一句话来，干活哟，半上午过去了，一会就要回去做饭了！玉珍回一句，急个屁呀，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呢！龙英干脆停住手里的锄头大声嚷，我的姑奶奶耶，油菜花快谢完了，四月过一半了，还不抢着下种，怕误了季节哟！我们三个男人都不在家，不像你还有村长搭把手呢！
村长，村长，村长个屁呀，还不是你们假客气叫出来的，其实，他曹金成连副村长都不是，就是村里的一般干部，一年没有几个屌钱，还借口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愿意下地，我是不愿意揭穿他，看看看，早上催命似的叫他下地，才挖了几锄头，又不见人影了。玲梅这才接话道，我来的路上碰见村长了，怕又是开会去了。玲梅这回谨慎了一点，说了短短一句，再不敢多说了，她知道红菱还在生闷气呢。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还是刺了一下玉珍的自尊心，玉珍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开会开会，开你的魂哦，哪有那么多的会呢，你这死女的笑话我是吧？还村长村长，以后不许叫他村长，叫他金成就好了。玲梅自知理亏，求饶道，哎呀，我这嘴巴就是快，真不是故意的，总是得罪人，以后闭紧了不说话了。
红菱确实心情不好，为玲梅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也为玉珍老公金成露出的色心。说实话，玲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说话口无遮挡，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但她老公陆大鹏就没那么好了，有一回为了屋角那棵界树，跟祥虎争红了脸，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伤得祥虎脸色阴沉几个月。事后，红菱问祥虎怎么回事，祥虎就是不说，问急了，才炮仗似的炸一声，操，他汪汪是人精哦，日后是条龙又咋的？红菱马上懂了，再也不问，她知道陆大鹏一定是急了，拿儿子说事，刺伤了祥虎的自尊心。她也劝导祥虎，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挂齿。是啊，有时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像刚才玲梅咽下去的那半句话，要是对号入座地想，也挺伤人的。红菱常常自我宽慰，横一想，竖一想，也就想通了，不生气了。可是金成呢，不会是被祥虎说中了吧？不会的，金成明里暗里给自己帮了不少的忙呢！
远处小学里的下课铃声响了，玲梅直起腰自言自语道，汪汪放学了，赶紧地回去做饭咯！一边说着，一边人就跑没影了。
红菱心里刚刚熨平的皱褶这会又鼓起来，不怪别人说什么，就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见了鬼了，怀舟舟的时候，不想那么早怀却意外地怀了，现在作古正经地想怀吧，怎么努力也不见动静。她正想心事的时候，玉珍忽然突了一句话，死女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大上午的，一个屁都不放，是哪个得罪你了？红菱直了一下腰，朝玉珍望了一眼，算是回应，又弯下腰干自己的。玉珍还停在原地，又来一句，祥虎走多久了耶，还没有反应吗？终于有人走进红菱心里了，红菱停住手里的活接腔道，我也不晓得出了什么鬼，你越是想怀上越是怀不上，祥虎走了两个多月了，这肚子还冷冷清清地瘪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正说着呢，红菱的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金成，急忙灭火一样给按了。这边刚按掉，那边玉珍的手机响了，玉珍只喂一句，脸色大变，小跑着过来，把手机塞到红菱的手上让她接听。金成喉咙少有的大，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大概的意思是刚刚闸口排涝放水，把一个孩子冲进长江里了，有人说可能是你家舟舟。红菱两眼一黑，脑袋天旋地转。
连续几场特大暴雨，江心洲内涝十分严重，许多地势低洼的耕地被淹，排涝是当务之急。闸口开闸，放水进水都是抓鱼捞虾的好机会，总有人趁机前来赚些渔获。排洪沟有十几米宽，直直地通往长江，水道里水流湍急，靠岸边的杨柳只露出一点树梢，大片的芦苇倒伏在水里。红菱哭天抢地，瘫倒在岸边。
金成带一帮人沿水道两侧搜寻，已经是几个来回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经验的老人建议安排水性好的人从落水点下水，顺着水流往下游，从水面搜寻岸边。金成水性好，马上脱衣服下水，水面看两岸果然视线好，游了一百多米，便发现一丛树梢中有个黑点。是舟舟!他被树梢挂住了……
三
舟舟捡回一条命。红菱好不庆幸，只是回想别人说的每一个假设，仍然心有余悸。孩子一直习惯在家门口玩耍，仅仅一次超出视线范围就有了生命之危，有了初一，必定会有十五。红菱忽然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担心。怎么办呢？要做地里的活，还要顾着家里的孩子，一心挂两头如何是好哦？
几天后，油菜花谢光了，再过一周多点，油菜籽角由青转黄了，庄稼人谁不知道，农忙的时候到了。一眨眼功夫，满地的油菜籽全砍倒了，家家户户趁天好把菜籽揉搓下来，装回家晒太阳，躲着别淋上一场春雨，那样的话油菜籽会摊在地里发芽的，一季的收成可就泡汤了。接下来是及时移栽苗棚里的营养钵苗，早一天移栽，棉花便赚个不一样的长势。红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串下跳的，生怕一场雨落下来，她是憋足了劲，要趁天好将几亩地的油菜籽收回来，可是谁来看护舟舟呢？这时候谁家不是闭门锁户的，老弱妇孺忙自己家的地还忙不过来，谁还有功夫帮你照看孩子呢？红菱急坏了，头两天地里家里两头跑，凭一双手，才收回半块地头，眼看着好天气快过了，油菜籽就要摊在地里泡汤发芽，怎么办呢？第二天，她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带舟舟一起下地，用一根拴猪的铁链将舟舟拴在地头板车上。舟舟俨然一个被囚的犯人，失去了人身自由，好在孩子不哭不闹，自己在地上找蚂蚁玩。
玉珍家里有金成，龙英、玲梅家里都有老人来帮忙，呼呼啦啦两天把所有地块的油菜籽都收拾停当了。红菱找不到帮忙的人，又不舍得叫祥虎回来，她知道来回一折腾，工资加路费，差不多可以买一季的收成了，本来打算花二百块钱一天请人来收割油菜籽，可是村里青壮劳力基本上出去打工了。
其实，一个人专心地干也快，这不一上午时间，红菱割倒两块地头的油菜籽，空出整个下午，将头天割倒的油菜籽揉搓下来。当宽大的地膜上落下厚厚一层油菜籽，天不觉黑了脸，地里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人叫马嘶的喧闹。借着微弱的星光，红菱开始装袋，好家伙，四件蛇皮袋全装满了，算下来，这一亩地差不多收了小五百斤菜籽，算是丰收了。丰收给红菱带来喜悦，她走到舟舟身边想与儿子分享喜悦，可是儿子靠在板车上睡着了。她这才想到接下来的麻烦，这五百斤重的板车和不会走夜路的儿子，再次让她处于两难。就在她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车把，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直觉知道来人是金成。她心里一热，来不及说声谢谢，金成已经拉车朝前走了。她背着儿子跟在车后面，前边金成的喘息声和背上儿子的鼾声特别的好听，像动人的乐曲驱走了一天的辛劳和疲惫。只是回到家里的灯光下，红菱发现儿子整张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通红，一只拴铁链的脚腕磨破了皮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她的心一紧，泪水夺眶而出。
老天还算体恤民情，看到农家收割差不多了，眼一眨，大雨呼啸而下，看那势头，不下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早饭后，玉珍、龙英、玲梅相约来到红菱家里，不用说是要砌长城。四个女人一坐上桌，好戏就开唱了。好像打牌是次要的，反而说闲话拉家常是主要的，东南西北瞎扯一通，话题不知不觉转了风向，集中到红菱身上。玉珍说红菱千好万好，就是肚子不争气不好。龙英说红菱今天的好不算好，好日子还在后头。玲梅说红菱是有福之人，明一句暗一句颠三倒四的，说红菱有福相，常有贵人帮，反正碰到什么棘手事、麻烦事，就说买化肥吧，有人垫钱买了还给载回来，这几天收菜籽，有人累像猴子还趁天黑帮她拉回家，要不然，够她罪受的。
玉珍先是笑眯眯地听，后来是一反常态地沉默，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话来，玲梅耶，你说的那个背后做好事的人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做坏事的人呢？桌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龙英赶紧打圆场，哎呀，玲梅死女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七想八想噢！红菱趁机溜到门外，叫唤舟舟回家。
当天晚上，玉珍家里传出踹门、摔碗的声音。玉珍将金成关在门外，死活不开门。金成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得理了，气得用脚踹门，他踹一下，里面就摔破一只碗，最后心疼得不敢踹了。不过，半夜的时候，玉珍还是把门开了，阴雨天，外面有点凉，可别把男人冻感冒了。门砰一声关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刺耳的声音了。金成知道玉珍为什么整他了，白天几个女人耗在一起，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洗好后轻手轻脚上床。玉珍腾地坐起，压低喉咙厉声道，你老实交代，否则今晚别想睡。金成做贼心虚，禁不起审，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看到红菱洗澡的事也说了。玉珍拎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啊，曹金成，原来你帮红菱做事是有所图谋啊？你还要不要脸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色鬼竟敢色到我姐妹的头上来了！你给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不许走近红菱半步，不许对红菱有一丁点的邪念！金成迫于玉珍的虎威，赌咒发誓，还写了保证书。
初夏，泥土开始升腾热气，布谷鸟大功告成，终于把麦子催黄了。视野里一片金黄，走在这成熟颜色里，你能闻到麦粑的香气，听到庄稼抽条成长的声音。红菱又着急了，这一地的麦子怎么弄回去呢？一个人一双手，把麦子割倒不成问题，但要把麦子捆成把，装上车，拉回家，可就难了。这回可不敢奢望金成暗中帮忙了，上回帮她做了两回车把式，玉珍摔盘子砸碗，闹得不可开交，本来要好的姐妹，不明不白地就生分了，得不偿失。
玉珍家里有金成，加上有公婆帮把手，收麦子不是问题。龙英、玲梅两个家里也有老人出手相帮，勉强也可以开镰。红菱只有一双手不说，还要看护舟舟，确实是难。
太阳才刚露出半边脸，红菱已经拖着板车下地了。舟舟坐在板车上，有点悠闲自得的样子，只是脚上的那根铁链生生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开镰了，红菱手上动作快捷如风，只听见刺啦刺啦麦子在刀口上折断的声音，像音乐又像鼓点。麦子种在棉花地垄沟里，一片片割倒了，青翠碧绿的棉花苗便完全露出脸，在暖洋洋的微风里摇曳身姿，特别惹人喜爱。红菱做农活可是一把好手，这在江心洲有口皆碑。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红菱把这一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倒了。这时候，玉珍一家从另外一块麦地过来，人多势众，没一会儿功夫就把麦子割倒、捆好、装车，拉回家。红菱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捆麦把。玉珍一身轻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帮把手。红菱嘴上说不劳累你了的客气话，其实心里是久旱遇甘霖甜透了，因为天渐渐暗了下来。金成写保证书的事，红菱听说了，因此对玉珍多了一份亏欠。玉珍前后颠倒一想，觉得自己误会红菱了。两个女人有些天不搭腔，今天算是解了前嫌。麦把捆完，红菱又马不停蹄地动手装车，玉珍拉住她，不容推拒道，金成已经来了，我们歇会。两个女人便靠在麦把上歇气，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麦子收割之后，红菱卧床不起，玉珍、龙英、玲梅闻讯相约来看她。红菱见到姐妹三个，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昨晚她下身出血，还流出了血块，诊所的医生过来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导致流产。红菱伤心不已道，还说怀不上呢，哪知道却怀上了，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下流了，再怀上怕是难了呢！玉珍是个厚道人，看到红菱流产了，心痛地自责道，怕是割麦子、拉车累着了，早知道你怀了，怎么也不会让你下地干这重活的！龙英劝道，事情已经发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坐好月子，把身体调养好，徐图再怀。
一个月过去，红菱被她娘调养得白白胖胖。村里人都夸红菱她娘上心，只有龙英看出了破绽。那天，红菱去菜园子里摘菜，顺便去龙英家里串门，两个女人便拉起家常。龙英对这次意外流产深表惋惜，不过坐月子坐得好，整个人养富态了。说着伸手摸摸红菱的肚子，怀疑道，红菱耶，你坐月子人是养好了，脸面白了，但肚子也大了，这哪里像是流产啊？我看啦，你最好是去医院看医生检查一下，把事情搞明白，不要稀里糊涂的再出什么差错！红菱听龙英这么一说，也疑心重重，马上叫来玉珍、玲梅，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们听。玉珍、玲梅的态度和龙英一样，立即去医院检查，让医生做结论。
医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红菱已经怀孕快四个月，胎音正常。真是喜从天降！红菱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欢悦像泉水般止不住地翻涌，还没走出B超检查室，便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祥虎，大大咧咧道，祥虎，祥虎，怀上了，怀上了，快四个月了！电话那头的祥虎，老半天不吭声。红菱以为他没有听到，又急促地重复一遍原话。这才听见祥虎嘿嘿笑了两声道，操，亏得临走那一下！
四
祥虎是乘刘强的客车回到家的。一路上，刘强净开祥虎的玩笑，一边抱着方向盘，一边叽叽呱呱道，祥虎啊，你是正月初六那天早上功夫用的好，我车喇叭叫破了，你也下不来马，还好一炮打中了，红菱怀上了，你算算，到今天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吧？祥虎也不搭腔，只是脸上掖不住笑，刚从外面回来，见谁都亲，马上掏出一盒好烟，抖抖簌簌地拆开，先给刘强打一根，再周边一圈客气地打。刘强说喜烟喜烟！祥虎回道，是的是的，抽喜烟！
祥虎拎着大包小包地下车，进了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丢下包又走出门。不用说，红菱应该是下地去了。舟舟坐猪栏墙上，正拿一根竹棍给三头猪掏痒痒。祥虎走到舟舟的身边，摸了一下舟舟的头。舟舟不太在意地朝祥虎翻了一眼，继续玩自己的。当舟舟转身的时候，脚上弄出铁链的响声，祥虎这才惊讶地发现儿子的一只脚腕被一根细细的铁链拴住了。祥虎蹲下身子，心疼地抚摸儿子脚腕上的老茧，泪盈眼眶。
这时候，陆大鹏家的汪汪刚好放学回来，一路小跑着凑到祥虎身边，小嘴巴甜甜地叫人打招呼，祥虎少不得在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汪汪。祥虎捏了一下汪汪的小脸，第一次觉得汪汪是这么的招人喜欢，心里对汪汪嘀咕道，汪汪呐，我们家马上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弟弟了，你汪汪也有功劳呢！汪汪接过糖果，有些盛情难却，小脑瓜子一转，马上投祥虎所好数落舟舟道，舟舟不听话乱跑，上次掉进水里了。
舟舟脸上毫无表情，那种冷冷的感觉浸透到祥虎的心底。
祥虎知道红菱为什么要拴住舟舟了，他接过舟舟手里的竹棍，将舟舟从墙上抱下来，抓一大把糖果塞进舟舟的手里，然后又剥出一颗塞进舟舟的嘴里。
掌灯时分，红菱肩扛农具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她是给棉花下肥回来。庄稼人就这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祥虎远远地接着老婆，本来因为儿子而生的迁怒，不觉被心酸的情绪代替。红菱真是不容易，难为她了。
祥虎家早早熄灯，夫妻俩钻进蚊帐里面，唧唧咕咕小声说话。祥虎不时问一句，红菱便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先是说舟舟，然后说肚子里的小宝宝。说到半夜，祥虎又把灯打开了，卧室里顿时雪亮。他掀开红菱的衬衣，笑嘻嘻死盯着红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红菱颇为自豪、甜蜜，拉过祥虎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祥虎的手像怕触电一样，吞吞索索。红菱便笑他，怎么了呢，我肚子上长刺了呀？祥虎的手掌这才落到红菱的肚子上，轻轻柔柔地抚摸。红菱说，哎哟，痒死了，你这是挠痒痒吧？咯咯咯……祥虎住了手，轻声道，我怕我这只糙手吓着你肚里娃儿呢！红菱用右臂拐了一下祥虎道，你老土吧，四个月不到，娃能长多大，他晓得怕吗？咯咯咯……红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止住笑，催促祥虎道，快把灯关了，叫别人看见不好。祥虎不太情愿，我还没看够呢，我在自家床上看自家的老婆，还怕别个说不好啊？红菱一急，心底便敞开了，手指窗户道，你看那个窗帘洗缩了水，遮不住窗玻璃了，上回我洗澡……。红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咽下下面半句话。哪知道祥虎噗地坐起来，声色俱厉地追问道，上回就怎么了，是哪个在窗外窥看吧？是哪个哪个？祥虎神情紧张，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着实吓人。红菱立即改口搪塞，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窥看，没有！然后再不言语。祥虎不关灯，也不躺下，僵着脑袋，一双眼睛瞪着窗玻璃看，好像那个人又要出现，他要一把抓住那个人。红菱侧过身子，拿背对着祥虎，故意转移话题道，关灯关灯，睡哦睡哦，不早了，我今天干一天活，累死了，明天你下地接着干。祥虎像一段木桩，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红菱迷迷糊糊有点睡着了的时候，祥虎突然蹦出一句，他妈的金成，老子就知道是他，家门口只有他一个男人在家，操，整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是他是鬼？老子去问他！说着两只脚就探到床下找鞋子。红菱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拖住祥虎，哭腔道，祥虎耶，要命呐，你不要给我惹事噢！你这大半夜的，捕风捉影，上人家的门问什么呢？好人咯，大家乡里乡亲的，玉珍跟我姐妹上下，你这么一闹，叫我明天怎么抬头见人呢？祥虎还犟着要下床，红菱一只手拽不住，急得哇一声哭了，这头犟牛这才被止住了。
油菜籽丰收，榨出的菜油几年也吃不掉，大部分菜油卖掉补贴春种投入，菜籽饼也有一两千斤，正好下地滋养棉花。麦子也丰收了，面粉、面条家里吃不完，大部分得卖掉。麦皮正好喂猪，抵当部分饲料钱。三头猪也赶上了好年成，不愁吃喝，可劲地长膘。舟舟其它事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唯一愿意又会做的是给猪投食。这孩子，跟三头猪结了缘，不惹事，也算是省心的。祥虎看着这些，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红菱怀孕快六个月了。祥虎说，等老天下一场雨，地里的旱情解除了，就放心大胆地带红菱去县城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不料这场雨一等就等过了半个月，地里的棉花干瘪了叶子，垂头耷脑，奄奄一息。祥虎急得从前门串到后门，声音老大地对红菱嚷，村里的大老爷们都是白痴吧，还不组织抗旱，再过一两天，这一地里的棉花全部烧着火了。红菱劝慰祥虎道，就你性子急，别人不晓得急，说不定村里正在着手准备呢！红菱话音还没落地，便听到金成挨家挨户通知，抗旱了，抽水机响了，西大洼地块午饭边放水噢！金成经过别人家，都会钻进门，把户主喊答应了，才离开换下一家，唯独走到祥虎家门口，脚步不打盹，声音小了，句子短了，也不知道对谁喊，西大洼午饭边放水噢！祥虎追出来，本来要问个明白的，哪知金成头也不回地钻进陆大鹏家。祥虎当即气得牙关紧咬，恨恨道，做贼心虚，不是个好鸟！红菱走到祥虎身后，刚好听到这一句，心里顿一下，马上扭头走开了。
西大洼地块是沙土地，容易干，每年抗旱无一例外定会从这里开始，因为这块地的棉花最等不及。金成是祥虎的下家，祥虎家水放好了，便轮到金成家放。要是往年，金成必定会和祥虎坐在一块等水，抽根烟，聊会天，再自然不过了。今年偏偏不一样，金成一副村干部的派头，背着两只手从祥虎身边走过，屁都没有放一个。这也怪祥虎不好，金成本来是想坐下来的，可是祥虎像个债主似的，脸上冷冰冰的寒气袭人。金成一看气氛不对，只好视若不见，故作镇静地走过去了。
水还没有来，祥虎着急上火地引颈张望，望着望着，便望见一顶熟悉的小红伞在田埂上飘，是红菱，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一定是她送饭来了。他高兴地接着红菱，口里却埋怨红菱不该冒着中午的毒日头下地来，别忘了自己是有身孕的人。祥虎低头吃饭，红菱给他举伞，两个人脸都被地上的热气蒸得汗津津、红通通的。吃了一会，祥虎停了下来，眼睛望着一朵花蕾发呆，半响，忽然冒出一句，金成跟做贼的一样，老躲着我！红菱不理他，他又说，出了鬼了！还想说时，红菱敲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玉珍来了。祥虎马上埋头不做声了。
玉珍也是来送饭的，老远就叫，祥虎哎，你看到金成了不，这个人真是没得改了耶，在家呆不住，下地也呆不住，这水要是放过了，还不晓得呢！
祥虎对玉珍还是有些敬畏的，听到玉珍叫他，便站起来应到道，看到了，背着手往那边去了，你叫一声，他能听见。玉珍真就朝着祥虎手指的方向叫，金成呐，金成呐，吃饭了喔！不远处，有人应道，哦，来了！就看见金成从棉花丛中站起身来。金成还是背着手走过来的，默默接过玉珍递给他的饭盒，坐到一边去吃饭。
祥虎好像听到什么动静，站起身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就听见龙英在地垄另一头喊，祥虎哎祥虎哎，水来了哟，轮到你家开沟了！祥虎乐滋滋应道，好哦好哦！渠道里水声哗哗响，水流越来越大，对于庄稼人来说，这动听的声响胜似美妙的音乐。祥虎三两锹便在渠坝上开了个豁口，水流一股脑流进他家的棉花地里，这时候他才像吃进秤砣心里踏实了。光引水还不够，还得筑小坝，拦水头，让地垄沟里的水漫过地垄，这样水留住的时间会长一点，抗旱的效果会好一点。祥虎追着水流跑，哪里的小坝没筑好，便加上两锹土，尽可能让每一棵棉花都能淹到水。祥虎杵着锹站在水流里，眼看一地的棉花慢慢回过神来，忍不住想笑。他站在原地，两只脚却在底下轮番使劲地划拉水流，想让水流淌快一点。他知道水流的大小决定抗旱的效果，决定一年的收成，决定他家一层平房加盖计划。家里一层三间房，一间是厅堂兼灶房，一间是他夫妻的卧室，一间是舟舟的房间，每年秋收摘棉的时候，必须专门腾出一个房间堆放棉花。现在舟舟还小一个人，回到他们的卧室搭铺还能凑合，等小宝宝生了，舟舟再大一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可不是个事了。他和红菱商量好了，收了棉花，卖了三头大肥猪，三拉四凑的，差不多可以在房顶加盖一层，到那时，住房可就宽敞了，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祥虎最后巡视一遍，觉得水到边到角地淹到位了，这才朝天喊一声，好了！金成早准备好，只两锹土便将祥虎开挖的豁口填了，再退到自己家地头开出一个豁口。哗哗的水流急速淌进金成家的棉花地里，两夫妻如临大敌一般钻进棉花丛里忙活去了。
自从去县医院检查回来，地里的棉花日甚一日地开了。红菱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弯不下腰，下地摘棉花便成了祥虎的专利。祥虎像蚂蚁搬家一天天一点点地将棉花搬回家，舟舟房间里的棉花渐渐堆成了小山。红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要剥烂棉桃，晒棉花，洗衣，做饭，照看舟舟。庄稼人谁都看得懂，这一年下来，除了中途一次干旱，基本上風調雨順，算是好年成了。红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得高，家里的棉花一天比一天堆得高，栏里的三头猪一天比一天肥壮，夫妻俩的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好。好日子伸手可触，夫妻俩仿佛已经闻着幸福芬芳的味儿，浑身充满了奔流激荡的劲头。
五
初冬的日子，下起连绵的冷雨，下不得地，也没心思打牌，因为红菱预产期日渐近了。那天，祥虎和红菱两个偎在家里棉花堆里，闻着藏在棉花里的太阳的味道，扒着手指头，估算这一屋的棉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一年的付出到底能有多少回报。大概接近六千斤吧，算上地里还没有捡回来的，七千斤肯定要出头。按去年的价格五块钱一斤，要不打点折，四块八一斤吧，也能有个三万三千六百块钱的毛收入，除了成本和人工，两万三千块纯收入不成问题。栏里还有三头肥猪，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咱们的娃！祥虎抹抹嘴上的吐沫星子，嘿嘿，干笑两声，满心欢喜。红菱依偎在祥虎的怀里，听祥虎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把力抱紧了祥虎。夫妻俩沉浸在蜜罐子里享受甜蜜的时候，舟舟虎头虎脑地闯进来，犹豫了一下，竟不由分说地往父母的中间扎。
舟舟躺下没有两分钟，便觉得无趣，从中间的位置爬出来，在一旁的棉花堆里自顾自地掏洞躲猫猫。掏着掏着，掏出一堆青柿子，舟舟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红菱眼疾手快，夺下儿子嘴边的青柿子，解释道，傻儿子，不能吃的，青柿子不能吃，好涩嘴的，等捂黄了捂熟了，再吃哈！舟舟也不搭腔，在棉花堆拱几下，不声不响出了门，和他的猪们玩去了。红菱自言自语道，不能让舟舟摸到，要不这些柿子一个也捂不成。说着便起身将一堆青柿子收拢，靠墙挪了个位置，深深埋起来。
祥虎一双眼睛瞪着屋顶，半天不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明天还有雨吧，棉花也捡不了，不如去县里一趟，医生不是说产前要检查吗？红菱一愣，故作生气状答道，你这个人啦，棉花是第一位的，我的产检还是第二位的，你关心人都不晓得让人听得舒服，你呀！不过医生说提前两三天去产检的，这还有一周时间呐，是不是早了点哦？祥虎不容置辩回道，只明天有空，后天晴了，地里的棉花开成满天星了，得抓紧这一周的时间把棉花捡回来，到时候你生产、坐月子，哪有许多功夫下地哟，到手的棉花可不能烂在地里！其实，红菱理解也赞成祥虎的主见，顺水推舟道，要得要得，按你说的做。
早晨六点半，刘强的客车雷打不动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祥虎搀着红菱上车，落座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扫到金成坐在车头前面，金成恰巧也回头看，三双眼睛碰在一块。要是往常，他们必定要张口打招呼的，只是现今心里搁置个疙瘩，互相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今天去县城的人很多，车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还不断有人招手上车，也许大家和祥虎的想法差不多，趁着雨天不耽误捡棉花，赶紧抽身办点要办的事。一车人说说笑笑，个把小时的功夫便到了县城。下车的时候，祥虎搀扶红菱落在最后，刚走下车门，金成接着了，小心翼翼道，是去县医院检查吧，真凑巧呢，中午去金珠家吃饭吧，我跟她说一声，叫她备我们的饭！不了不了，不麻烦金珠了，回回去县里打搅她，不好意思哟！红菱看祥虎垂下眼帘便接了口。自家男人太了解了，什么事，一丁点的小事，总是挂在脸上。金成自讨没趣，不声不响地溜到一边去了，本来他还想说几句好听的，比如这次检查，可以托金珠找找熟人，找点关系，多少要方便省事些。只是祥虎不领情，金成也不情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医院妇产科门外做检查的人排成长龙，每次来都这个样子，离下班时间不多了，红菱终于被医生叫了名字，进里面检查。祥虎总以为产前检查只是医生要求的例行公事，不太放在心上，这会还是那么想，他先是四平八稳地坐着等，时间长了，坐不住了站起来等，嘴里小声嘀咕，怎么还不出来呢？他有些按捺不住往检查室里探头探脑，再后来直接冲进检查室。女医生一心写病历，也没有抬头瞧进来的人，直到写完了，才冷冷地问道，你是产妇家里的吧，你进来的正好，跟你说哈，产妇检查情况不太好，胎盘前置，你知道什么叫胎盘前置吗？啊呀，跟你也说不清，反正前置胎盘的表现是在妊娠中期至妊娠晚期，可能出现轻微甚至严重的阴道出血，是妊娠期的严重并发症，处理不当可能危及母儿生命安全。祥虎唯唯诺诺，他知道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好了。女医生看他漫不经心地便加重语气道，你在听呗？我提醒你噢，预产期还有一周，产妇必须天天来医院检查，以便随时掌握情况，以防万一！祥虎辩解道，我们家在乡下，隔江过水的不方便呢！女医生气不过瞪了祥虎一眼道，我建议你们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处理不当会有危险的，你知道吗？
祥虎和红菱漫步县城的街道上，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只是看不到一张熟识的脸。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两个人都觉着前胸贴后背的饿了。忽然，红菱的手机响了。红菱掏出手机一看，随口道，是金成打来，肯定是叫我们去金珠家吃饭，接不接？祥虎脸色马上阴下来，口气生硬道，你接不接关我屁事，你想到人家吃饭你去，我不去！红菱站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响铃的手机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祥虎一个人径直走了，红菱只好挺着个大肚子，追他的背影。金成、金珠兄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红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不接了。
祥虎钻进汽车站旁边一家小店，外出打工的时候，在这家店吃过盖浇饭。盖浇饭顾名思义，就是一盘米饭盖上一大勺子菜，便宜实惠，能填饱肚子。红菱站到祥虎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快滚出眼眶了，气呼呼道，你不想去人家吃饭，好好说就是了，你这是干吗呢，听到金成的名字就冒火，人家看你是家门口人跟你客气，别人谁在乎你呢？医生说了，必须天天去医院检查，我们城里没有亲戚，只有金珠这么一个熟人，跟金珠说一声，兴许能帮我们一把呢！祥虎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脾气过了，气性也就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度，有些理亏，便抬头看一眼红菱，算是跟她打了招呼。红菱顺着台阶下便坐下了，把脸撇在一边。祥虎把一张油腻腻脏兮兮的塑封菜单推到红菱面前，小声道，你吃什么，盖浇饭还是面条？红菱先是不理他，顿了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你问我吃什么，又要指明盖浇饭和面条，这两样我都不吃！我要点菜，开个洋荤，到你周家做牛做马十一年了，我今天也要真正坐一回馆子！祥虎板脸道，点菜你也要点啦，想吃什么，尽管点！红菱拿起菜单看，犹犹豫豫老半天，想吃的贵了，贵了的舍不得，艰难地决断之后，才报上辣椒炒猪头肉、尖椒炒莲藕丁。祥虎瞄了眼菜单，知道价格不算太贵，一颗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地，遂大方道，再加一个紫菜蛋汤。红菱早捕捉到祥虎瞟过来的目光，也揣摩透了他的心理，嗔怪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那么大方，你就加一个山珍海味咯！祥虎嘿嘿笑两声算回应，红菱也忍不住笑了。
刘强的客车停在老地方，离两点钟发车时间趋近，便见那些要返回江心洲的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进一趟城不容易，所以不少乘客都顺便采购一点货物带回去，更有那些做买卖的小店家，批发了大包小袋的商品往车里堆放。祥虎和红菱早早上车，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占了座位，这会别人搬东西放货，难免有些嘈杂混乱。祥虎坚持不动，生怕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红菱有些吃不消车里的拥挤和气味，小心翼翼下了车，站在一旁的空地上等。过了一会儿，金成酒气冲天地走过来，看到红菱便停住了脚步，打着饱嗝道，红菱你吃饭了不，怎么站在外面受冷呢？红菱指着车门道，里面挤死了，下来吐口气呢！金成哦哦两声，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吞吞吐吐的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正好，金珠提着两袋东西小跑着过来，拉住红菱的一只胳膊塞到她手里，关切道，红菱姐，中午打几个电话也不接，叫你们去我家吃饭，我都煮了你们的饭呢！红菱脸一红，赶紧解释道，哎哟，谢谢金珠妹子，你总是那么客气，我们打扰你多次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是人多，排队排到很晚，又怕赶不上班车，所以……，反正也吃过了。金珠摸摸红菱的肚子，关切道，预产期快到了吧，检查怎么样呐？红菱脸色旋即暗淡下来，顿了一下轻声道，医生说是胎盘前置，容易出血有危险呢！金珠马上正色道，是呀，胎盘前置是危险啊，医生具体怎么说，要不要留院观察呢？金成听了个大概，也凑上来添一句道，要不然住在金珠家里，不回去了，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救急？红菱不知是要宽慰别人还是宽慰自己，故作轻松道，还有几天呢，在城里住，要费好多钱，就不住了吧！金珠马上正色道，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费什么钱啊？安全第一嘛！一旁的金成也向红菱投以鼓励的目光。红菱感到盛情难却，好不犹豫，一下哑了口。金珠拉住红菱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红菱姐，医生的话要听，开不得玩笑的，又是祥虎的死脑筋在作怪吧，不要紧，我来跟他说！这时候，祥虎把头伸出车窗外，朝着红菱挥手大喊道，上车上车，车要开了！金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周祥虎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吗，危险的后果是什么吗？你好好想想，老婆过几天就要生了，就这几天的功夫，你家里会丢失什么宝贝呢？你下车，今天不回去了！祥虎蔫头打脑道，我反正要回去，红菱想在你家住就让她住！金珠回过头找红菱，哪知红菱已经上车坐下了，便冲进车里拽红菱下车。红菱死活不干，末了来一句，祥虎要回去，我也回去，万一要生还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金珠妹子，你就别拉了！轰隆一声，车子发动了，金成条件反射般跳上车，金珠看说服不了红菱，生气道，犟驴你们，回去以后多留心哦，一有情况，赶紧往县里医院来，记得哟！说完意犹未尽地下车了。金成坐在车门口一件包装箱上，正好面对祥虎和红菱，本来想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说几句，怎奈祥虎一脸的冷峻，只好咽下滚到嘴边的话。
车窗外，金珠还在敲打祥虎，你这头犟驴，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老婆孩子的平安比什么都金贵！这几天，你一定要多担心，照顾好红菱，千万不能大意出差错！祥虎笑眯眯地点头应诺，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车子开了，金珠被抛在视线的尽头。
六
那天晚饭边上，玉珍路过红菱家门口站了一会，跟红菱搭讪，玲梅闻声也端碗凑过来掺和，没过一会，龙英碰巧路过，四个女人叽里呱啦说得舍不得走。说来说去，都是关于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无非是把自己这方面的经历再抖落一番。临走，玉珍拉住红菱的手，冒出一句体察关切的话来，红菱呐，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对劲哦，搞不好就这两天了，小心点，最好是住进医院，医生的话可别当作耳旁风了！祥虎拎一桶猪食从屋里出来，三个女人便拽住他不让他走，一人一句地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捡棉花、喂猪，你晓得呗，棉花跌成白菜价了，都不见棉花贩子来收，猪少吃一餐饿不死，你要把精力放在老婆身上，提前进医院吧，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祥虎连声说好，只是到后来又补上一句，不急过两天就去医院，急死人的还是棉花哟，一大屋子满满当当，娘的成了一堆粪土了，哎！祥虎的心情，暗得跟这晚饭边的天一样。庄稼人谁都理解，为这棉花地，投钱投物投人力，到头来还是个亏本的营生，马上过年的花销从哪来，明年的生产生活怎么应付，这些都是每个人内心排解不掉的烦恼。玉珍摸透了祥虎的心情，便宽慰道，哎呀，这就是庄稼人的命，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红菱生孩子，把这件事落实了，再去想卖棉花的事吧！玲梅也插话道，确实是烦恼，卖不上价急，堆在家里怕火又急，万一孩子们玩火，引着了棉花，可就不得了，火烧连营咯，整个江心洲要烧光！龙英马上打断玲梅的话道，呸呸，你嘴上积点德哟，随口乱说就不怕应验吗？玉珍切了一声道，回去回去哟，你们两个八婆越扯越远，不扯不扯了，你们把自家娃看紧点，小心火烛，祥虎把老婆看紧点，趁早去医院也踏实点，走了！
下半夜的时候，红菱忽然醒了，她以为做了个什么梦醒了，便睁大眼睛望着蒙蒙亮的窗户，使劲回想梦的影子，想了一会，才感觉是肚子里有些隐隐的疼。夜深人静，只有祥虎的鼾声愈加的急迫闹人。红菱根本没在意肚子里的疼，她不忍心叫醒祥虎，忍一忍，等天亮再说吧，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吧，肚子里涌起奇怪的动静，她再次从熟睡中醒来。她笑了，两只手覆盖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她习惯用手上的动作和娃对话。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娃伸臂踢腿地闹动静，她便轻柔地抚摸肚皮和娃说话，小宝贝，想出来了吧？别急啊，就快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宝贝，乖！妈妈的柔声，妈妈的细语，总是能够得到娃的积极回应，他马上很听话的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他听得懂妈妈的话吗？应该听得懂的，要不然怎么就理会了妈妈的意思，乖巧安分了呢？只是今晚有些不一样，娃似乎没有在妈妈的呼唤和安抚中安分下来，他的犹如暗流的动作慢慢地流出了水声。红菱腹中微弱的痛感自深深的洋底漂浮上来，她无法拒止，无法舒缓，无法漠视，随后身体里骤然上升的热度叠印成莫名的躁动，无数只小虫蚁在皮肉上蹦跶啃咬，她摸摸额头，冰冷的汗珠濡湿了手掌。祥虎被红菱经过克制的躁动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拉亮电灯，便看见红菱脸色煞白煞白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分明痛苦的神情一览无遗。老婆，你怎么啦，肚子疼吗？是不是要生了？祥虎跳下床，边穿衣服边问。红菱声音虚弱道，也不是那么要命的疼，就是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你也不用着急，等一会，兴许就好了。祥虎道，还有一会天亮，我来收拾东西，等清早坐刘强的客车进城去。红菱回道，要得，等天亮吧！你收拾好东西进被窝来暖和一会！
要收拾的东西无非是娃的小衣服，大人的日用品，红菱平时已经分类捡好了，祥虎没费什么劲就收拢到一块。祥虎看看时间还早，便来到灶房里，准备做一碗糖水煮鸡蛋给红菱当宵夜，只是今天非比往常，他有些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先是煮鸡蛋的程序搞错了，火还没生，水也没开，他竟然把鸡蛋磕破丢进水里，接着拿白糖竟翻出了淀粉，错了错了！他干脆坐到灶台底下，还是先生火吧！祥虎连划三根火柴也没点着柴火，划第四根火柴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的手僵在空中，屏息静气，马上证实了是红菱十分压制的呻吟声。祥虎丢了手里的火柴三步并着两步赶到卧房里，就见红菱额前的刘海湿了，脸上的表情扭成麻花状，他感同身受，神经随之像发条一样绷紧，心里漫溢一股被抽筋剔骨的痛。红菱见祥虎进来，有意把脸转向里侧，不想给祥虎压力。祥虎坐到床上，伸手抚摸妻子的背，哇，睡衣已经湿透了一大片，心里立马慌了，急切问道，老婆，好疼吗，是不是要生了呀？红菱一味地呻吟没有回答，她哪里知道是不是要生了呢？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刘强的车非得天亮才发车，看这架势怕是等不及了。她转过脸看祥虎，声音微颤道，去找八姑来接生，兴许到不了医院，娃就生了呢！祥虎慌忙站起，开了大门，冲进夜幕里。
八姑家不算远，往坝底下穿过一片棉花地，就到了她家门口。祥虎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要不是老婆十万火急要生，怕是用棍子敲他脑袋他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吵闹八姑。他站在八姑家大门口，欲举手拍门，想想不对，又走到八姑卧房的窗户底下，犹豫了半天，最后总算是鼓足勇气，敲响了窗玻璃，口里颠三倒四道，八姑八姑，我是祥虎，好人呐，开门咯！只一句，屋里的灯便亮了，八姑利利索索地起床，一边不慌不忙地应道，是红菱要生了吧，坝上狗叫刚歇，坝下的狗叫又起，我已经醒了呢，心想莫不是红菱要生了，还真是她要生了呢！
进了祥虎家门，八姑习以为常地吩咐祥虎烧水打下手，她则捋起袖子准备接生。八姑跟红菱打个照面，问了些情况，便一把撩起被子，哎哟，红菱身下的被褥被血濡湿了，有脸盆那么大一块，刺目的血光令她大惊失色，她凭直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声音颤抖道，祥虎耶，不得了，红菱大出血哟！赶紧找车去医院，打刘强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提前发车送红菱去镇上或者是县里，赶紧赶紧，娘呐，我接生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呢！快点咯，人命关天呐！八姑这么一叫唤，祥虎整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堂屋、灶房、卧室穿来穿去，慌张半天才找到电话，拨打刘强的手机，对方回音已关机，再打还是已关机。刘强啊刘强，你今天怎么就关机了呢？离发车时间近了，按理已经起床做准备了的呀？一个个疑问直冲脑顶，祥虎顾不上猜测探询，再次遁入夜幕里。刘强家在村尾，隔了几个生产队，紧跑快赶的也要两袋烟的功夫。祥虎几乎是百米冲刺跑过去的，当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刘强家门口，却不见客车的踪影。天啦！他预感不妙，一个劲拍门。果真，刘强老妈开门迎出来，不客气道，是谁使劲拍门呢？是找刘强乘车的吧，今天不行呐，车子在县里维修没回来怎么跑呢？祥虎脑袋里嗡一声，人差点瘫倒在地，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客车驶上轮渡的时候，刘强咋咋呼呼地要求乘客下车，怕的是老爷车出情况有危险，好像也说了要抽时间留城维修的。祥虎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八婆这里毫无进展，只见她双手沾血，神色紧张，看到祥虎空手回来，顿时火冒三丈道，祥虎啊祥虎，我老婆子真要骂你，你平时木头疙瘩一个不要紧，现在是十万火急的时候呐，你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呢？你应该早早地跟刘强打招呼，早知道他车子在县里不回来，你也就用不着做他的指望嘛！你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老子呀？哦，赶紧打金成电话，叫他来，他是村干部，有办法，快打啊，磨磨蹭蹭的！祥虎被骂得晕头转向，他看看红菱，只见红菱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眼睛里透露着求生的欲望。祥虎掏出手机拨通金成的号码，危急时刻，什么面子、自尊，什么冤啊恨的都可以放下了。电话通了，传来金成的声音，怎么了，啊？我马上到。电话刚放下一会儿，金成便跨进门了，接着玉珍、龙英、玲梅都来了，一屋子挤满了人。还是金成有办法，一个电话就从镇上找到一辆小客车。趁车子还没到，金成动手做担架，玉珍几个妇女收拾东西。也只十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到了门口。金成跟司机交代，先就近抢时间去镇卫生院，不行的话再去县医院。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把红菱连担架一起抬上车，祥虎拎着两袋衣服跟上来。车子响一声喇叭，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总算赶到镇卫生院了，可是这里并非病人的避风港，医生说，病人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镇卫生院条件水平有限，无力接诊救治，必须立即过江转往县医院。
车子驶向渡口，轮渡刚刚过江，祥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等吧。江，阻断了去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轮渡停在对岸，按部就班地等车，红菱的生命被无情地耽搁着。红菱呻吟的声音渐渐虚弱，再次陷入轻度昏迷。祥虎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走下车来到江边，张开喉咙朝对岸的轮渡喊救命，也许是宽阔的江面吞噬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焦虑，也许是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无法挽救妻儿的生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泪水从他蜡黄黝黑的脸上滚落进江水里，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就像红菱的生命在分分秒秒中流失。
中午时分，车子赶到县医院。祥虎站在手术室门外，诚惶诚恐地不敢坐下，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不慎影响到里面正在进行的手术。此时此刻，他真的特别喜欢医院里的药水味儿，因为这弥漫的药水味儿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有了到岸的蹋实。但随着分分秒秒的时间逝去，祥虎的神经又抽搐紧绷起来。
金珠风风火火赶来了，看到祥虎心力交瘁的样子好不心疼，便宽慰道，你也不要担心，现在医学发达，一个剖腹产手术不算什么，红菱姐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祥虎声音微颤道，都进去好几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呢？红菱流了太多的血呢……金珠是从哥哥嫂嫂那里得到消息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听祥虎说完后，她马上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拧紧了她的心弦。
两个人正说着话，金成、玉珍、龙英、玲梅几个也赶到了，大家都急切地打听情况，可是祥虎和金珠除了说进去的时间好久了，什么也说不上来。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珠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在手术室门口探看，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位熟识的医生，便迎上前打听情况。那位医生介绍说，病人是胎盘前置导致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早就做完了，孩子已经夭折，现在的问题是手术后病人依然流血不止，唯有再次打开腹腔，切除子宫。大家似乎对孩子的夭折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大人的情况让每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早产，竟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也不说话，似乎一丁点火星就能燃爆空气似的。祥虎站在人圈外，勾着头，脸色沉沉地倾听，这样的坏消息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想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再生孩子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请求老天千万行行好，保佑妻子平平安安，这个家不能没有红菱！
一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又出来了，告诉金珠第二次手术情况，并拿出切下的巨型子宫给门外等候的人看，她说病人因失血过多导致子宫不能收缩，现在血止住了，但仍未摆脱危险。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就见红菱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珠网似的管子，她的呼吸急促，处于深度昏迷中。祥虎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是久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痛惜怜爱的目光抚遍妻子的全身，两只手抖索着不知伸向哪里。
特护病房里，人头攒动，接氧的、输液的、量血压的、测体温的，医生护士各尽其责，忙得不可开交。红菱的身体浮肿厉害，护士在她的四肢遍寻注射点滴的静脉，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皮肤像细薄的纸，感觉一碰就会渗出水来。祥虎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紧张抑或心痛的喘息清晰可闻。
病房外，那位医生又在跟金珠说情况，由于失血过多过久，病人才会呼吸困难，下一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好的话，病人会慢慢恢复，不好的话，还会出现其它病危症状。
第二天上午，红菱苏醒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宝宝，宝宝好吗，抱来给我看看。玉珍几个都安慰她，宝宝好着呢，有护士照看，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自己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早早康复才是重要的哩。这样多的人，这样忙乱的场面，让红菱产生警惕，她的眼里流露出惶恐和疑问。旁边的人又宽慰她，不要紧的，医生说了，正在往好里恢复，你要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康复的。红菱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脸上的轻松明显地荡漾开来。她的意识比较清晰，断断续续的话里表达的意思竟然是少为她糟蹋钱，家里柴米油盐的要过日子，听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傍晚时分，红菱的病情突然加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昏迷，病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金珠来到医生值班室，急切寻问原因，医生说病人现在很长时间没有排尿，说明病人的肾脏甚至其它脏器功能都在衰竭，她还形象地比喻说，就像一棵干涸太久的植物，再怎么浇水都难以唤醒生命的机能了。
院方通报了病人的病情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表示如果病人继续留院治疗，他们会竭尽全力救治，如果转院治疗将给予方便，提供支持。医院的态度非常清楚地告知，病人已是命悬一线，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金珠倾向于立即转院治疗，只有凭借市里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医技水平，求得一线生机。但也有不同意见，那意思是，病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转院途中有危险，花费大，搞不好会落得人才两空。大家都知道祥虎家里棉花还未卖，三头肥猪还关在猪栏里，他身上没钱，连县医院的手术费都交不起，转院到市里，想都不敢想。
红菱的生命，似九月里夏虫的低吟，一丝丝一丝丝随西风消逝。而未来没有止境的孤独和沉重，一步步逼近祥虎，窗外的冷风扑进来，切割着他的骨肉。他的情感与思维陷入困顿，内心深处一如空濛庞杂的荒原，找不见方向的坐标，只有按捺不住的痛感漫漫浸淫全身。
红菱又醒来了，她凝神注视近前的丈夫，似乎在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她的嘴唇豁动着，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颤音，祥虎，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喝粥，喝碗粥身体就会好的。祥虎的泪水扑簌而下，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冷不丁急剧收缩。红菱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她已感知生命的泉水正在逼近断流。她的呼吸像一架老式的风箱低沉粗重，而流进她身体里的点滴缓慢得近乎静止。她的双眼濛濛的、湿湿的，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的泪珠，那么简洁、那么脆弱地倚在眼角。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泪水，是留恋生命，感知大限将至的泪水！哀怨、苦楚、悲切的滋味一次一次电击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再也无法承受那惨白的颜色、凄清的氛围，个个跑出病房，失声痛哭。
第三天下午，红菱走了，匆忙地，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遗嘱，而送她上路的鞭炮只响了一瞬，便被喧嚣、嘈杂的市声掩盖了。
七
冬至那天正好是三七，祥虎要领舟舟过江去给红菱上坟。天刚麻麻亮，祥虎费尽口舌总算把舟舟哄出了暖被窝，穿戴完毕，刘强的车便响着喇叭开来了。祥虎打开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迷蒙了整个天空，雪花虽大，触地即化，路面已经湿滑泥泞。刘祥的车停下了，舟舟小跑上车，临近车门，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里，满身满脸都是泥巴，哇一声哭开了。祥虎赶过来拉起舟舟，但舟舟使劲嚎哭拒不上车，父子俩僵持在飘雪中，一车人都在等着。过了一会，车上有人说话了，今天出门冷呢，娃一身泥巴，他实在不愿意去，那就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暖和暖和得了。祥虎犟不过儿子，只好将儿子送回屋，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外套，叮嘱儿子呆在家里不要在外面乱跑，再滑到，就没有衣服可以换了。舟舟好像听懂了爸爸的话，一个劲点头应承。祥虎跨进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舟舟将大门合上只留拳头大小的一条缝，露出半边脸半个顽皮的笑，儿子很少笑的，真笑起来还是得人疼的。
江心洲是长江中的冲积洲，绝大部分人口都是从外乡迁徙来的，过世后都就近在江对岸的山里葬了。过了江，下了渡船，没走多一会，就能望见红菱归依的那座山。北风在山林里吼叫，雪花变成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祥虎拉起羽绒棉袄的帽子套住头顶，两只耳朵保护好了，但正面脸、眼睛、鼻子、嘴巴还是露着的，摆脱不了雪粒的抽打，脚下的山路湿滑，还得小心别摔跤了。红菱的坟葬在山腰上，坐北朝南，抬棺的八仙们都说这块坟地风水好。祥虎也觉得好，山后面是滚滚长江，山脚下是车流不息的公路，浪涛奔腾的激越，马达车轮的轰鸣，奏出热闹的和铉，这会冲淡红菱的孤单寂寞。风大雪大，坟上的新土完全被雪覆盖，几只花圈被风撕碎刮烂，像经幡般飘荡，凄凄诉说悲苦和哀伤。祥虎摆好祭品，点上香，烧着纸钱，嘴里念叨道，红菱耶，来拿钱吧，可别像在世的时候那么舍不得花啊！鞭炮响过，纸钱烧完，香火燃尽，祥虎拜了几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便像一只破落衰败的风箱哦哇喔喔地哭开了。红菱死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声大哭。祥虎一边哭一边用手掌轻扫坟头的积雪，他知道红菱最怕冷的，现在红菱躺在这冰冷阴湿的泥土里，该是多么的冷啊！红菱还胆小害怕黑咕隆咚的黑夜，一个人从来不敢走夜路的，现在她却躺在这深山野林，苦度漫长的黑夜和孤独！他想用自己的身躯帮助红菱取暖，可是阴阳两隔，他伸出去的手已经够不着红菱了，已经无法传递他身体和心灵的温度。祥虎哭道，红菱啊，你好狠心啊，留下我们父子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祥虎心里累积的悲伤和痛楚，瞬间崩裂、喷发，直冲头顶。他沉溺在无边的悲戚中不能自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时间的流动。雪粒又变成雪花，四野里一片蛮荒的白，祥虎变成一个冰雕雪人，成了蛮荒野地的一部分。
祥虎来到渡口时，天幕将近垂落，别说刘强的回头车搭不上，就连过江渡船也是最后一班了。江面上的风更大，白花花的浪头死命撞击船帮，乘客全部躲进船舱里避风，只有祥虎一个人孤立船头的栏杆内侧任凭风吹浪打。
村街路面上，积雪化成了泥浆，特别不好走。祥虎一双球鞋糊满泥巴湿透了，但他顾不上这些，还是加快脚步往家赶。当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心里便不由得吊起一份鲜活的牵挂，舟舟！这一整天了，舟舟冷吗饿吗？还好舟舟是知道冷暖和饥渴的，有时候也能懂得一点大人的叮嘱，但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也许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更加坚壁自己，不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舟舟长这么大了，吃饭穿衣都是红菱一手操持，现在红菱永远地走了，还有谁能这么倾心、贴心地关怀这个孤独的孩子呢？舟舟成了没娘的孩子，今后这个没娘的孩子更加孤独可怜了！祥虎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许多时候，他设想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从前一家三口平淡并不富足的生活，那些日子恍如昨天，是那么的清晰、真实。孩子有缺陷的遗憾，但夫妻情同手足，每一天都有够得着的期望，知足也可以常乐的呀！只是后来心里还未夯实的平衡被打破了，是谁打破的呢？是陆大鹏那句有口无心的气话吗？也不全是，陆大鹏也好，汪汪也好，无非是对他们那个向往的目标起到了一个激活的作用，说到底了，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那份念想在作怪，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乡下人谁不是这么想的呢？要是知道红菱会因为这个念想而丧命，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掐灭这个念想，一定能做到！他确实悔不当初，甚至后悔之后的一些过程和细节，为什么临检那天不遵医嘱，死活不愿在金珠家住下来呢，是心理作怪的因素吗？为什么没有往好里想金成呢？那天金珠、金成都是极其诚恳的，只要自己住下来，红菱当然也就住下了，那么他一家人的命运就会改写。可是上天不给他重来的机会，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家里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舟舟这孩子肯定是躲到哪里睡着了。祥虎推开门，屋子里沉寂得近乎冰冷可怕，冰冷那是当然的，没有女人的家何以有温暖？可是怎么会有冻结心跳的可怕感觉呢？他打开灯，连声叫唤舟舟、舟舟！舟舟未回应一丝丝声息。他有些慌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喷射火星。他跌跌撞撞冲进卧室，再来到灶房、屋顶露台，怎么不见舟舟的踪影呢？他三番五次搜寻每一处空间，所有能够容身的空间都搜遍了，还是没有，舟舟会到哪里去了呢？最后，他的神志终于从慌乱中恢复清醒，注意力锁定舟舟原来的卧室现在的棉花库房。库房里棉花的堆形有明显的变化，原来是长锥形的，现在是坍塌过的圆锥形，棉花几乎涌到库房门口了。祥虎忽然生发一个不详的预感，双膝跪地，发了疯似的往外刨棉花，刚刚抛出一个大坑，扑的一下，头顶的棉花轰然倒塌，埋住他半个身子。他只好站起来，将头顶的棉花往门口扒，削低棉花堆的高度，然后躬下身子，接着刨坑。坑在向纵深靠墙的方向扩大，这里的棉花松软易刨，明显是从上面坍塌下来的。祥虎加快速度，很快便刨出舟舟一双穿帆布棉鞋的脚，再狠刨几把，舟舟整个上身都露了出来。舟舟是面朝下趴着的，双臂朝前伸出的姿势来不及收缩。祥虎快速搬过舟舟的身体，让舟舟躺在自己的怀里，大声呼唤舟舟的名字，可舟舟根本没有反应。舟舟的四肢有点冰冷，鼻息没有，脉搏也摸不到，他睡着了吗，还是……？舟舟两只手里各抓两个已经捂熟的黄柿子，手边的棉花堆里还有几十个。这是红菱生前专门为舟舟捂的，红菱走了，祥虎就忘了拿出来。舟舟应该是肚子饿了找吃的，才想到刨棉花堆里的柿子，高高的棉花堆坍塌下来压住他，使得他无力脱身窒息而亡，是这样吗？祥虎完全明白了惊呆了，也彻底麻木了，他说不出话，哭不出声，连痛苦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电灯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应该是停电了，江心洲就是这样，刮风下雨下雪什么的，都是停电的理由。祥虎不愿动，就这样躺着，让舟舟好好睡一觉吧，这孩子喜欢关灯睡觉，红菱也是。怒吼的北风猛摇窗户，恨不得要把房子摇倒。上天啊，你是在痛哭悲号吗？又一阵凶猛的狂风撞击大门，门栓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大门差一点就被风撞开了。
祥虎的魂灵逐风而去。他走在茫茫荒原，走在没有尽头的真空管道，这里冰雪极寒，黑咕隆咚，寂静无声，了无生气。他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知觉，没有欲望。他并不想走出这个混沌的兽性的时空，反而期待迎头撞上冰山撞上豺狼虎豹，让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肉体被撕裂被粉碎被吞噬，来吧，暴风骤雨，狂飙海啸，所有人世间的宇宙间的一切手段，一起朝我来吧！祥虎觉得累了，太累了，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这无穷无尽的路途还要走吗？他想停下来，不走了，歇息了。突然，前方闪现几个熟悉的人影，哦，是红菱母子三个！她怀里抱着小宝宝，手里牵着舟舟，浑身放射母性的光辉。他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像是赶集，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红菱怎么还是老样子，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祥虎一个激灵，使出浑身所有的气力，呼喊，奔跑，但是他的声音被一片无限巨大的玻璃幕墙遮挡了，只有游丝般的回声，而足下完全是棉花，脚步落下后的张力弹力立即被吸收殆尽，只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前进的速度，眼看红菱母子三个身影越来越小，笼罩他们的光环越来越暗。祥虎急了，不顾一切喊叫，你们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可是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怎么办呢？他摸索到身下的棉花，摸索到裤口袋里的火柴，不假思索地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哦，望见了望见了，天堂那盏灯亮了，亮了！红菱啊，你们望见天堂那盏灯的光亮了吗？我望见了呀，你怎么还没有望见呢？祥虎捻动指尖上的火柴棒，火光随之舞动妖艳的身姿，他自信只要丢下火柴棒，一屋子的棉花全部燃起，那么天堂那盏灯便会光亮无比，照见天堂的路，照见红菱母子的身影，也照见自己。红菱啊红菱，你们一定能望见天堂那盏灯，一定会停下来，迎接我一起去天堂！来了，我来了！正当祥虎松开两根指尖的一瞬间，砰一声剧烈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了，一团穿堂风席卷室内，掀翻他浑浑噩噩的意识，熄灭了他手里高高举起的那盏灯。
闯进来的是三头肥猪，一天一夜没进食，猪们饿急跳墙，撞断门栓。猪们以风卷残云之势，冲进灶房，再折回来，冲进棉花库房，它们挺立祥虎面前，昂首高喊大叫，示以激烈的抗议……
祥虎被猪们拉回现实，惊愕地张大嘴巴，浑身直冒冷汗。他想起玲梅那天说过的火烧连营那句话，那会什么样的情景啊？这风雪之夜，家家户户装满一屋子的棉花全被引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心洲必将陷入火海深渊。接着，令人惊骇，最最奇妙的情况发生了，电灯突然亮了，躺在祥虎身侧的舟舟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竟然还朝着猪们嗬嗬叫了两声。祥虎跳将起来，再次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看着手里的火柴残梗，浑身冷汗直冒。
天大亮的时候，狂吼一夜的北风嘎然而止，天空中不见一片雪花，清澈透明的空气恣意铺开，就听见堤坝上人声鼎沸，全村老少都聚到祥虎家，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嘘叹不已。金成把村支书、村长也吆喝来了，大家问祥虎有什么要求和想法，祥虎只一句话，养猪！
正月初六，祥虎家的小型养猪场开张了，父子俩走上当猪倌的路。
一
正月初六一大清早，天空灰蒙蒙的，不时有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江心洲在睡梦中醒来，村街上渐渐多了赶早拜年的人，大门洞开的人家，鸡鸭家禽争先恐后扑腾着往外跑，咯咯哒哒，叽叽喳喳，往屋场上、草甸上散开了去。猪栏里的猪也都仰起脑袋，巴望着主人家门，哼哼唧唧地叫嚷,饿了，饿了！
周祥虎早醒了，几次欲溜出被窝起床，结果都被自己的女人李红菱紧紧箍住，脱身不得。
屋里关了一夜的鸡鸭齐聚门口，急不可耐地等着主人开门，屋场上猪栏里三头半大的猪崽，唧唧哇哇地叫唤，恨不得拱翻栏门，直奔家中觅食。祥虎轻轻地掰开女人紧锁住他身体的手指，小心翼翼道，我起了，把鸡鸭放出门，省得吵人，猪也得喂了，饿不得的，会掉膘不长呢！可是红菱格外不讲理，祥虎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指，她马上又十指交叉地箍上了。
祥虎又劝道，昨个跟村尾的刘强打了招呼的，今个一早他家客车进城，带上我，要不然去渡口这一截路得走半天。今天都初六了，明天初七是人日，不作兴出门的，东莞那边老板打几个电话催了，再不去，岗位要转给别人了。在外打工，找个好差事不容易呢！
红菱嘤嘤地哭开了，嗫嚅道，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这回一定怀上，你才可以走的，现在肚子里一点反应还没有，你却要走了，这不又要耗过一年？我都三十六了，等不起了呢！
祥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哎，怎么办呢，一个腊月了，正月又出头了，我哪天没有努力，就是怀不上，叫我咋办呢，总不能不出去挣钱吧？光靠种庄稼哪行，万一来个旱涝虫灾的，咱们一家人不要吃饭了吗？
红菱哭腔道，怎么办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心事，村里那些女人们哪一个不在劝我，趁早生一个，只怕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唉！要怪就怪舟舟不争气，他要是好好的，我们何必还要遭罪再添一个负担呢？
舟舟是祥虎和红菱的儿子，翻过年已经10岁了。孩子表面上看好好的，只是话不多，前年九月送小学读书，还没读几天呢，老师把孩子送回来了。老师说这孩子大概只有三岁的智商，他不应该坐在学校的课堂上，而应该去医院看病。祥虎带舟舟跑了几家大医院，比较一致的检查结果是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亦即医学名称自闭症。
夫妻俩忽地没了话说，墙上的挂钟哒哒走出了脚步声，就在这当儿，大门吱嘎一声响，早已不耐烦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飞也似地夺门而出。祥虎先打破沉默，哦，是舟舟起来了，还好放了鸡鸭，接下来，该又是逗猪栏里的猪去了。红菱接口道，这个憨儿子，不晓得为什么对猪那么感兴趣，一天到晚惦记着这三头猪。
啪！猪栏那边炸起一声鞭炮响。过一会，又是啪一声响。
哈哈，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这是邻居陆大鹏家儿子汪汪在门口蹦蹦跳跳地叫唤。
祥虎凝神静听，先是皱起眉头，接着眼皮子耷拉下来，脸色乌青乌青的，突然，他一个鲤鱼翻身压住红菱，让红菱措手不及。祥虎的表现怪怪的，他是在强迫自己，还是强迫红菱呢？红菱睁大惊讶的眼睛瞪着祥虎看，只见他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打夯钻地般使出浑身的力气，节奏愈发地急促，力道愈发地沉重，床铺发出吱嘎吱嘎要散架的声响。红菱最喜欢听到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因为这个声响的大小，标志着祥虎投入的多少，她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激情随之被点燃，不由得投桃报李，全身心地回应迎战。祥虎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执着与往日的迷醉大不相同。红菱忽然明白了，是大鹏家儿子汪汪唱的小调产生的效应。
祥虎浑身汗涔涔冒着热气，咬牙切齿地要把自己掏空，把所有的一切都输送给红菱，指望红菱的肚子争口气，生一个陆汪汪那样伶牙俐齿的宝儿来！
啪，又一声鞭炮响过，便又听到大鹏家宝贝儿子汪汪小羊羔似的唱歌，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
祥虎立即受到感召受到激励，身体上升，又下沉，向着一个目标，使命地冲撞，冲撞，好像只有使命地冲撞才能解气，只有使命地冲撞才有希望。
窗外响起汽车的轰鸣声，这应该是刘强家进城的客车。客车停住了，叭叭，响了两喇叭，接着就听见刘强的大嗓门叫唤，祥虎喂，走啰！祥虎，祥虎！这家伙，怕是抱着老婆舍不得放了吧！祥虎，祥虎喂，你再不应老子走了哈，走了！
祥虎一个激灵，云海中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口里喘着气，眼里闪现一丝慌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刘强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好戏收场，乘车出发。红菱知道，男人是在犹豫，裹足不前了，不行，事情不能半途而废，怎么的也要把事情做完做结束了，再走！兴许，这回就是怀的机会，怀的希望呢？红菱这么一想，便紧紧抱住男人的腰，使劲往怀里拉，自己的腰身也不歇着，像蹦床一样，一下一下，以吻合的速度和节奏，往上顶往上撞。
刘强又埋怨了一声，死祥虎，困困困，困死了不晓得醒呢！是抱着老婆舍不得走了吧？话音没断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了。
祥虎和红菱回到从容不迫的正常状态。此时此刻，俩夫妻的心事想到一块了，江心洲一天只有一班车进城，车走都走了，那就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好做到位吧！
舟舟还在时不时地往猪们身上扔一只鞭炮，啪一声响，猪们惊得团团转，最后都仰起脑袋瞅着舟舟，嘴里发出近似求饶的哼哼声，那意思说得非常明白，干嘛欺负我们猪呢，放我们一码好不好？舟舟似懂非懂，乐不思蜀。鞭炮接着响，猪们接着在栏里打转，陆大鹏家精灵鬼怪的宝贝儿子陆汪汪接着唱他自编的小调。而祥虎在陆汪汪小调的刺激下，紧张急促地调动浑身所有的气力，予以有力地回击。
夫妻俩最终从云中坠落，燃烧的火焰熄灭了，他们的意识也随着肉体的降温而恢复清醒。祥虎一骨碌跳将起来，三两下把衣服穿好了，追出门外，望着村街的尽头发呆。
红菱看祥虎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算了算了，由着他吧，怀不上就怀不上，下半年叫他早点回来，再继续努力吧。她便朝门口叫，吃饭啰，先生呐，把儿子拉回来吃饭了。你实在要走，还有办法，我来打电话，叫金成骑摩托车送你到渡口去，好不咯？快回来吃饭，吃饱饱的走，我也不留你了！说着眼睛一热，闪回门内。
祥虎和舟舟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呼呼啦啦吃。红菱则站在一旁拨打金成的电话。金成姓曹是村里干部，他老婆齐玉珍是红菱要好的姐妹，就住坝下不远处，大声喊能听见。红菱拨了几次，总是无人接听，继续拨，手机都快被按坏了。终于，电话那头有人接听了，是金成的声音，哎呀，你是哪个啊，一大清早的，电话总响总响，吵死人了！哦，是红菱啊，你么事那么急呢？……
祥虎停住筷子，竖起耳朵听免提电话，金成的口气一松下来，他一颗悬着的心便落到地上，像是得到命令一样，呼啦几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喉咙里，起身进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红菱端碗站在房门口，斜眼看着祥虎的一举一动，等他将背包的拉链拉上之后，才不服气地咕噜一句，少了什么不，别人做事你就是不放心，衣服、鞋、袜子，路上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给你捡好了的。唉，记得哟，出门在外，你这性格可得好好改了，多说几句话，身上不会少一块肉的！祥虎回头看了一眼红菱，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嘴角咧开一半即收拢了，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他对你那么好，我不放心，你可得提防着点！你莫小人之心咯，人家对你好也坏了？红菱甩过一句，转身就走。
摩托车突突声越来越大，那是金成快到门口了。祥虎一句我走了还没落地，人已经背着行李包坐到金成的摩托车后座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婆，算是告别。
红菱眼圈湿了，视线被祥虎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她知道，男人走了，她的依靠没有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粗细轻重的活不说，仅仅看护舟舟这一件，就够她受的了。当祥虎背影消失的那一刻，红菱怅然若失，一只垂落的手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叹了一口气，眼睛不争气开了闸，泪珠扑簌滚落。
二
雨过天晴。一大早，红菱等舟舟吃饱了，准备下地。临走前千叮铃万嘱咐，舟舟乖，在家跟猪猪玩别乱跑啊！舟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布谷鸟从空中掠过，布谷鸟的叫声是催耕的音乐，农人听到这音乐，脚步便不由得加快。油菜花已过盛花期，麦穗快要杨花灌浆，田地里花香撩人，蝶飞蜂舞。
家家户户都在油菜地头留下一片空地做棉花苗床，等到油菜籽收割之后，再将半尺高的棉花苗移栽，避免耽误棉花的生长期。红菱脱去外套张开架势干活。她要将空地上的泥土翻挖开来，平整成垄之后，洒水搅拌，使用特制的制钵器制作营养钵。红菱挥锄挖土，没一会身上开始发热，她又脱掉毛衣，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的线衫，身体的曲线和女人的韵味便显露无遗，尤其是怀里的两只小野兔，随着手臂的挥动跌跌撞撞。
金成家的油菜地紧挨红菱家的，这会，他挑着一担水不声不响走近红菱身边，红菱竟毫无察觉。金成卸下担子，两只眼睛在红菱上身抚摸，最后停留在那片晃动的部位不肯离去。红菱忽然一惊，感觉身上火辣辣的被什么温度炙烤，侧脸一看，原来是金成。她的脸刷地红了。金成搭腔道，这担水就给你用了，我再去河套里挑一担来。红菱一脸感激道，那怎么成呢，这大老远的让你费时费力！金成道一句没关系，人就挑着一担空桶走了。红菱知道制作棉花苗床，最不易的就是担水，路远不好走，来回一趟要半钟头。
金成的背影看不见了，红菱还觉得脸上有些烫手。金成心疼她帮她做事不老少，她从来没脸红过，今天怎么会烫得厉害呢？哦，是金成那两道火辣辣的眼神在作怪吧！她想起前天晚上在卧房里洗澡被人推开窗户的事。当时金成恰巧挨户统计预订化肥，在窗外大叫，红菱耶，有批化肥到了，你要不？红菱坐在澡盆里，撩起哗哗水声，没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少不得停下动作回应一句，谁啊，什么事啊？红菱话还没有落音呢，窗玻璃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窗帘掀开好大一片角，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下。啊！红菱一声尖叫，两臂环抱胸部，尽可能地遮掩自己，抬头的一刹那，看清了窗外的那张脸，是金成。金成不慌不忙补一句，是我哦，化肥来了，你家要不咯？红菱迅速拉灭电灯，气不打一处来地回敬道，不要不要……现在想来，那晚金成应该是故意推开窗玻璃的。
金成又挑回一担水，歇在红菱身边舍不得走。哎，曹大村长，你也下地了啊，怎么着想吃了红菱吧？哈哈哈！来人是方龙英，也是红菱、玉珍好在一起的姐妹。金成条件反射地弹出三米开外，嬉皮笑脸地迎着龙英，嘿嘿，是龙英来啦，怎么这么巧啊，鬼鬼祟祟地，人吓人吓死人呢！哎哟，曹大村长你是胆小的人啵，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呐，你一早挑两担水了，也帮我挑一担来！金成不吭声了，缩到一旁挥锄挖地。两个女人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话。金成不时瞄一眼，觉得她们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挖了三两下，便丢下锄头，悄悄走了。
没过一会，陆大鹏家的朱玲梅到了地头，她家地也紧邻红菱家的。脚未站稳嗓门便响起来，喂，你们两个死女的，下了地还不抓紧干活，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屁话呢？耶，我看到曹金成背着手往回走，怎么不见玉珍下地来呢？
龙英这才往自己家地头走，边走边朝玲梅那边道，怎么搞的，这么晚才下地呢，你看人家红菱地垄都快整好了。哎呀，还不是我那个淘气包汪汪缠人，昨晚作业没写完，怕老师打手心，非要我送他上学，你说淘气不淘气，地里的事忙不过来，还要服侍他！哪像红菱那么轻巧，又不要送……玲梅收住后边半句话，自知说漏嘴了，侧转脸看看红菱，见她没反应，便脱了外套干活。龙英听出了后边的半句话，生怕惹火烧身，赶紧地夹着尾巴跑了。
红菱把锄头举过头顶狠命地挖下去，斗气似的，一锄比一锄重。她当然听出了玲梅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又不要送舟舟上学，舟舟是憨的，上不了学，好了吧，人家生了个精灵聪明的宝贝儿子，你红菱呢？
过了一会，玉珍也到了，她是个慢性子的人，不慌不忙地杵在地头看风景，半天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我操，电视里说婺源的油菜花好看，依我看，我们江心洲的油菜花更好看，你们瞧瞧，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跟花海似的！看到三个女人头都不抬，也不接腔，又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你们三个吃了哑巴药吧，要不屁眼堵了屁都不会放了？
远在一边的龙英这才撂过一句话来，干活哟，半上午过去了，一会就要回去做饭了！玉珍回一句，急个屁呀，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呢！龙英干脆停住手里的锄头大声嚷，我的姑奶奶耶，油菜花快谢完了，四月过一半了，还不抢着下种，怕误了季节哟！我们三个男人都不在家，不像你还有村长搭把手呢！
村长，村长，村长个屁呀，还不是你们假客气叫出来的，其实，他曹金成连副村长都不是，就是村里的一般干部，一年没有几个屌钱，还借口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愿意下地，我是不愿意揭穿他，看看看，早上催命似的叫他下地，才挖了几锄头，又不见人影了。玲梅这才接话道，我来的路上碰见村长了，怕又是开会去了。玲梅这回谨慎了一点，说了短短一句，再不敢多说了，她知道红菱还在生闷气呢。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还是刺了一下玉珍的自尊心，玉珍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开会开会，开你的魂哦，哪有那么多的会呢，你这死女的笑话我是吧？还村长村长，以后不许叫他村长，叫他金成就好了。玲梅自知理亏，求饶道，哎呀，我这嘴巴就是快，真不是故意的，总是得罪人，以后闭紧了不说话了。
红菱确实心情不好，为玲梅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也为玉珍老公金成露出的色心。说实话，玲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说话口无遮挡，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但她老公陆大鹏就没那么好了，有一回为了屋角那棵界树，跟祥虎争红了脸，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伤得祥虎脸色阴沉几个月。事后，红菱问祥虎怎么回事，祥虎就是不说，问急了，才炮仗似的炸一声，操，他汪汪是人精哦，日后是条龙又咋的？红菱马上懂了，再也不问，她知道陆大鹏一定是急了，拿儿子说事，刺伤了祥虎的自尊心。她也劝导祥虎，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挂齿。是啊，有时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像刚才玲梅咽下去的那半句话，要是对号入座地想，也挺伤人的。红菱常常自我宽慰，横一想，竖一想，也就想通了，不生气了。可是金成呢，不会是被祥虎说中了吧？不会的，金成明里暗里给自己帮了不少的忙呢！
远处小学里的下课铃声响了，玲梅直起腰自言自语道，汪汪放学了，赶紧地回去做饭咯！一边说着，一边人就跑没影了。
红菱心里刚刚熨平的皱褶这会又鼓起来，不怪别人说什么，就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见了鬼了，怀舟舟的时候，不想那么早怀却意外地怀了，现在作古正经地想怀吧，怎么努力也不见动静。她正想心事的时候，玉珍忽然突了一句话，死女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大上午的，一个屁都不放，是哪个得罪你了？红菱直了一下腰，朝玉珍望了一眼，算是回应，又弯下腰干自己的。玉珍还停在原地，又来一句，祥虎走多久了耶，还没有反应吗？终于有人走进红菱心里了，红菱停住手里的活接腔道，我也不晓得出了什么鬼，你越是想怀上越是怀不上，祥虎走了两个多月了，这肚子还冷冷清清地瘪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正说着呢，红菱的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金成，急忙灭火一样给按了。这边刚按掉，那边玉珍的手机响了，玉珍只喂一句，脸色大变，小跑着过来，把手机塞到红菱的手上让她接听。金成喉咙少有的大，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大概的意思是刚刚闸口排涝放水，把一个孩子冲进长江里了，有人说可能是你家舟舟。红菱两眼一黑，脑袋天旋地转。
连续几场特大暴雨，江心洲内涝十分严重，许多地势低洼的耕地被淹，排涝是当务之急。闸口开闸，放水进水都是抓鱼捞虾的好机会，总有人趁机前来赚些渔获。排洪沟有十几米宽，直直地通往长江，水道里水流湍急，靠岸边的杨柳只露出一点树梢，大片的芦苇倒伏在水里。红菱哭天抢地，瘫倒在岸边。
金成带一帮人沿水道两侧搜寻，已经是几个来回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经验的老人建议安排水性好的人从落水点下水，顺着水流往下游，从水面搜寻岸边。金成水性好，马上脱衣服下水，水面看两岸果然视线好，游了一百多米，便发现一丛树梢中有个黑点。是舟舟!他被树梢挂住了……
三
舟舟捡回一条命。红菱好不庆幸，只是回想别人说的每一个假设，仍然心有余悸。孩子一直习惯在家门口玩耍，仅仅一次超出视线范围就有了生命之危，有了初一，必定会有十五。红菱忽然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担心。怎么办呢？要做地里的活，还要顾着家里的孩子，一心挂两头如何是好哦？
几天后，油菜花谢光了，再过一周多点，油菜籽角由青转黄了，庄稼人谁不知道，农忙的时候到了。一眨眼功夫，满地的油菜籽全砍倒了，家家户户趁天好把菜籽揉搓下来，装回家晒太阳，躲着别淋上一场春雨，那样的话油菜籽会摊在地里发芽的，一季的收成可就泡汤了。接下来是及时移栽苗棚里的营养钵苗，早一天移栽，棉花便赚个不一样的长势。红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串下跳的，生怕一场雨落下来，她是憋足了劲，要趁天好将几亩地的油菜籽收回来，可是谁来看护舟舟呢？这时候谁家不是闭门锁户的，老弱妇孺忙自己家的地还忙不过来，谁还有功夫帮你照看孩子呢？红菱急坏了，头两天地里家里两头跑，凭一双手，才收回半块地头，眼看着好天气快过了，油菜籽就要摊在地里泡汤发芽，怎么办呢？第二天，她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带舟舟一起下地，用一根拴猪的铁链将舟舟拴在地头板车上。舟舟俨然一个被囚的犯人，失去了人身自由，好在孩子不哭不闹，自己在地上找蚂蚁玩。
玉珍家里有金成，龙英、玲梅家里都有老人来帮忙，呼呼啦啦两天把所有地块的油菜籽都收拾停当了。红菱找不到帮忙的人，又不舍得叫祥虎回来，她知道来回一折腾，工资加路费，差不多可以买一季的收成了，本来打算花二百块钱一天请人来收割油菜籽，可是村里青壮劳力基本上出去打工了。
其实，一个人专心地干也快，这不一上午时间，红菱割倒两块地头的油菜籽，空出整个下午，将头天割倒的油菜籽揉搓下来。当宽大的地膜上落下厚厚一层油菜籽，天不觉黑了脸，地里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人叫马嘶的喧闹。借着微弱的星光，红菱开始装袋，好家伙，四件蛇皮袋全装满了，算下来，这一亩地差不多收了小五百斤菜籽，算是丰收了。丰收给红菱带来喜悦，她走到舟舟身边想与儿子分享喜悦，可是儿子靠在板车上睡着了。她这才想到接下来的麻烦，这五百斤重的板车和不会走夜路的儿子，再次让她处于两难。就在她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车把，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直觉知道来人是金成。她心里一热，来不及说声谢谢，金成已经拉车朝前走了。她背着儿子跟在车后面，前边金成的喘息声和背上儿子的鼾声特别的好听，像动人的乐曲驱走了一天的辛劳和疲惫。只是回到家里的灯光下，红菱发现儿子整张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通红，一只拴铁链的脚腕磨破了皮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她的心一紧，泪水夺眶而出。
老天还算体恤民情，看到农家收割差不多了，眼一眨，大雨呼啸而下，看那势头，不下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早饭后，玉珍、龙英、玲梅相约来到红菱家里，不用说是要砌长城。四个女人一坐上桌，好戏就开唱了。好像打牌是次要的，反而说闲话拉家常是主要的，东南西北瞎扯一通，话题不知不觉转了风向，集中到红菱身上。玉珍说红菱千好万好，就是肚子不争气不好。龙英说红菱今天的好不算好，好日子还在后头。玲梅说红菱是有福之人，明一句暗一句颠三倒四的，说红菱有福相，常有贵人帮，反正碰到什么棘手事、麻烦事，就说买化肥吧，有人垫钱买了还给载回来，这几天收菜籽，有人累像猴子还趁天黑帮她拉回家，要不然，够她罪受的。
玉珍先是笑眯眯地听，后来是一反常态地沉默，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话来，玲梅耶，你说的那个背后做好事的人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做坏事的人呢？桌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龙英赶紧打圆场，哎呀，玲梅死女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七想八想噢！红菱趁机溜到门外，叫唤舟舟回家。
当天晚上，玉珍家里传出踹门、摔碗的声音。玉珍将金成关在门外，死活不开门。金成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得理了，气得用脚踹门，他踹一下，里面就摔破一只碗，最后心疼得不敢踹了。不过，半夜的时候，玉珍还是把门开了，阴雨天，外面有点凉，可别把男人冻感冒了。门砰一声关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刺耳的声音了。金成知道玉珍为什么整他了，白天几个女人耗在一起，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洗好后轻手轻脚上床。玉珍腾地坐起，压低喉咙厉声道，你老实交代，否则今晚别想睡。金成做贼心虚，禁不起审，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看到红菱洗澡的事也说了。玉珍拎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啊，曹金成，原来你帮红菱做事是有所图谋啊？你还要不要脸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色鬼竟敢色到我姐妹的头上来了！你给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不许走近红菱半步，不许对红菱有一丁点的邪念！金成迫于玉珍的虎威，赌咒发誓，还写了保证书。
初夏，泥土开始升腾热气，布谷鸟大功告成，终于把麦子催黄了。视野里一片金黄，走在这成熟颜色里，你能闻到麦粑的香气，听到庄稼抽条成长的声音。红菱又着急了，这一地的麦子怎么弄回去呢？一个人一双手，把麦子割倒不成问题，但要把麦子捆成把，装上车，拉回家，可就难了。这回可不敢奢望金成暗中帮忙了，上回帮她做了两回车把式，玉珍摔盘子砸碗，闹得不可开交，本来要好的姐妹，不明不白地就生分了，得不偿失。
玉珍家里有金成，加上有公婆帮把手，收麦子不是问题。龙英、玲梅两个家里也有老人出手相帮，勉强也可以开镰。红菱只有一双手不说，还要看护舟舟，确实是难。
太阳才刚露出半边脸，红菱已经拖着板车下地了。舟舟坐在板车上，有点悠闲自得的样子，只是脚上的那根铁链生生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开镰了，红菱手上动作快捷如风，只听见刺啦刺啦麦子在刀口上折断的声音，像音乐又像鼓点。麦子种在棉花地垄沟里，一片片割倒了，青翠碧绿的棉花苗便完全露出脸，在暖洋洋的微风里摇曳身姿，特别惹人喜爱。红菱做农活可是一把好手，这在江心洲有口皆碑。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红菱把这一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倒了。这时候，玉珍一家从另外一块麦地过来，人多势众，没一会儿功夫就把麦子割倒、捆好、装车，拉回家。红菱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捆麦把。玉珍一身轻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帮把手。红菱嘴上说不劳累你了的客气话，其实心里是久旱遇甘霖甜透了，因为天渐渐暗了下来。金成写保证书的事，红菱听说了，因此对玉珍多了一份亏欠。玉珍前后颠倒一想，觉得自己误会红菱了。两个女人有些天不搭腔，今天算是解了前嫌。麦把捆完，红菱又马不停蹄地动手装车，玉珍拉住她，不容推拒道，金成已经来了，我们歇会。两个女人便靠在麦把上歇气，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麦子收割之后，红菱卧床不起，玉珍、龙英、玲梅闻讯相约来看她。红菱见到姐妹三个，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昨晚她下身出血，还流出了血块，诊所的医生过来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导致流产。红菱伤心不已道，还说怀不上呢，哪知道却怀上了，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下流了，再怀上怕是难了呢！玉珍是个厚道人，看到红菱流产了，心痛地自责道，怕是割麦子、拉车累着了，早知道你怀了，怎么也不会让你下地干这重活的！龙英劝道，事情已经发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坐好月子，把身体调养好，徐图再怀。
一个月过去，红菱被她娘调养得白白胖胖。村里人都夸红菱她娘上心，只有龙英看出了破绽。那天，红菱去菜园子里摘菜，顺便去龙英家里串门，两个女人便拉起家常。龙英对这次意外流产深表惋惜，不过坐月子坐得好，整个人养富态了。说着伸手摸摸红菱的肚子，怀疑道，红菱耶，你坐月子人是养好了，脸面白了，但肚子也大了，这哪里像是流产啊？我看啦，你最好是去医院看医生检查一下，把事情搞明白，不要稀里糊涂的再出什么差错！红菱听龙英这么一说，也疑心重重，马上叫来玉珍、玲梅，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们听。玉珍、玲梅的态度和龙英一样，立即去医院检查，让医生做结论。
医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红菱已经怀孕快四个月，胎音正常。真是喜从天降！红菱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欢悦像泉水般止不住地翻涌，还没走出B超检查室，便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祥虎，大大咧咧道，祥虎，祥虎，怀上了，怀上了，快四个月了！电话那头的祥虎，老半天不吭声。红菱以为他没有听到，又急促地重复一遍原话。这才听见祥虎嘿嘿笑了两声道，操，亏得临走那一下！
四
祥虎是乘刘强的客车回到家的。一路上，刘强净开祥虎的玩笑，一边抱着方向盘，一边叽叽呱呱道，祥虎啊，你是正月初六那天早上功夫用的好，我车喇叭叫破了，你也下不来马，还好一炮打中了，红菱怀上了，你算算，到今天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吧？祥虎也不搭腔，只是脸上掖不住笑，刚从外面回来，见谁都亲，马上掏出一盒好烟，抖抖簌簌地拆开，先给刘强打一根，再周边一圈客气地打。刘强说喜烟喜烟！祥虎回道，是的是的，抽喜烟！
祥虎拎着大包小包地下车，进了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丢下包又走出门。不用说，红菱应该是下地去了。舟舟坐猪栏墙上，正拿一根竹棍给三头猪掏痒痒。祥虎走到舟舟的身边，摸了一下舟舟的头。舟舟不太在意地朝祥虎翻了一眼，继续玩自己的。当舟舟转身的时候，脚上弄出铁链的响声，祥虎这才惊讶地发现儿子的一只脚腕被一根细细的铁链拴住了。祥虎蹲下身子，心疼地抚摸儿子脚腕上的老茧，泪盈眼眶。
这时候，陆大鹏家的汪汪刚好放学回来，一路小跑着凑到祥虎身边，小嘴巴甜甜地叫人打招呼，祥虎少不得在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汪汪。祥虎捏了一下汪汪的小脸，第一次觉得汪汪是这么的招人喜欢，心里对汪汪嘀咕道，汪汪呐，我们家马上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弟弟了，你汪汪也有功劳呢！汪汪接过糖果，有些盛情难却，小脑瓜子一转，马上投祥虎所好数落舟舟道，舟舟不听话乱跑，上次掉进水里了。
舟舟脸上毫无表情，那种冷冷的感觉浸透到祥虎的心底。
祥虎知道红菱为什么要拴住舟舟了，他接过舟舟手里的竹棍，将舟舟从墙上抱下来，抓一大把糖果塞进舟舟的手里，然后又剥出一颗塞进舟舟的嘴里。
掌灯时分，红菱肩扛农具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她是给棉花下肥回来。庄稼人就这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祥虎远远地接着老婆，本来因为儿子而生的迁怒，不觉被心酸的情绪代替。红菱真是不容易，难为她了。
祥虎家早早熄灯，夫妻俩钻进蚊帐里面，唧唧咕咕小声说话。祥虎不时问一句，红菱便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先是说舟舟，然后说肚子里的小宝宝。说到半夜，祥虎又把灯打开了，卧室里顿时雪亮。他掀开红菱的衬衣，笑嘻嘻死盯着红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红菱颇为自豪、甜蜜，拉过祥虎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祥虎的手像怕触电一样，吞吞索索。红菱便笑他，怎么了呢，我肚子上长刺了呀？祥虎的手掌这才落到红菱的肚子上，轻轻柔柔地抚摸。红菱说，哎哟，痒死了，你这是挠痒痒吧？咯咯咯……祥虎住了手，轻声道，我怕我这只糙手吓着你肚里娃儿呢！红菱用右臂拐了一下祥虎道，你老土吧，四个月不到，娃能长多大，他晓得怕吗？咯咯咯……红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止住笑，催促祥虎道，快把灯关了，叫别人看见不好。祥虎不太情愿，我还没看够呢，我在自家床上看自家的老婆，还怕别个说不好啊？红菱一急，心底便敞开了，手指窗户道，你看那个窗帘洗缩了水，遮不住窗玻璃了，上回我洗澡……。红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咽下下面半句话。哪知道祥虎噗地坐起来，声色俱厉地追问道，上回就怎么了，是哪个在窗外窥看吧？是哪个哪个？祥虎神情紧张，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着实吓人。红菱立即改口搪塞，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窥看，没有！然后再不言语。祥虎不关灯，也不躺下，僵着脑袋，一双眼睛瞪着窗玻璃看，好像那个人又要出现，他要一把抓住那个人。红菱侧过身子，拿背对着祥虎，故意转移话题道，关灯关灯，睡哦睡哦，不早了，我今天干一天活，累死了，明天你下地接着干。祥虎像一段木桩，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红菱迷迷糊糊有点睡着了的时候，祥虎突然蹦出一句，他妈的金成，老子就知道是他，家门口只有他一个男人在家，操，整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是他是鬼？老子去问他！说着两只脚就探到床下找鞋子。红菱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拖住祥虎，哭腔道，祥虎耶，要命呐，你不要给我惹事噢！你这大半夜的，捕风捉影，上人家的门问什么呢？好人咯，大家乡里乡亲的，玉珍跟我姐妹上下，你这么一闹，叫我明天怎么抬头见人呢？祥虎还犟着要下床，红菱一只手拽不住，急得哇一声哭了，这头犟牛这才被止住了。
油菜籽丰收，榨出的菜油几年也吃不掉，大部分菜油卖掉补贴春种投入，菜籽饼也有一两千斤，正好下地滋养棉花。麦子也丰收了，面粉、面条家里吃不完，大部分得卖掉。麦皮正好喂猪，抵当部分饲料钱。三头猪也赶上了好年成，不愁吃喝，可劲地长膘。舟舟其它事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唯一愿意又会做的是给猪投食。这孩子，跟三头猪结了缘，不惹事，也算是省心的。祥虎看着这些，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红菱怀孕快六个月了。祥虎说，等老天下一场雨，地里的旱情解除了，就放心大胆地带红菱去县城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不料这场雨一等就等过了半个月，地里的棉花干瘪了叶子，垂头耷脑，奄奄一息。祥虎急得从前门串到后门，声音老大地对红菱嚷，村里的大老爷们都是白痴吧，还不组织抗旱，再过一两天，这一地里的棉花全部烧着火了。红菱劝慰祥虎道，就你性子急，别人不晓得急，说不定村里正在着手准备呢！红菱话音还没落地，便听到金成挨家挨户通知，抗旱了，抽水机响了，西大洼地块午饭边放水噢！金成经过别人家，都会钻进门，把户主喊答应了，才离开换下一家，唯独走到祥虎家门口，脚步不打盹，声音小了，句子短了，也不知道对谁喊，西大洼午饭边放水噢！祥虎追出来，本来要问个明白的，哪知金成头也不回地钻进陆大鹏家。祥虎当即气得牙关紧咬，恨恨道，做贼心虚，不是个好鸟！红菱走到祥虎身后，刚好听到这一句，心里顿一下，马上扭头走开了。
西大洼地块是沙土地，容易干，每年抗旱无一例外定会从这里开始，因为这块地的棉花最等不及。金成是祥虎的下家，祥虎家水放好了，便轮到金成家放。要是往年，金成必定会和祥虎坐在一块等水，抽根烟，聊会天，再自然不过了。今年偏偏不一样，金成一副村干部的派头，背着两只手从祥虎身边走过，屁都没有放一个。这也怪祥虎不好，金成本来是想坐下来的，可是祥虎像个债主似的，脸上冷冰冰的寒气袭人。金成一看气氛不对，只好视若不见，故作镇静地走过去了。
水还没有来，祥虎着急上火地引颈张望，望着望着，便望见一顶熟悉的小红伞在田埂上飘，是红菱，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一定是她送饭来了。他高兴地接着红菱，口里却埋怨红菱不该冒着中午的毒日头下地来，别忘了自己是有身孕的人。祥虎低头吃饭，红菱给他举伞，两个人脸都被地上的热气蒸得汗津津、红通通的。吃了一会，祥虎停了下来，眼睛望着一朵花蕾发呆，半响，忽然冒出一句，金成跟做贼的一样，老躲着我！红菱不理他，他又说，出了鬼了！还想说时，红菱敲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玉珍来了。祥虎马上埋头不做声了。
玉珍也是来送饭的，老远就叫，祥虎哎，你看到金成了不，这个人真是没得改了耶，在家呆不住，下地也呆不住，这水要是放过了，还不晓得呢！
祥虎对玉珍还是有些敬畏的，听到玉珍叫他，便站起来应到道，看到了，背着手往那边去了，你叫一声，他能听见。玉珍真就朝着祥虎手指的方向叫，金成呐，金成呐，吃饭了喔！不远处，有人应道，哦，来了！就看见金成从棉花丛中站起身来。金成还是背着手走过来的，默默接过玉珍递给他的饭盒，坐到一边去吃饭。
祥虎好像听到什么动静，站起身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就听见龙英在地垄另一头喊，祥虎哎祥虎哎，水来了哟，轮到你家开沟了！祥虎乐滋滋应道，好哦好哦！渠道里水声哗哗响，水流越来越大，对于庄稼人来说，这动听的声响胜似美妙的音乐。祥虎三两锹便在渠坝上开了个豁口，水流一股脑流进他家的棉花地里，这时候他才像吃进秤砣心里踏实了。光引水还不够，还得筑小坝，拦水头，让地垄沟里的水漫过地垄，这样水留住的时间会长一点，抗旱的效果会好一点。祥虎追着水流跑，哪里的小坝没筑好，便加上两锹土，尽可能让每一棵棉花都能淹到水。祥虎杵着锹站在水流里，眼看一地的棉花慢慢回过神来，忍不住想笑。他站在原地，两只脚却在底下轮番使劲地划拉水流，想让水流淌快一点。他知道水流的大小决定抗旱的效果，决定一年的收成，决定他家一层平房加盖计划。家里一层三间房，一间是厅堂兼灶房，一间是他夫妻的卧室，一间是舟舟的房间，每年秋收摘棉的时候，必须专门腾出一个房间堆放棉花。现在舟舟还小一个人，回到他们的卧室搭铺还能凑合，等小宝宝生了，舟舟再大一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可不是个事了。他和红菱商量好了，收了棉花，卖了三头大肥猪，三拉四凑的，差不多可以在房顶加盖一层，到那时，住房可就宽敞了，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祥虎最后巡视一遍，觉得水到边到角地淹到位了，这才朝天喊一声，好了！金成早准备好，只两锹土便将祥虎开挖的豁口填了，再退到自己家地头开出一个豁口。哗哗的水流急速淌进金成家的棉花地里，两夫妻如临大敌一般钻进棉花丛里忙活去了。
自从去县医院检查回来，地里的棉花日甚一日地开了。红菱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弯不下腰，下地摘棉花便成了祥虎的专利。祥虎像蚂蚁搬家一天天一点点地将棉花搬回家，舟舟房间里的棉花渐渐堆成了小山。红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要剥烂棉桃，晒棉花，洗衣，做饭，照看舟舟。庄稼人谁都看得懂，这一年下来，除了中途一次干旱，基本上風調雨順，算是好年成了。红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得高，家里的棉花一天比一天堆得高，栏里的三头猪一天比一天肥壮，夫妻俩的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好。好日子伸手可触，夫妻俩仿佛已经闻着幸福芬芳的味儿，浑身充满了奔流激荡的劲头。
五
初冬的日子，下起连绵的冷雨，下不得地，也没心思打牌，因为红菱预产期日渐近了。那天，祥虎和红菱两个偎在家里棉花堆里，闻着藏在棉花里的太阳的味道，扒着手指头，估算这一屋的棉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一年的付出到底能有多少回报。大概接近六千斤吧，算上地里还没有捡回来的，七千斤肯定要出头。按去年的价格五块钱一斤，要不打点折，四块八一斤吧，也能有个三万三千六百块钱的毛收入，除了成本和人工，两万三千块纯收入不成问题。栏里还有三头肥猪，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咱们的娃！祥虎抹抹嘴上的吐沫星子，嘿嘿，干笑两声，满心欢喜。红菱依偎在祥虎的怀里，听祥虎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把力抱紧了祥虎。夫妻俩沉浸在蜜罐子里享受甜蜜的时候，舟舟虎头虎脑地闯进来，犹豫了一下，竟不由分说地往父母的中间扎。
舟舟躺下没有两分钟，便觉得无趣，从中间的位置爬出来，在一旁的棉花堆里自顾自地掏洞躲猫猫。掏着掏着，掏出一堆青柿子，舟舟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红菱眼疾手快，夺下儿子嘴边的青柿子，解释道，傻儿子，不能吃的，青柿子不能吃，好涩嘴的，等捂黄了捂熟了，再吃哈！舟舟也不搭腔，在棉花堆拱几下，不声不响出了门，和他的猪们玩去了。红菱自言自语道，不能让舟舟摸到，要不这些柿子一个也捂不成。说着便起身将一堆青柿子收拢，靠墙挪了个位置，深深埋起来。
祥虎一双眼睛瞪着屋顶，半天不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明天还有雨吧，棉花也捡不了，不如去县里一趟，医生不是说产前要检查吗？红菱一愣，故作生气状答道，你这个人啦，棉花是第一位的，我的产检还是第二位的，你关心人都不晓得让人听得舒服，你呀！不过医生说提前两三天去产检的，这还有一周时间呐，是不是早了点哦？祥虎不容置辩回道，只明天有空，后天晴了，地里的棉花开成满天星了，得抓紧这一周的时间把棉花捡回来，到时候你生产、坐月子，哪有许多功夫下地哟，到手的棉花可不能烂在地里！其实，红菱理解也赞成祥虎的主见，顺水推舟道，要得要得，按你说的做。
早晨六点半，刘强的客车雷打不动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祥虎搀着红菱上车，落座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扫到金成坐在车头前面，金成恰巧也回头看，三双眼睛碰在一块。要是往常，他们必定要张口打招呼的，只是现今心里搁置个疙瘩，互相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今天去县城的人很多，车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还不断有人招手上车，也许大家和祥虎的想法差不多，趁着雨天不耽误捡棉花，赶紧抽身办点要办的事。一车人说说笑笑，个把小时的功夫便到了县城。下车的时候，祥虎搀扶红菱落在最后，刚走下车门，金成接着了，小心翼翼道，是去县医院检查吧，真凑巧呢，中午去金珠家吃饭吧，我跟她说一声，叫她备我们的饭！不了不了，不麻烦金珠了，回回去县里打搅她，不好意思哟！红菱看祥虎垂下眼帘便接了口。自家男人太了解了，什么事，一丁点的小事，总是挂在脸上。金成自讨没趣，不声不响地溜到一边去了，本来他还想说几句好听的，比如这次检查，可以托金珠找找熟人，找点关系，多少要方便省事些。只是祥虎不领情，金成也不情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医院妇产科门外做检查的人排成长龙，每次来都这个样子，离下班时间不多了，红菱终于被医生叫了名字，进里面检查。祥虎总以为产前检查只是医生要求的例行公事，不太放在心上，这会还是那么想，他先是四平八稳地坐着等，时间长了，坐不住了站起来等，嘴里小声嘀咕，怎么还不出来呢？他有些按捺不住往检查室里探头探脑，再后来直接冲进检查室。女医生一心写病历，也没有抬头瞧进来的人，直到写完了，才冷冷地问道，你是产妇家里的吧，你进来的正好，跟你说哈，产妇检查情况不太好，胎盘前置，你知道什么叫胎盘前置吗？啊呀，跟你也说不清，反正前置胎盘的表现是在妊娠中期至妊娠晚期，可能出现轻微甚至严重的阴道出血，是妊娠期的严重并发症，处理不当可能危及母儿生命安全。祥虎唯唯诺诺，他知道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好了。女医生看他漫不经心地便加重语气道，你在听呗？我提醒你噢，预产期还有一周，产妇必须天天来医院检查，以便随时掌握情况，以防万一！祥虎辩解道，我们家在乡下，隔江过水的不方便呢！女医生气不过瞪了祥虎一眼道，我建议你们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处理不当会有危险的，你知道吗？
祥虎和红菱漫步县城的街道上，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只是看不到一张熟识的脸。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两个人都觉着前胸贴后背的饿了。忽然，红菱的手机响了。红菱掏出手机一看，随口道，是金成打来，肯定是叫我们去金珠家吃饭，接不接？祥虎脸色马上阴下来，口气生硬道，你接不接关我屁事，你想到人家吃饭你去，我不去！红菱站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响铃的手机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祥虎一个人径直走了，红菱只好挺着个大肚子，追他的背影。金成、金珠兄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红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不接了。
祥虎钻进汽车站旁边一家小店，外出打工的时候，在这家店吃过盖浇饭。盖浇饭顾名思义，就是一盘米饭盖上一大勺子菜，便宜实惠，能填饱肚子。红菱站到祥虎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快滚出眼眶了，气呼呼道，你不想去人家吃饭，好好说就是了，你这是干吗呢，听到金成的名字就冒火，人家看你是家门口人跟你客气，别人谁在乎你呢？医生说了，必须天天去医院检查，我们城里没有亲戚，只有金珠这么一个熟人，跟金珠说一声，兴许能帮我们一把呢！祥虎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脾气过了，气性也就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度，有些理亏，便抬头看一眼红菱，算是跟她打了招呼。红菱顺着台阶下便坐下了，把脸撇在一边。祥虎把一张油腻腻脏兮兮的塑封菜单推到红菱面前，小声道，你吃什么，盖浇饭还是面条？红菱先是不理他，顿了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你问我吃什么，又要指明盖浇饭和面条，这两样我都不吃！我要点菜，开个洋荤，到你周家做牛做马十一年了，我今天也要真正坐一回馆子！祥虎板脸道，点菜你也要点啦，想吃什么，尽管点！红菱拿起菜单看，犹犹豫豫老半天，想吃的贵了，贵了的舍不得，艰难地决断之后，才报上辣椒炒猪头肉、尖椒炒莲藕丁。祥虎瞄了眼菜单，知道价格不算太贵，一颗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地，遂大方道，再加一个紫菜蛋汤。红菱早捕捉到祥虎瞟过来的目光，也揣摩透了他的心理，嗔怪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那么大方，你就加一个山珍海味咯！祥虎嘿嘿笑两声算回应，红菱也忍不住笑了。
刘强的客车停在老地方，离两点钟发车时间趋近，便见那些要返回江心洲的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进一趟城不容易，所以不少乘客都顺便采购一点货物带回去，更有那些做买卖的小店家，批发了大包小袋的商品往车里堆放。祥虎和红菱早早上车，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占了座位，这会别人搬东西放货，难免有些嘈杂混乱。祥虎坚持不动，生怕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红菱有些吃不消车里的拥挤和气味，小心翼翼下了车，站在一旁的空地上等。过了一会儿，金成酒气冲天地走过来，看到红菱便停住了脚步，打着饱嗝道，红菱你吃饭了不，怎么站在外面受冷呢？红菱指着车门道，里面挤死了，下来吐口气呢！金成哦哦两声，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吞吞吐吐的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正好，金珠提着两袋东西小跑着过来，拉住红菱的一只胳膊塞到她手里，关切道，红菱姐，中午打几个电话也不接，叫你们去我家吃饭，我都煮了你们的饭呢！红菱脸一红，赶紧解释道，哎哟，谢谢金珠妹子，你总是那么客气，我们打扰你多次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是人多，排队排到很晚，又怕赶不上班车，所以……，反正也吃过了。金珠摸摸红菱的肚子，关切道，预产期快到了吧，检查怎么样呐？红菱脸色旋即暗淡下来，顿了一下轻声道，医生说是胎盘前置，容易出血有危险呢！金珠马上正色道，是呀，胎盘前置是危险啊，医生具体怎么说，要不要留院观察呢？金成听了个大概，也凑上来添一句道，要不然住在金珠家里，不回去了，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救急？红菱不知是要宽慰别人还是宽慰自己，故作轻松道，还有几天呢，在城里住，要费好多钱，就不住了吧！金珠马上正色道，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费什么钱啊？安全第一嘛！一旁的金成也向红菱投以鼓励的目光。红菱感到盛情难却，好不犹豫，一下哑了口。金珠拉住红菱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红菱姐，医生的话要听，开不得玩笑的，又是祥虎的死脑筋在作怪吧，不要紧，我来跟他说！这时候，祥虎把头伸出车窗外，朝着红菱挥手大喊道，上车上车，车要开了！金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周祥虎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吗，危险的后果是什么吗？你好好想想，老婆过几天就要生了，就这几天的功夫，你家里会丢失什么宝贝呢？你下车，今天不回去了！祥虎蔫头打脑道，我反正要回去，红菱想在你家住就让她住！金珠回过头找红菱，哪知红菱已经上车坐下了，便冲进车里拽红菱下车。红菱死活不干，末了来一句，祥虎要回去，我也回去，万一要生还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金珠妹子，你就别拉了！轰隆一声，车子发动了，金成条件反射般跳上车，金珠看说服不了红菱，生气道，犟驴你们，回去以后多留心哦，一有情况，赶紧往县里医院来，记得哟！说完意犹未尽地下车了。金成坐在车门口一件包装箱上，正好面对祥虎和红菱，本来想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说几句，怎奈祥虎一脸的冷峻，只好咽下滚到嘴边的话。
车窗外，金珠还在敲打祥虎，你这头犟驴，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老婆孩子的平安比什么都金贵！这几天，你一定要多担心，照顾好红菱，千万不能大意出差错！祥虎笑眯眯地点头应诺，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车子开了，金珠被抛在视线的尽头。
六
那天晚饭边上，玉珍路过红菱家门口站了一会，跟红菱搭讪，玲梅闻声也端碗凑过来掺和，没过一会，龙英碰巧路过，四个女人叽里呱啦说得舍不得走。说来说去，都是关于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无非是把自己这方面的经历再抖落一番。临走，玉珍拉住红菱的手，冒出一句体察关切的话来，红菱呐，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对劲哦，搞不好就这两天了，小心点，最好是住进医院，医生的话可别当作耳旁风了！祥虎拎一桶猪食从屋里出来，三个女人便拽住他不让他走，一人一句地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捡棉花、喂猪，你晓得呗，棉花跌成白菜价了，都不见棉花贩子来收，猪少吃一餐饿不死，你要把精力放在老婆身上，提前进医院吧，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祥虎连声说好，只是到后来又补上一句，不急过两天就去医院，急死人的还是棉花哟，一大屋子满满当当，娘的成了一堆粪土了，哎！祥虎的心情，暗得跟这晚饭边的天一样。庄稼人谁都理解，为这棉花地，投钱投物投人力，到头来还是个亏本的营生，马上过年的花销从哪来，明年的生产生活怎么应付，这些都是每个人内心排解不掉的烦恼。玉珍摸透了祥虎的心情，便宽慰道，哎呀，这就是庄稼人的命，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红菱生孩子，把这件事落实了，再去想卖棉花的事吧！玲梅也插话道，确实是烦恼，卖不上价急，堆在家里怕火又急，万一孩子们玩火，引着了棉花，可就不得了，火烧连营咯，整个江心洲要烧光！龙英马上打断玲梅的话道，呸呸，你嘴上积点德哟，随口乱说就不怕应验吗？玉珍切了一声道，回去回去哟，你们两个八婆越扯越远，不扯不扯了，你们把自家娃看紧点，小心火烛，祥虎把老婆看紧点，趁早去医院也踏实点，走了！
下半夜的时候，红菱忽然醒了，她以为做了个什么梦醒了，便睁大眼睛望着蒙蒙亮的窗户，使劲回想梦的影子，想了一会，才感觉是肚子里有些隐隐的疼。夜深人静，只有祥虎的鼾声愈加的急迫闹人。红菱根本没在意肚子里的疼，她不忍心叫醒祥虎，忍一忍，等天亮再说吧，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吧，肚子里涌起奇怪的动静，她再次从熟睡中醒来。她笑了，两只手覆盖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她习惯用手上的动作和娃对话。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娃伸臂踢腿地闹动静，她便轻柔地抚摸肚皮和娃说话，小宝贝，想出来了吧？别急啊，就快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宝贝，乖！妈妈的柔声，妈妈的细语，总是能够得到娃的积极回应，他马上很听话的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他听得懂妈妈的话吗？应该听得懂的，要不然怎么就理会了妈妈的意思，乖巧安分了呢？只是今晚有些不一样，娃似乎没有在妈妈的呼唤和安抚中安分下来，他的犹如暗流的动作慢慢地流出了水声。红菱腹中微弱的痛感自深深的洋底漂浮上来，她无法拒止，无法舒缓，无法漠视，随后身体里骤然上升的热度叠印成莫名的躁动，无数只小虫蚁在皮肉上蹦跶啃咬，她摸摸额头，冰冷的汗珠濡湿了手掌。祥虎被红菱经过克制的躁动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拉亮电灯，便看见红菱脸色煞白煞白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分明痛苦的神情一览无遗。老婆，你怎么啦，肚子疼吗？是不是要生了？祥虎跳下床，边穿衣服边问。红菱声音虚弱道，也不是那么要命的疼，就是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你也不用着急，等一会，兴许就好了。祥虎道，还有一会天亮，我来收拾东西，等清早坐刘强的客车进城去。红菱回道，要得，等天亮吧！你收拾好东西进被窝来暖和一会！
要收拾的东西无非是娃的小衣服，大人的日用品，红菱平时已经分类捡好了，祥虎没费什么劲就收拢到一块。祥虎看看时间还早，便来到灶房里，准备做一碗糖水煮鸡蛋给红菱当宵夜，只是今天非比往常，他有些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先是煮鸡蛋的程序搞错了，火还没生，水也没开，他竟然把鸡蛋磕破丢进水里，接着拿白糖竟翻出了淀粉，错了错了！他干脆坐到灶台底下，还是先生火吧！祥虎连划三根火柴也没点着柴火，划第四根火柴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的手僵在空中，屏息静气，马上证实了是红菱十分压制的呻吟声。祥虎丢了手里的火柴三步并着两步赶到卧房里，就见红菱额前的刘海湿了，脸上的表情扭成麻花状，他感同身受，神经随之像发条一样绷紧，心里漫溢一股被抽筋剔骨的痛。红菱见祥虎进来，有意把脸转向里侧，不想给祥虎压力。祥虎坐到床上，伸手抚摸妻子的背，哇，睡衣已经湿透了一大片，心里立马慌了，急切问道，老婆，好疼吗，是不是要生了呀？红菱一味地呻吟没有回答，她哪里知道是不是要生了呢？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刘强的车非得天亮才发车，看这架势怕是等不及了。她转过脸看祥虎，声音微颤道，去找八姑来接生，兴许到不了医院，娃就生了呢！祥虎慌忙站起，开了大门，冲进夜幕里。
八姑家不算远，往坝底下穿过一片棉花地，就到了她家门口。祥虎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要不是老婆十万火急要生，怕是用棍子敲他脑袋他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吵闹八姑。他站在八姑家大门口，欲举手拍门，想想不对，又走到八姑卧房的窗户底下，犹豫了半天，最后总算是鼓足勇气，敲响了窗玻璃，口里颠三倒四道，八姑八姑，我是祥虎，好人呐，开门咯！只一句，屋里的灯便亮了，八姑利利索索地起床，一边不慌不忙地应道，是红菱要生了吧，坝上狗叫刚歇，坝下的狗叫又起，我已经醒了呢，心想莫不是红菱要生了，还真是她要生了呢！
进了祥虎家门，八姑习以为常地吩咐祥虎烧水打下手，她则捋起袖子准备接生。八姑跟红菱打个照面，问了些情况，便一把撩起被子，哎哟，红菱身下的被褥被血濡湿了，有脸盆那么大一块，刺目的血光令她大惊失色，她凭直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声音颤抖道，祥虎耶，不得了，红菱大出血哟！赶紧找车去医院，打刘强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提前发车送红菱去镇上或者是县里，赶紧赶紧，娘呐，我接生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呢！快点咯，人命关天呐！八姑这么一叫唤，祥虎整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堂屋、灶房、卧室穿来穿去，慌张半天才找到电话，拨打刘强的手机，对方回音已关机，再打还是已关机。刘强啊刘强，你今天怎么就关机了呢？离发车时间近了，按理已经起床做准备了的呀？一个个疑问直冲脑顶，祥虎顾不上猜测探询，再次遁入夜幕里。刘强家在村尾，隔了几个生产队，紧跑快赶的也要两袋烟的功夫。祥虎几乎是百米冲刺跑过去的，当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刘强家门口，却不见客车的踪影。天啦！他预感不妙，一个劲拍门。果真，刘强老妈开门迎出来，不客气道，是谁使劲拍门呢？是找刘强乘车的吧，今天不行呐，车子在县里维修没回来怎么跑呢？祥虎脑袋里嗡一声，人差点瘫倒在地，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客车驶上轮渡的时候，刘强咋咋呼呼地要求乘客下车，怕的是老爷车出情况有危险，好像也说了要抽时间留城维修的。祥虎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八婆这里毫无进展，只见她双手沾血，神色紧张，看到祥虎空手回来，顿时火冒三丈道，祥虎啊祥虎，我老婆子真要骂你，你平时木头疙瘩一个不要紧，现在是十万火急的时候呐，你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呢？你应该早早地跟刘强打招呼，早知道他车子在县里不回来，你也就用不着做他的指望嘛！你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老子呀？哦，赶紧打金成电话，叫他来，他是村干部，有办法，快打啊，磨磨蹭蹭的！祥虎被骂得晕头转向，他看看红菱，只见红菱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眼睛里透露着求生的欲望。祥虎掏出手机拨通金成的号码，危急时刻，什么面子、自尊，什么冤啊恨的都可以放下了。电话通了，传来金成的声音，怎么了，啊？我马上到。电话刚放下一会儿，金成便跨进门了，接着玉珍、龙英、玲梅都来了，一屋子挤满了人。还是金成有办法，一个电话就从镇上找到一辆小客车。趁车子还没到，金成动手做担架，玉珍几个妇女收拾东西。也只十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到了门口。金成跟司机交代，先就近抢时间去镇卫生院，不行的话再去县医院。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把红菱连担架一起抬上车，祥虎拎着两袋衣服跟上来。车子响一声喇叭，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总算赶到镇卫生院了，可是这里并非病人的避风港，医生说，病人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镇卫生院条件水平有限，无力接诊救治，必须立即过江转往县医院。
车子驶向渡口，轮渡刚刚过江，祥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等吧。江，阻断了去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轮渡停在对岸，按部就班地等车，红菱的生命被无情地耽搁着。红菱呻吟的声音渐渐虚弱，再次陷入轻度昏迷。祥虎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走下车来到江边，张开喉咙朝对岸的轮渡喊救命，也许是宽阔的江面吞噬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焦虑，也许是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无法挽救妻儿的生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泪水从他蜡黄黝黑的脸上滚落进江水里，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就像红菱的生命在分分秒秒中流失。
中午时分，车子赶到县医院。祥虎站在手术室门外，诚惶诚恐地不敢坐下，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不慎影响到里面正在进行的手术。此时此刻，他真的特别喜欢医院里的药水味儿，因为这弥漫的药水味儿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有了到岸的蹋实。但随着分分秒秒的时间逝去，祥虎的神经又抽搐紧绷起来。
金珠风风火火赶来了，看到祥虎心力交瘁的样子好不心疼，便宽慰道，你也不要担心，现在医学发达，一个剖腹产手术不算什么，红菱姐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祥虎声音微颤道，都进去好几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呢？红菱流了太多的血呢……金珠是从哥哥嫂嫂那里得到消息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听祥虎说完后，她马上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拧紧了她的心弦。
两个人正说着话，金成、玉珍、龙英、玲梅几个也赶到了，大家都急切地打听情况，可是祥虎和金珠除了说进去的时间好久了，什么也说不上来。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珠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在手术室门口探看，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位熟识的医生，便迎上前打听情况。那位医生介绍说，病人是胎盘前置导致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早就做完了，孩子已经夭折，现在的问题是手术后病人依然流血不止，唯有再次打开腹腔，切除子宫。大家似乎对孩子的夭折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大人的情况让每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早产，竟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也不说话，似乎一丁点火星就能燃爆空气似的。祥虎站在人圈外，勾着头，脸色沉沉地倾听，这样的坏消息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想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再生孩子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请求老天千万行行好，保佑妻子平平安安，这个家不能没有红菱！
一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又出来了，告诉金珠第二次手术情况，并拿出切下的巨型子宫给门外等候的人看，她说病人因失血过多导致子宫不能收缩，现在血止住了，但仍未摆脱危险。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就见红菱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珠网似的管子，她的呼吸急促，处于深度昏迷中。祥虎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是久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痛惜怜爱的目光抚遍妻子的全身，两只手抖索着不知伸向哪里。
特护病房里，人头攒动，接氧的、输液的、量血压的、测体温的，医生护士各尽其责，忙得不可开交。红菱的身体浮肿厉害，护士在她的四肢遍寻注射点滴的静脉，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皮肤像细薄的纸，感觉一碰就会渗出水来。祥虎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紧张抑或心痛的喘息清晰可闻。
病房外，那位医生又在跟金珠说情况，由于失血过多过久，病人才会呼吸困难，下一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好的话，病人会慢慢恢复，不好的话，还会出现其它病危症状。
第二天上午，红菱苏醒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宝宝，宝宝好吗，抱来给我看看。玉珍几个都安慰她，宝宝好着呢，有护士照看，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自己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早早康复才是重要的哩。这样多的人，这样忙乱的场面，让红菱产生警惕，她的眼里流露出惶恐和疑问。旁边的人又宽慰她，不要紧的，医生说了，正在往好里恢复，你要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康复的。红菱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脸上的轻松明显地荡漾开来。她的意识比较清晰，断断续续的话里表达的意思竟然是少为她糟蹋钱，家里柴米油盐的要过日子，听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傍晚时分，红菱的病情突然加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昏迷，病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金珠来到医生值班室，急切寻问原因，医生说病人现在很长时间没有排尿，说明病人的肾脏甚至其它脏器功能都在衰竭，她还形象地比喻说，就像一棵干涸太久的植物，再怎么浇水都难以唤醒生命的机能了。
院方通报了病人的病情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表示如果病人继续留院治疗，他们会竭尽全力救治，如果转院治疗将给予方便，提供支持。医院的态度非常清楚地告知，病人已是命悬一线，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金珠倾向于立即转院治疗，只有凭借市里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医技水平，求得一线生机。但也有不同意见，那意思是，病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转院途中有危险，花费大，搞不好会落得人才两空。大家都知道祥虎家里棉花还未卖，三头肥猪还关在猪栏里，他身上没钱，连县医院的手术费都交不起，转院到市里，想都不敢想。
红菱的生命，似九月里夏虫的低吟，一丝丝一丝丝随西风消逝。而未来没有止境的孤独和沉重，一步步逼近祥虎，窗外的冷风扑进来，切割着他的骨肉。他的情感与思维陷入困顿，内心深处一如空濛庞杂的荒原，找不见方向的坐标，只有按捺不住的痛感漫漫浸淫全身。
红菱又醒来了，她凝神注视近前的丈夫，似乎在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她的嘴唇豁动着，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颤音，祥虎，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喝粥，喝碗粥身体就会好的。祥虎的泪水扑簌而下，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冷不丁急剧收缩。红菱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她已感知生命的泉水正在逼近断流。她的呼吸像一架老式的风箱低沉粗重，而流进她身体里的点滴缓慢得近乎静止。她的双眼濛濛的、湿湿的，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的泪珠，那么简洁、那么脆弱地倚在眼角。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泪水，是留恋生命，感知大限将至的泪水！哀怨、苦楚、悲切的滋味一次一次电击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再也无法承受那惨白的颜色、凄清的氛围，个个跑出病房，失声痛哭。
第三天下午，红菱走了，匆忙地，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遗嘱，而送她上路的鞭炮只响了一瞬，便被喧嚣、嘈杂的市声掩盖了。
七
冬至那天正好是三七，祥虎要领舟舟过江去给红菱上坟。天刚麻麻亮，祥虎费尽口舌总算把舟舟哄出了暖被窝，穿戴完毕，刘强的车便响着喇叭开来了。祥虎打开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迷蒙了整个天空，雪花虽大，触地即化，路面已经湿滑泥泞。刘祥的车停下了，舟舟小跑上车，临近车门，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里，满身满脸都是泥巴，哇一声哭开了。祥虎赶过来拉起舟舟，但舟舟使劲嚎哭拒不上车，父子俩僵持在飘雪中，一车人都在等着。过了一会，车上有人说话了，今天出门冷呢，娃一身泥巴，他实在不愿意去，那就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暖和暖和得了。祥虎犟不过儿子，只好将儿子送回屋，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外套，叮嘱儿子呆在家里不要在外面乱跑，再滑到，就没有衣服可以换了。舟舟好像听懂了爸爸的话，一个劲点头应承。祥虎跨进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舟舟将大门合上只留拳头大小的一条缝，露出半边脸半个顽皮的笑，儿子很少笑的，真笑起来还是得人疼的。
江心洲是长江中的冲积洲，绝大部分人口都是从外乡迁徙来的，过世后都就近在江对岸的山里葬了。过了江，下了渡船，没走多一会，就能望见红菱归依的那座山。北风在山林里吼叫，雪花变成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祥虎拉起羽绒棉袄的帽子套住头顶，两只耳朵保护好了，但正面脸、眼睛、鼻子、嘴巴还是露着的，摆脱不了雪粒的抽打，脚下的山路湿滑，还得小心别摔跤了。红菱的坟葬在山腰上，坐北朝南，抬棺的八仙们都说这块坟地风水好。祥虎也觉得好，山后面是滚滚长江，山脚下是车流不息的公路，浪涛奔腾的激越，马达车轮的轰鸣，奏出热闹的和铉，这会冲淡红菱的孤单寂寞。风大雪大，坟上的新土完全被雪覆盖，几只花圈被风撕碎刮烂，像经幡般飘荡，凄凄诉说悲苦和哀伤。祥虎摆好祭品，点上香，烧着纸钱，嘴里念叨道，红菱耶，来拿钱吧，可别像在世的时候那么舍不得花啊！鞭炮响过，纸钱烧完，香火燃尽，祥虎拜了几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便像一只破落衰败的风箱哦哇喔喔地哭开了。红菱死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声大哭。祥虎一边哭一边用手掌轻扫坟头的积雪，他知道红菱最怕冷的，现在红菱躺在这冰冷阴湿的泥土里，该是多么的冷啊！红菱还胆小害怕黑咕隆咚的黑夜，一个人从来不敢走夜路的，现在她却躺在这深山野林，苦度漫长的黑夜和孤独！他想用自己的身躯帮助红菱取暖，可是阴阳两隔，他伸出去的手已经够不着红菱了，已经无法传递他身体和心灵的温度。祥虎哭道，红菱啊，你好狠心啊，留下我们父子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祥虎心里累积的悲伤和痛楚，瞬间崩裂、喷发，直冲头顶。他沉溺在无边的悲戚中不能自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时间的流动。雪粒又变成雪花，四野里一片蛮荒的白，祥虎变成一个冰雕雪人，成了蛮荒野地的一部分。
祥虎来到渡口时，天幕将近垂落，别说刘强的回头车搭不上，就连过江渡船也是最后一班了。江面上的风更大，白花花的浪头死命撞击船帮，乘客全部躲进船舱里避风，只有祥虎一个人孤立船头的栏杆内侧任凭风吹浪打。
村街路面上，积雪化成了泥浆，特别不好走。祥虎一双球鞋糊满泥巴湿透了，但他顾不上这些，还是加快脚步往家赶。当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心里便不由得吊起一份鲜活的牵挂，舟舟！这一整天了，舟舟冷吗饿吗？还好舟舟是知道冷暖和饥渴的，有时候也能懂得一点大人的叮嘱，但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也许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更加坚壁自己，不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舟舟长这么大了，吃饭穿衣都是红菱一手操持，现在红菱永远地走了，还有谁能这么倾心、贴心地关怀这个孤独的孩子呢？舟舟成了没娘的孩子，今后这个没娘的孩子更加孤独可怜了！祥虎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许多时候，他设想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从前一家三口平淡并不富足的生活，那些日子恍如昨天，是那么的清晰、真实。孩子有缺陷的遗憾，但夫妻情同手足，每一天都有够得着的期望，知足也可以常乐的呀！只是后来心里还未夯实的平衡被打破了，是谁打破的呢？是陆大鹏那句有口无心的气话吗？也不全是，陆大鹏也好，汪汪也好，无非是对他们那个向往的目标起到了一个激活的作用，说到底了，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那份念想在作怪，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乡下人谁不是这么想的呢？要是知道红菱会因为这个念想而丧命，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掐灭这个念想，一定能做到！他确实悔不当初，甚至后悔之后的一些过程和细节，为什么临检那天不遵医嘱，死活不愿在金珠家住下来呢，是心理作怪的因素吗？为什么没有往好里想金成呢？那天金珠、金成都是极其诚恳的，只要自己住下来，红菱当然也就住下了，那么他一家人的命运就会改写。可是上天不给他重来的机会，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家里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舟舟这孩子肯定是躲到哪里睡着了。祥虎推开门，屋子里沉寂得近乎冰冷可怕，冰冷那是当然的，没有女人的家何以有温暖？可是怎么会有冻结心跳的可怕感觉呢？他打开灯，连声叫唤舟舟、舟舟！舟舟未回应一丝丝声息。他有些慌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喷射火星。他跌跌撞撞冲进卧室，再来到灶房、屋顶露台，怎么不见舟舟的踪影呢？他三番五次搜寻每一处空间，所有能够容身的空间都搜遍了，还是没有，舟舟会到哪里去了呢？最后，他的神志终于从慌乱中恢复清醒，注意力锁定舟舟原来的卧室现在的棉花库房。库房里棉花的堆形有明显的变化，原来是长锥形的，现在是坍塌过的圆锥形，棉花几乎涌到库房门口了。祥虎忽然生发一个不详的预感，双膝跪地，发了疯似的往外刨棉花，刚刚抛出一个大坑，扑的一下，头顶的棉花轰然倒塌，埋住他半个身子。他只好站起来，将头顶的棉花往门口扒，削低棉花堆的高度，然后躬下身子，接着刨坑。坑在向纵深靠墙的方向扩大，这里的棉花松软易刨，明显是从上面坍塌下来的。祥虎加快速度，很快便刨出舟舟一双穿帆布棉鞋的脚，再狠刨几把，舟舟整个上身都露了出来。舟舟是面朝下趴着的，双臂朝前伸出的姿势来不及收缩。祥虎快速搬过舟舟的身体，让舟舟躺在自己的怀里，大声呼唤舟舟的名字，可舟舟根本没有反应。舟舟的四肢有点冰冷，鼻息没有，脉搏也摸不到，他睡着了吗，还是……？舟舟两只手里各抓两个已经捂熟的黄柿子，手边的棉花堆里还有几十个。这是红菱生前专门为舟舟捂的，红菱走了，祥虎就忘了拿出来。舟舟应该是肚子饿了找吃的，才想到刨棉花堆里的柿子，高高的棉花堆坍塌下来压住他，使得他无力脱身窒息而亡，是这样吗？祥虎完全明白了惊呆了，也彻底麻木了，他说不出话，哭不出声，连痛苦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电灯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应该是停电了，江心洲就是这样，刮风下雨下雪什么的，都是停电的理由。祥虎不愿动，就这样躺着，让舟舟好好睡一觉吧，这孩子喜欢关灯睡觉，红菱也是。怒吼的北风猛摇窗户，恨不得要把房子摇倒。上天啊，你是在痛哭悲号吗？又一阵凶猛的狂风撞击大门，门栓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大门差一点就被风撞开了。
祥虎的魂灵逐风而去。他走在茫茫荒原，走在没有尽头的真空管道，这里冰雪极寒，黑咕隆咚，寂静无声，了无生气。他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知觉，没有欲望。他并不想走出这个混沌的兽性的时空，反而期待迎头撞上冰山撞上豺狼虎豹，让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肉体被撕裂被粉碎被吞噬，来吧，暴风骤雨，狂飙海啸，所有人世间的宇宙间的一切手段，一起朝我来吧！祥虎觉得累了，太累了，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这无穷无尽的路途还要走吗？他想停下来，不走了，歇息了。突然，前方闪现几个熟悉的人影，哦，是红菱母子三个！她怀里抱着小宝宝，手里牵着舟舟，浑身放射母性的光辉。他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像是赶集，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红菱怎么还是老样子，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祥虎一个激灵，使出浑身所有的气力，呼喊，奔跑，但是他的声音被一片无限巨大的玻璃幕墙遮挡了，只有游丝般的回声，而足下完全是棉花，脚步落下后的张力弹力立即被吸收殆尽，只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前进的速度，眼看红菱母子三个身影越来越小，笼罩他们的光环越来越暗。祥虎急了，不顾一切喊叫，你们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可是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怎么办呢？他摸索到身下的棉花，摸索到裤口袋里的火柴，不假思索地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哦，望见了望见了，天堂那盏灯亮了，亮了！红菱啊，你们望见天堂那盏灯的光亮了吗？我望见了呀，你怎么还没有望见呢？祥虎捻动指尖上的火柴棒，火光随之舞动妖艳的身姿，他自信只要丢下火柴棒，一屋子的棉花全部燃起，那么天堂那盏灯便会光亮无比，照见天堂的路，照见红菱母子的身影，也照见自己。红菱啊红菱，你们一定能望见天堂那盏灯，一定会停下来，迎接我一起去天堂！来了，我来了！正当祥虎松开两根指尖的一瞬间，砰一声剧烈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了，一团穿堂风席卷室内，掀翻他浑浑噩噩的意识，熄灭了他手里高高举起的那盏灯。
闯进来的是三头肥猪，一天一夜没进食，猪们饿急跳墙，撞断门栓。猪们以风卷残云之势，冲进灶房，再折回来，冲进棉花库房，它们挺立祥虎面前，昂首高喊大叫，示以激烈的抗议……
祥虎被猪们拉回现实，惊愕地张大嘴巴，浑身直冒冷汗。他想起玲梅那天说过的火烧连营那句话，那会什么样的情景啊？这风雪之夜，家家户户装满一屋子的棉花全被引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心洲必将陷入火海深渊。接着，令人惊骇，最最奇妙的情况发生了，电灯突然亮了，躺在祥虎身侧的舟舟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竟然还朝着猪们嗬嗬叫了两声。祥虎跳将起来，再次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看着手里的火柴残梗，浑身冷汗直冒。
天大亮的时候，狂吼一夜的北风嘎然而止，天空中不见一片雪花，清澈透明的空气恣意铺开，就听见堤坝上人声鼎沸，全村老少都聚到祥虎家，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嘘叹不已。金成把村支书、村长也吆喝来了，大家问祥虎有什么要求和想法，祥虎只一句话，养猪！
正月初六，祥虎家的小型养猪场开张了，父子俩走上当猪倌的路。
一
正月初六一大清早，天空灰蒙蒙的，不时有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江心洲在睡梦中醒来，村街上渐渐多了赶早拜年的人，大门洞开的人家，鸡鸭家禽争先恐后扑腾着往外跑，咯咯哒哒，叽叽喳喳，往屋场上、草甸上散开了去。猪栏里的猪也都仰起脑袋，巴望着主人家门，哼哼唧唧地叫嚷,饿了，饿了！
周祥虎早醒了，几次欲溜出被窝起床，结果都被自己的女人李红菱紧紧箍住，脱身不得。
屋里关了一夜的鸡鸭齐聚门口，急不可耐地等着主人开门，屋场上猪栏里三头半大的猪崽，唧唧哇哇地叫唤，恨不得拱翻栏门，直奔家中觅食。祥虎轻轻地掰开女人紧锁住他身体的手指，小心翼翼道，我起了，把鸡鸭放出门，省得吵人，猪也得喂了，饿不得的，会掉膘不长呢！可是红菱格外不讲理，祥虎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指，她马上又十指交叉地箍上了。
祥虎又劝道，昨个跟村尾的刘强打了招呼的，今个一早他家客车进城，带上我，要不然去渡口这一截路得走半天。今天都初六了，明天初七是人日，不作兴出门的，东莞那边老板打几个电话催了，再不去，岗位要转给别人了。在外打工，找个好差事不容易呢！
红菱嘤嘤地哭开了，嗫嚅道，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这回一定怀上，你才可以走的，现在肚子里一点反应还没有，你却要走了，这不又要耗过一年？我都三十六了，等不起了呢！
祥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哎，怎么办呢，一个腊月了，正月又出头了，我哪天没有努力，就是怀不上，叫我咋办呢，总不能不出去挣钱吧？光靠种庄稼哪行，万一来个旱涝虫灾的，咱们一家人不要吃饭了吗？
红菱哭腔道，怎么办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心事，村里那些女人们哪一个不在劝我，趁早生一个，只怕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唉！要怪就怪舟舟不争气，他要是好好的，我们何必还要遭罪再添一个负担呢？
舟舟是祥虎和红菱的儿子，翻过年已经10岁了。孩子表面上看好好的，只是话不多，前年九月送小学读书，还没读几天呢，老师把孩子送回来了。老师说这孩子大概只有三岁的智商，他不应该坐在学校的课堂上，而应该去医院看病。祥虎带舟舟跑了几家大医院，比较一致的检查结果是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亦即医学名称自闭症。
夫妻俩忽地没了话说，墙上的挂钟哒哒走出了脚步声，就在这当儿，大门吱嘎一声响，早已不耐烦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飞也似地夺门而出。祥虎先打破沉默，哦，是舟舟起来了，还好放了鸡鸭，接下来，该又是逗猪栏里的猪去了。红菱接口道，这个憨儿子，不晓得为什么对猪那么感兴趣，一天到晚惦记着这三头猪。
啪！猪栏那边炸起一声鞭炮响。过一会，又是啪一声响。
哈哈，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这是邻居陆大鹏家儿子汪汪在门口蹦蹦跳跳地叫唤。
祥虎凝神静听，先是皱起眉头，接着眼皮子耷拉下来，脸色乌青乌青的，突然，他一个鲤鱼翻身压住红菱，让红菱措手不及。祥虎的表现怪怪的，他是在强迫自己，还是强迫红菱呢？红菱睁大惊讶的眼睛瞪着祥虎看，只见他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打夯钻地般使出浑身的力气，节奏愈发地急促，力道愈发地沉重，床铺发出吱嘎吱嘎要散架的声响。红菱最喜欢听到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因为这个声响的大小，标志着祥虎投入的多少，她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激情随之被点燃，不由得投桃报李，全身心地回应迎战。祥虎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执着与往日的迷醉大不相同。红菱忽然明白了，是大鹏家儿子汪汪唱的小调产生的效应。
祥虎浑身汗涔涔冒着热气，咬牙切齿地要把自己掏空，把所有的一切都输送给红菱，指望红菱的肚子争口气，生一个陆汪汪那样伶牙俐齿的宝儿来！
啪，又一声鞭炮响过，便又听到大鹏家宝贝儿子汪汪小羊羔似的唱歌，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
祥虎立即受到感召受到激励，身体上升，又下沉，向着一个目标，使命地冲撞，冲撞，好像只有使命地冲撞才能解气，只有使命地冲撞才有希望。
窗外响起汽车的轰鸣声，这应该是刘强家进城的客车。客车停住了，叭叭，响了两喇叭，接着就听见刘强的大嗓门叫唤，祥虎喂，走啰！祥虎，祥虎！这家伙，怕是抱着老婆舍不得放了吧！祥虎，祥虎喂，你再不应老子走了哈，走了！
祥虎一个激灵，云海中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口里喘着气，眼里闪现一丝慌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刘强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好戏收场，乘车出发。红菱知道，男人是在犹豫，裹足不前了，不行，事情不能半途而废，怎么的也要把事情做完做结束了，再走！兴许，这回就是怀的机会，怀的希望呢？红菱这么一想，便紧紧抱住男人的腰，使劲往怀里拉，自己的腰身也不歇着，像蹦床一样，一下一下，以吻合的速度和节奏，往上顶往上撞。
刘强又埋怨了一声，死祥虎，困困困，困死了不晓得醒呢！是抱着老婆舍不得走了吧？话音没断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了。
祥虎和红菱回到从容不迫的正常状态。此时此刻，俩夫妻的心事想到一块了，江心洲一天只有一班车进城，车走都走了，那就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好做到位吧！
舟舟还在时不时地往猪们身上扔一只鞭炮，啪一声响，猪们惊得团团转，最后都仰起脑袋瞅着舟舟，嘴里发出近似求饶的哼哼声，那意思说得非常明白，干嘛欺负我们猪呢，放我们一码好不好？舟舟似懂非懂，乐不思蜀。鞭炮接着响，猪们接着在栏里打转，陆大鹏家精灵鬼怪的宝贝儿子陆汪汪接着唱他自编的小调。而祥虎在陆汪汪小调的刺激下，紧张急促地调动浑身所有的气力，予以有力地回击。
夫妻俩最终从云中坠落，燃烧的火焰熄灭了，他们的意识也随着肉体的降温而恢复清醒。祥虎一骨碌跳将起来，三两下把衣服穿好了，追出门外，望着村街的尽头发呆。
红菱看祥虎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算了算了，由着他吧，怀不上就怀不上，下半年叫他早点回来，再继续努力吧。她便朝门口叫，吃饭啰，先生呐，把儿子拉回来吃饭了。你实在要走，还有办法，我来打电话，叫金成骑摩托车送你到渡口去，好不咯？快回来吃饭，吃饱饱的走，我也不留你了！说着眼睛一热，闪回门内。
祥虎和舟舟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呼呼啦啦吃。红菱则站在一旁拨打金成的电话。金成姓曹是村里干部，他老婆齐玉珍是红菱要好的姐妹，就住坝下不远处，大声喊能听见。红菱拨了几次，总是无人接听，继续拨，手机都快被按坏了。终于，电话那头有人接听了，是金成的声音，哎呀，你是哪个啊，一大清早的，电话总响总响，吵死人了！哦，是红菱啊，你么事那么急呢？……
祥虎停住筷子，竖起耳朵听免提电话，金成的口气一松下来，他一颗悬着的心便落到地上，像是得到命令一样，呼啦几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喉咙里，起身进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红菱端碗站在房门口，斜眼看着祥虎的一举一动，等他将背包的拉链拉上之后，才不服气地咕噜一句，少了什么不，别人做事你就是不放心，衣服、鞋、袜子，路上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给你捡好了的。唉，记得哟，出门在外，你这性格可得好好改了，多说几句话，身上不会少一块肉的！祥虎回头看了一眼红菱，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嘴角咧开一半即收拢了，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他对你那么好，我不放心，你可得提防着点！你莫小人之心咯，人家对你好也坏了？红菱甩过一句，转身就走。
摩托车突突声越来越大，那是金成快到门口了。祥虎一句我走了还没落地，人已经背着行李包坐到金成的摩托车后座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婆，算是告别。
红菱眼圈湿了，视线被祥虎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她知道，男人走了，她的依靠没有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粗细轻重的活不说，仅仅看护舟舟这一件，就够她受的了。当祥虎背影消失的那一刻，红菱怅然若失，一只垂落的手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叹了一口气，眼睛不争气开了闸，泪珠扑簌滚落。
二
雨过天晴。一大早，红菱等舟舟吃饱了，准备下地。临走前千叮铃万嘱咐，舟舟乖，在家跟猪猪玩别乱跑啊！舟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布谷鸟从空中掠过，布谷鸟的叫声是催耕的音乐，农人听到这音乐，脚步便不由得加快。油菜花已过盛花期，麦穗快要杨花灌浆，田地里花香撩人，蝶飞蜂舞。
家家户户都在油菜地头留下一片空地做棉花苗床，等到油菜籽收割之后，再将半尺高的棉花苗移栽，避免耽误棉花的生长期。红菱脱去外套张开架势干活。她要将空地上的泥土翻挖开来，平整成垄之后，洒水搅拌，使用特制的制钵器制作营养钵。红菱挥锄挖土，没一会身上开始发热，她又脱掉毛衣，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的线衫，身体的曲线和女人的韵味便显露无遗，尤其是怀里的两只小野兔，随着手臂的挥动跌跌撞撞。
金成家的油菜地紧挨红菱家的，这会，他挑着一担水不声不响走近红菱身边，红菱竟毫无察觉。金成卸下担子，两只眼睛在红菱上身抚摸，最后停留在那片晃动的部位不肯离去。红菱忽然一惊，感觉身上火辣辣的被什么温度炙烤，侧脸一看，原来是金成。她的脸刷地红了。金成搭腔道，这担水就给你用了，我再去河套里挑一担来。红菱一脸感激道，那怎么成呢，这大老远的让你费时费力！金成道一句没关系，人就挑着一担空桶走了。红菱知道制作棉花苗床，最不易的就是担水，路远不好走，来回一趟要半钟头。
金成的背影看不见了，红菱还觉得脸上有些烫手。金成心疼她帮她做事不老少，她从来没脸红过，今天怎么会烫得厉害呢？哦，是金成那两道火辣辣的眼神在作怪吧！她想起前天晚上在卧房里洗澡被人推开窗户的事。当时金成恰巧挨户统计预订化肥，在窗外大叫，红菱耶，有批化肥到了，你要不？红菱坐在澡盆里，撩起哗哗水声，没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少不得停下动作回应一句，谁啊，什么事啊？红菱话还没有落音呢，窗玻璃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窗帘掀开好大一片角，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下。啊！红菱一声尖叫，两臂环抱胸部，尽可能地遮掩自己，抬头的一刹那，看清了窗外的那张脸，是金成。金成不慌不忙补一句，是我哦，化肥来了，你家要不咯？红菱迅速拉灭电灯，气不打一处来地回敬道，不要不要……现在想来，那晚金成应该是故意推开窗玻璃的。
金成又挑回一担水，歇在红菱身边舍不得走。哎，曹大村长，你也下地了啊，怎么着想吃了红菱吧？哈哈哈！来人是方龙英，也是红菱、玉珍好在一起的姐妹。金成条件反射地弹出三米开外，嬉皮笑脸地迎着龙英，嘿嘿，是龙英来啦，怎么这么巧啊，鬼鬼祟祟地，人吓人吓死人呢！哎哟，曹大村长你是胆小的人啵，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呐，你一早挑两担水了，也帮我挑一担来！金成不吭声了，缩到一旁挥锄挖地。两个女人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话。金成不时瞄一眼，觉得她们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挖了三两下，便丢下锄头，悄悄走了。
没过一会，陆大鹏家的朱玲梅到了地头，她家地也紧邻红菱家的。脚未站稳嗓门便响起来，喂，你们两个死女的，下了地还不抓紧干活，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屁话呢？耶，我看到曹金成背着手往回走，怎么不见玉珍下地来呢？
龙英这才往自己家地头走，边走边朝玲梅那边道，怎么搞的，这么晚才下地呢，你看人家红菱地垄都快整好了。哎呀，还不是我那个淘气包汪汪缠人，昨晚作业没写完，怕老师打手心，非要我送他上学，你说淘气不淘气，地里的事忙不过来，还要服侍他！哪像红菱那么轻巧，又不要送……玲梅收住后边半句话，自知说漏嘴了，侧转脸看看红菱，见她没反应，便脱了外套干活。龙英听出了后边的半句话，生怕惹火烧身，赶紧地夹着尾巴跑了。
红菱把锄头举过头顶狠命地挖下去，斗气似的，一锄比一锄重。她当然听出了玲梅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又不要送舟舟上学，舟舟是憨的，上不了学，好了吧，人家生了个精灵聪明的宝贝儿子，你红菱呢？
过了一会，玉珍也到了，她是个慢性子的人，不慌不忙地杵在地头看风景，半天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我操，电视里说婺源的油菜花好看，依我看，我们江心洲的油菜花更好看，你们瞧瞧，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跟花海似的！看到三个女人头都不抬，也不接腔，又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你们三个吃了哑巴药吧，要不屁眼堵了屁都不会放了？
远在一边的龙英这才撂过一句话来，干活哟，半上午过去了，一会就要回去做饭了！玉珍回一句，急个屁呀，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呢！龙英干脆停住手里的锄头大声嚷，我的姑奶奶耶，油菜花快谢完了，四月过一半了，还不抢着下种，怕误了季节哟！我们三个男人都不在家，不像你还有村长搭把手呢！
村长，村长，村长个屁呀，还不是你们假客气叫出来的，其实，他曹金成连副村长都不是，就是村里的一般干部，一年没有几个屌钱，还借口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愿意下地，我是不愿意揭穿他，看看看，早上催命似的叫他下地，才挖了几锄头，又不见人影了。玲梅这才接话道，我来的路上碰见村长了，怕又是开会去了。玲梅这回谨慎了一点，说了短短一句，再不敢多说了，她知道红菱还在生闷气呢。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还是刺了一下玉珍的自尊心，玉珍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开会开会，开你的魂哦，哪有那么多的会呢，你这死女的笑话我是吧？还村长村长，以后不许叫他村长，叫他金成就好了。玲梅自知理亏，求饶道，哎呀，我这嘴巴就是快，真不是故意的，总是得罪人，以后闭紧了不说话了。
红菱确实心情不好，为玲梅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也为玉珍老公金成露出的色心。说实话，玲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说话口无遮挡，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但她老公陆大鹏就没那么好了，有一回为了屋角那棵界树，跟祥虎争红了脸，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伤得祥虎脸色阴沉几个月。事后，红菱问祥虎怎么回事，祥虎就是不说，问急了，才炮仗似的炸一声，操，他汪汪是人精哦，日后是条龙又咋的？红菱马上懂了，再也不问，她知道陆大鹏一定是急了，拿儿子说事，刺伤了祥虎的自尊心。她也劝导祥虎，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挂齿。是啊，有时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像刚才玲梅咽下去的那半句话，要是对号入座地想，也挺伤人的。红菱常常自我宽慰，横一想，竖一想，也就想通了，不生气了。可是金成呢，不会是被祥虎说中了吧？不会的，金成明里暗里给自己帮了不少的忙呢！
远处小学里的下课铃声响了，玲梅直起腰自言自语道，汪汪放学了，赶紧地回去做饭咯！一边说着，一边人就跑没影了。
红菱心里刚刚熨平的皱褶这会又鼓起来，不怪别人说什么，就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见了鬼了，怀舟舟的时候，不想那么早怀却意外地怀了，现在作古正经地想怀吧，怎么努力也不见动静。她正想心事的时候，玉珍忽然突了一句话，死女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大上午的，一个屁都不放，是哪个得罪你了？红菱直了一下腰，朝玉珍望了一眼，算是回应，又弯下腰干自己的。玉珍还停在原地，又来一句，祥虎走多久了耶，还没有反应吗？终于有人走进红菱心里了，红菱停住手里的活接腔道，我也不晓得出了什么鬼，你越是想怀上越是怀不上，祥虎走了两个多月了，这肚子还冷冷清清地瘪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正说着呢，红菱的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金成，急忙灭火一样给按了。这边刚按掉，那边玉珍的手机响了，玉珍只喂一句，脸色大变，小跑着过来，把手机塞到红菱的手上让她接听。金成喉咙少有的大，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大概的意思是刚刚闸口排涝放水，把一个孩子冲进长江里了，有人说可能是你家舟舟。红菱两眼一黑，脑袋天旋地转。
连续几场特大暴雨，江心洲内涝十分严重，许多地势低洼的耕地被淹，排涝是当务之急。闸口开闸，放水进水都是抓鱼捞虾的好机会，总有人趁机前来赚些渔获。排洪沟有十几米宽，直直地通往长江，水道里水流湍急，靠岸边的杨柳只露出一点树梢，大片的芦苇倒伏在水里。红菱哭天抢地，瘫倒在岸边。
金成带一帮人沿水道两侧搜寻，已经是几个来回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经验的老人建议安排水性好的人从落水点下水，顺着水流往下游，从水面搜寻岸边。金成水性好，马上脱衣服下水，水面看两岸果然视线好，游了一百多米，便发现一丛树梢中有个黑点。是舟舟!他被树梢挂住了……
三
舟舟捡回一条命。红菱好不庆幸，只是回想别人说的每一个假设，仍然心有余悸。孩子一直习惯在家门口玩耍，仅仅一次超出视线范围就有了生命之危，有了初一，必定会有十五。红菱忽然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担心。怎么办呢？要做地里的活，还要顾着家里的孩子，一心挂两头如何是好哦？
几天后，油菜花谢光了，再过一周多点，油菜籽角由青转黄了，庄稼人谁不知道，农忙的时候到了。一眨眼功夫，满地的油菜籽全砍倒了，家家户户趁天好把菜籽揉搓下来，装回家晒太阳，躲着别淋上一场春雨，那样的话油菜籽会摊在地里发芽的，一季的收成可就泡汤了。接下来是及时移栽苗棚里的营养钵苗，早一天移栽，棉花便赚个不一样的长势。红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串下跳的，生怕一场雨落下来，她是憋足了劲，要趁天好将几亩地的油菜籽收回来，可是谁来看护舟舟呢？这时候谁家不是闭门锁户的，老弱妇孺忙自己家的地还忙不过来，谁还有功夫帮你照看孩子呢？红菱急坏了，头两天地里家里两头跑，凭一双手，才收回半块地头，眼看着好天气快过了，油菜籽就要摊在地里泡汤发芽，怎么办呢？第二天，她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带舟舟一起下地，用一根拴猪的铁链将舟舟拴在地头板车上。舟舟俨然一个被囚的犯人，失去了人身自由，好在孩子不哭不闹，自己在地上找蚂蚁玩。
玉珍家里有金成，龙英、玲梅家里都有老人来帮忙，呼呼啦啦两天把所有地块的油菜籽都收拾停当了。红菱找不到帮忙的人，又不舍得叫祥虎回来，她知道来回一折腾，工资加路费，差不多可以买一季的收成了，本来打算花二百块钱一天请人来收割油菜籽，可是村里青壮劳力基本上出去打工了。
其实，一个人专心地干也快，这不一上午时间，红菱割倒两块地头的油菜籽，空出整个下午，将头天割倒的油菜籽揉搓下来。当宽大的地膜上落下厚厚一层油菜籽，天不觉黑了脸，地里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人叫马嘶的喧闹。借着微弱的星光，红菱开始装袋，好家伙，四件蛇皮袋全装满了，算下来，这一亩地差不多收了小五百斤菜籽，算是丰收了。丰收给红菱带来喜悦，她走到舟舟身边想与儿子分享喜悦，可是儿子靠在板车上睡着了。她这才想到接下来的麻烦，这五百斤重的板车和不会走夜路的儿子，再次让她处于两难。就在她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车把，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直觉知道来人是金成。她心里一热，来不及说声谢谢，金成已经拉车朝前走了。她背着儿子跟在车后面，前边金成的喘息声和背上儿子的鼾声特别的好听，像动人的乐曲驱走了一天的辛劳和疲惫。只是回到家里的灯光下，红菱发现儿子整张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通红，一只拴铁链的脚腕磨破了皮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她的心一紧，泪水夺眶而出。
老天还算体恤民情，看到农家收割差不多了，眼一眨，大雨呼啸而下，看那势头，不下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早饭后，玉珍、龙英、玲梅相约来到红菱家里，不用说是要砌长城。四个女人一坐上桌，好戏就开唱了。好像打牌是次要的，反而说闲话拉家常是主要的，东南西北瞎扯一通，话题不知不觉转了风向，集中到红菱身上。玉珍说红菱千好万好，就是肚子不争气不好。龙英说红菱今天的好不算好，好日子还在后头。玲梅说红菱是有福之人，明一句暗一句颠三倒四的，说红菱有福相，常有贵人帮，反正碰到什么棘手事、麻烦事，就说买化肥吧，有人垫钱买了还给载回来，这几天收菜籽，有人累像猴子还趁天黑帮她拉回家，要不然，够她罪受的。
玉珍先是笑眯眯地听，后来是一反常态地沉默，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话来，玲梅耶，你说的那个背后做好事的人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做坏事的人呢？桌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龙英赶紧打圆场，哎呀，玲梅死女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七想八想噢！红菱趁机溜到门外，叫唤舟舟回家。
当天晚上，玉珍家里传出踹门、摔碗的声音。玉珍将金成关在门外，死活不开门。金成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得理了，气得用脚踹门，他踹一下，里面就摔破一只碗，最后心疼得不敢踹了。不过，半夜的时候，玉珍还是把门开了，阴雨天，外面有点凉，可别把男人冻感冒了。门砰一声关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刺耳的声音了。金成知道玉珍为什么整他了，白天几个女人耗在一起，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洗好后轻手轻脚上床。玉珍腾地坐起，压低喉咙厉声道，你老实交代，否则今晚别想睡。金成做贼心虚，禁不起审，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看到红菱洗澡的事也说了。玉珍拎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啊，曹金成，原来你帮红菱做事是有所图谋啊？你还要不要脸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色鬼竟敢色到我姐妹的头上来了！你给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不许走近红菱半步，不许对红菱有一丁点的邪念！金成迫于玉珍的虎威，赌咒发誓，还写了保证书。
初夏，泥土开始升腾热气，布谷鸟大功告成，终于把麦子催黄了。视野里一片金黄，走在这成熟颜色里，你能闻到麦粑的香气，听到庄稼抽条成长的声音。红菱又着急了，这一地的麦子怎么弄回去呢？一个人一双手，把麦子割倒不成问题，但要把麦子捆成把，装上车，拉回家，可就难了。这回可不敢奢望金成暗中帮忙了，上回帮她做了两回车把式，玉珍摔盘子砸碗，闹得不可开交，本来要好的姐妹，不明不白地就生分了，得不偿失。
玉珍家里有金成，加上有公婆帮把手，收麦子不是问题。龙英、玲梅两个家里也有老人出手相帮，勉强也可以开镰。红菱只有一双手不说，还要看护舟舟，确实是难。
太阳才刚露出半边脸，红菱已经拖着板车下地了。舟舟坐在板车上，有点悠闲自得的样子，只是脚上的那根铁链生生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开镰了，红菱手上动作快捷如风，只听见刺啦刺啦麦子在刀口上折断的声音，像音乐又像鼓点。麦子种在棉花地垄沟里，一片片割倒了，青翠碧绿的棉花苗便完全露出脸，在暖洋洋的微风里摇曳身姿，特别惹人喜爱。红菱做农活可是一把好手，这在江心洲有口皆碑。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红菱把这一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倒了。这时候，玉珍一家从另外一块麦地过来，人多势众，没一会儿功夫就把麦子割倒、捆好、装车，拉回家。红菱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捆麦把。玉珍一身轻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帮把手。红菱嘴上说不劳累你了的客气话，其实心里是久旱遇甘霖甜透了，因为天渐渐暗了下来。金成写保证书的事，红菱听说了，因此对玉珍多了一份亏欠。玉珍前后颠倒一想，觉得自己误会红菱了。两个女人有些天不搭腔，今天算是解了前嫌。麦把捆完，红菱又马不停蹄地动手装车，玉珍拉住她，不容推拒道，金成已经来了，我们歇会。两个女人便靠在麦把上歇气，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麦子收割之后，红菱卧床不起，玉珍、龙英、玲梅闻讯相约来看她。红菱见到姐妹三个，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昨晚她下身出血，还流出了血块，诊所的医生过来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导致流产。红菱伤心不已道，还说怀不上呢，哪知道却怀上了，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下流了，再怀上怕是难了呢！玉珍是个厚道人，看到红菱流产了，心痛地自责道，怕是割麦子、拉车累着了，早知道你怀了，怎么也不会让你下地干这重活的！龙英劝道，事情已经发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坐好月子，把身体调养好，徐图再怀。
一个月过去，红菱被她娘调养得白白胖胖。村里人都夸红菱她娘上心，只有龙英看出了破绽。那天，红菱去菜园子里摘菜，顺便去龙英家里串门，两个女人便拉起家常。龙英对这次意外流产深表惋惜，不过坐月子坐得好，整个人养富态了。说着伸手摸摸红菱的肚子，怀疑道，红菱耶，你坐月子人是养好了，脸面白了，但肚子也大了，这哪里像是流产啊？我看啦，你最好是去医院看医生检查一下，把事情搞明白，不要稀里糊涂的再出什么差错！红菱听龙英这么一说，也疑心重重，马上叫来玉珍、玲梅，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们听。玉珍、玲梅的态度和龙英一样，立即去医院检查，让医生做结论。
医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红菱已经怀孕快四个月，胎音正常。真是喜从天降！红菱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欢悦像泉水般止不住地翻涌，还没走出B超检查室，便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祥虎，大大咧咧道，祥虎，祥虎，怀上了，怀上了，快四个月了！电话那头的祥虎，老半天不吭声。红菱以为他没有听到，又急促地重复一遍原话。这才听见祥虎嘿嘿笑了两声道，操，亏得临走那一下！
四
祥虎是乘刘强的客车回到家的。一路上，刘强净开祥虎的玩笑，一边抱着方向盘，一边叽叽呱呱道，祥虎啊，你是正月初六那天早上功夫用的好，我车喇叭叫破了，你也下不来马，还好一炮打中了，红菱怀上了，你算算，到今天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吧？祥虎也不搭腔，只是脸上掖不住笑，刚从外面回来，见谁都亲，马上掏出一盒好烟，抖抖簌簌地拆开，先给刘强打一根，再周边一圈客气地打。刘强说喜烟喜烟！祥虎回道，是的是的，抽喜烟！
祥虎拎着大包小包地下车，进了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丢下包又走出门。不用说，红菱应该是下地去了。舟舟坐猪栏墙上，正拿一根竹棍给三头猪掏痒痒。祥虎走到舟舟的身边，摸了一下舟舟的头。舟舟不太在意地朝祥虎翻了一眼，继续玩自己的。当舟舟转身的时候，脚上弄出铁链的响声，祥虎这才惊讶地发现儿子的一只脚腕被一根细细的铁链拴住了。祥虎蹲下身子，心疼地抚摸儿子脚腕上的老茧，泪盈眼眶。
这时候，陆大鹏家的汪汪刚好放学回来，一路小跑着凑到祥虎身边，小嘴巴甜甜地叫人打招呼，祥虎少不得在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汪汪。祥虎捏了一下汪汪的小脸，第一次觉得汪汪是这么的招人喜欢，心里对汪汪嘀咕道，汪汪呐，我们家马上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弟弟了，你汪汪也有功劳呢！汪汪接过糖果，有些盛情难却，小脑瓜子一转，马上投祥虎所好数落舟舟道，舟舟不听话乱跑，上次掉进水里了。
舟舟脸上毫无表情，那种冷冷的感觉浸透到祥虎的心底。
祥虎知道红菱为什么要拴住舟舟了，他接过舟舟手里的竹棍，将舟舟从墙上抱下来，抓一大把糖果塞进舟舟的手里，然后又剥出一颗塞进舟舟的嘴里。
掌灯时分，红菱肩扛农具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她是给棉花下肥回来。庄稼人就这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祥虎远远地接着老婆，本来因为儿子而生的迁怒，不觉被心酸的情绪代替。红菱真是不容易，难为她了。
祥虎家早早熄灯，夫妻俩钻进蚊帐里面，唧唧咕咕小声说话。祥虎不时问一句，红菱便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先是说舟舟，然后说肚子里的小宝宝。说到半夜，祥虎又把灯打开了，卧室里顿时雪亮。他掀开红菱的衬衣，笑嘻嘻死盯着红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红菱颇为自豪、甜蜜，拉过祥虎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祥虎的手像怕触电一样，吞吞索索。红菱便笑他，怎么了呢，我肚子上长刺了呀？祥虎的手掌这才落到红菱的肚子上，轻轻柔柔地抚摸。红菱说，哎哟，痒死了，你这是挠痒痒吧？咯咯咯……祥虎住了手，轻声道，我怕我这只糙手吓着你肚里娃儿呢！红菱用右臂拐了一下祥虎道，你老土吧，四个月不到，娃能长多大，他晓得怕吗？咯咯咯……红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止住笑，催促祥虎道，快把灯关了，叫别人看见不好。祥虎不太情愿，我还没看够呢，我在自家床上看自家的老婆，还怕别个说不好啊？红菱一急，心底便敞开了，手指窗户道，你看那个窗帘洗缩了水，遮不住窗玻璃了，上回我洗澡……。红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咽下下面半句话。哪知道祥虎噗地坐起来，声色俱厉地追问道，上回就怎么了，是哪个在窗外窥看吧？是哪个哪个？祥虎神情紧张，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着实吓人。红菱立即改口搪塞，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窥看，没有！然后再不言语。祥虎不关灯，也不躺下，僵着脑袋，一双眼睛瞪着窗玻璃看，好像那个人又要出现，他要一把抓住那个人。红菱侧过身子，拿背对着祥虎，故意转移话题道，关灯关灯，睡哦睡哦，不早了，我今天干一天活，累死了，明天你下地接着干。祥虎像一段木桩，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红菱迷迷糊糊有点睡着了的时候，祥虎突然蹦出一句，他妈的金成，老子就知道是他，家门口只有他一个男人在家，操，整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是他是鬼？老子去问他！说着两只脚就探到床下找鞋子。红菱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拖住祥虎，哭腔道，祥虎耶，要命呐，你不要给我惹事噢！你这大半夜的，捕风捉影，上人家的门问什么呢？好人咯，大家乡里乡亲的，玉珍跟我姐妹上下，你这么一闹，叫我明天怎么抬头见人呢？祥虎还犟着要下床，红菱一只手拽不住，急得哇一声哭了，这头犟牛这才被止住了。
油菜籽丰收，榨出的菜油几年也吃不掉，大部分菜油卖掉补贴春种投入，菜籽饼也有一两千斤，正好下地滋养棉花。麦子也丰收了，面粉、面条家里吃不完，大部分得卖掉。麦皮正好喂猪，抵当部分饲料钱。三头猪也赶上了好年成，不愁吃喝，可劲地长膘。舟舟其它事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唯一愿意又会做的是给猪投食。这孩子，跟三头猪结了缘，不惹事，也算是省心的。祥虎看着这些，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红菱怀孕快六个月了。祥虎说，等老天下一场雨，地里的旱情解除了，就放心大胆地带红菱去县城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不料这场雨一等就等过了半个月，地里的棉花干瘪了叶子，垂头耷脑，奄奄一息。祥虎急得从前门串到后门，声音老大地对红菱嚷，村里的大老爷们都是白痴吧，还不组织抗旱，再过一两天，这一地里的棉花全部烧着火了。红菱劝慰祥虎道，就你性子急，别人不晓得急，说不定村里正在着手准备呢！红菱话音还没落地，便听到金成挨家挨户通知，抗旱了，抽水机响了，西大洼地块午饭边放水噢！金成经过别人家，都会钻进门，把户主喊答应了，才离开换下一家，唯独走到祥虎家门口，脚步不打盹，声音小了，句子短了，也不知道对谁喊，西大洼午饭边放水噢！祥虎追出来，本来要问个明白的，哪知金成头也不回地钻进陆大鹏家。祥虎当即气得牙关紧咬，恨恨道，做贼心虚，不是个好鸟！红菱走到祥虎身后，刚好听到这一句，心里顿一下，马上扭头走开了。
西大洼地块是沙土地，容易干，每年抗旱无一例外定会从这里开始，因为这块地的棉花最等不及。金成是祥虎的下家，祥虎家水放好了，便轮到金成家放。要是往年，金成必定会和祥虎坐在一块等水，抽根烟，聊会天，再自然不过了。今年偏偏不一样，金成一副村干部的派头，背着两只手从祥虎身边走过，屁都没有放一个。这也怪祥虎不好，金成本来是想坐下来的，可是祥虎像个债主似的，脸上冷冰冰的寒气袭人。金成一看气氛不对，只好视若不见，故作镇静地走过去了。
水还没有来，祥虎着急上火地引颈张望，望着望着，便望见一顶熟悉的小红伞在田埂上飘，是红菱，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一定是她送饭来了。他高兴地接着红菱，口里却埋怨红菱不该冒着中午的毒日头下地来，别忘了自己是有身孕的人。祥虎低头吃饭，红菱给他举伞，两个人脸都被地上的热气蒸得汗津津、红通通的。吃了一会，祥虎停了下来，眼睛望着一朵花蕾发呆，半响，忽然冒出一句，金成跟做贼的一样，老躲着我！红菱不理他，他又说，出了鬼了！还想说时，红菱敲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玉珍来了。祥虎马上埋头不做声了。
玉珍也是来送饭的，老远就叫，祥虎哎，你看到金成了不，这个人真是没得改了耶，在家呆不住，下地也呆不住，这水要是放过了，还不晓得呢！
祥虎对玉珍还是有些敬畏的，听到玉珍叫他，便站起来应到道，看到了，背着手往那边去了，你叫一声，他能听见。玉珍真就朝着祥虎手指的方向叫，金成呐，金成呐，吃饭了喔！不远处，有人应道，哦，来了！就看见金成从棉花丛中站起身来。金成还是背着手走过来的，默默接过玉珍递给他的饭盒，坐到一边去吃饭。
祥虎好像听到什么动静，站起身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就听见龙英在地垄另一头喊，祥虎哎祥虎哎，水来了哟，轮到你家开沟了！祥虎乐滋滋应道，好哦好哦！渠道里水声哗哗响，水流越来越大，对于庄稼人来说，这动听的声响胜似美妙的音乐。祥虎三两锹便在渠坝上开了个豁口，水流一股脑流进他家的棉花地里，这时候他才像吃进秤砣心里踏实了。光引水还不够，还得筑小坝，拦水头，让地垄沟里的水漫过地垄，这样水留住的时间会长一点，抗旱的效果会好一点。祥虎追着水流跑，哪里的小坝没筑好，便加上两锹土，尽可能让每一棵棉花都能淹到水。祥虎杵着锹站在水流里，眼看一地的棉花慢慢回过神来，忍不住想笑。他站在原地，两只脚却在底下轮番使劲地划拉水流，想让水流淌快一点。他知道水流的大小决定抗旱的效果，决定一年的收成，决定他家一层平房加盖计划。家里一层三间房，一间是厅堂兼灶房，一间是他夫妻的卧室，一间是舟舟的房间，每年秋收摘棉的时候，必须专门腾出一个房间堆放棉花。现在舟舟还小一个人，回到他们的卧室搭铺还能凑合，等小宝宝生了，舟舟再大一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可不是个事了。他和红菱商量好了，收了棉花，卖了三头大肥猪，三拉四凑的，差不多可以在房顶加盖一层，到那时，住房可就宽敞了，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祥虎最后巡视一遍，觉得水到边到角地淹到位了，这才朝天喊一声，好了！金成早准备好，只两锹土便将祥虎开挖的豁口填了，再退到自己家地头开出一个豁口。哗哗的水流急速淌进金成家的棉花地里，两夫妻如临大敌一般钻进棉花丛里忙活去了。
自从去县医院检查回来，地里的棉花日甚一日地开了。红菱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弯不下腰，下地摘棉花便成了祥虎的专利。祥虎像蚂蚁搬家一天天一点点地将棉花搬回家，舟舟房间里的棉花渐渐堆成了小山。红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要剥烂棉桃，晒棉花，洗衣，做饭，照看舟舟。庄稼人谁都看得懂，这一年下来，除了中途一次干旱，基本上風調雨順，算是好年成了。红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得高，家里的棉花一天比一天堆得高，栏里的三头猪一天比一天肥壮，夫妻俩的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好。好日子伸手可触，夫妻俩仿佛已经闻着幸福芬芳的味儿，浑身充满了奔流激荡的劲头。
五
初冬的日子，下起连绵的冷雨，下不得地，也没心思打牌，因为红菱预产期日渐近了。那天，祥虎和红菱两个偎在家里棉花堆里，闻着藏在棉花里的太阳的味道，扒着手指头，估算这一屋的棉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一年的付出到底能有多少回报。大概接近六千斤吧，算上地里还没有捡回来的，七千斤肯定要出头。按去年的价格五块钱一斤，要不打点折，四块八一斤吧，也能有个三万三千六百块钱的毛收入，除了成本和人工，两万三千块纯收入不成问题。栏里还有三头肥猪，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咱们的娃！祥虎抹抹嘴上的吐沫星子，嘿嘿，干笑两声，满心欢喜。红菱依偎在祥虎的怀里，听祥虎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把力抱紧了祥虎。夫妻俩沉浸在蜜罐子里享受甜蜜的时候，舟舟虎头虎脑地闯进来，犹豫了一下，竟不由分说地往父母的中间扎。
舟舟躺下没有两分钟，便觉得无趣，从中间的位置爬出来，在一旁的棉花堆里自顾自地掏洞躲猫猫。掏着掏着，掏出一堆青柿子，舟舟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红菱眼疾手快，夺下儿子嘴边的青柿子，解释道，傻儿子，不能吃的，青柿子不能吃，好涩嘴的，等捂黄了捂熟了，再吃哈！舟舟也不搭腔，在棉花堆拱几下，不声不响出了门，和他的猪们玩去了。红菱自言自语道，不能让舟舟摸到，要不这些柿子一个也捂不成。说着便起身将一堆青柿子收拢，靠墙挪了个位置，深深埋起来。
祥虎一双眼睛瞪着屋顶，半天不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明天还有雨吧，棉花也捡不了，不如去县里一趟，医生不是说产前要检查吗？红菱一愣，故作生气状答道，你这个人啦，棉花是第一位的，我的产检还是第二位的，你关心人都不晓得让人听得舒服，你呀！不过医生说提前两三天去产检的，这还有一周时间呐，是不是早了点哦？祥虎不容置辩回道，只明天有空，后天晴了，地里的棉花开成满天星了，得抓紧这一周的时间把棉花捡回来，到时候你生产、坐月子，哪有许多功夫下地哟，到手的棉花可不能烂在地里！其实，红菱理解也赞成祥虎的主见，顺水推舟道，要得要得，按你说的做。
早晨六点半，刘强的客车雷打不动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祥虎搀着红菱上车，落座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扫到金成坐在车头前面，金成恰巧也回头看，三双眼睛碰在一块。要是往常，他们必定要张口打招呼的，只是现今心里搁置个疙瘩，互相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今天去县城的人很多，车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还不断有人招手上车，也许大家和祥虎的想法差不多，趁着雨天不耽误捡棉花，赶紧抽身办点要办的事。一车人说说笑笑，个把小时的功夫便到了县城。下车的时候，祥虎搀扶红菱落在最后，刚走下车门，金成接着了，小心翼翼道，是去县医院检查吧，真凑巧呢，中午去金珠家吃饭吧，我跟她说一声，叫她备我们的饭！不了不了，不麻烦金珠了，回回去县里打搅她，不好意思哟！红菱看祥虎垂下眼帘便接了口。自家男人太了解了，什么事，一丁点的小事，总是挂在脸上。金成自讨没趣，不声不响地溜到一边去了，本来他还想说几句好听的，比如这次检查，可以托金珠找找熟人，找点关系，多少要方便省事些。只是祥虎不领情，金成也不情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医院妇产科门外做检查的人排成长龙，每次来都这个样子，离下班时间不多了，红菱终于被医生叫了名字，进里面检查。祥虎总以为产前检查只是医生要求的例行公事，不太放在心上，这会还是那么想，他先是四平八稳地坐着等，时间长了，坐不住了站起来等，嘴里小声嘀咕，怎么还不出来呢？他有些按捺不住往检查室里探头探脑，再后来直接冲进检查室。女医生一心写病历，也没有抬头瞧进来的人，直到写完了，才冷冷地问道，你是产妇家里的吧，你进来的正好，跟你说哈，产妇检查情况不太好，胎盘前置，你知道什么叫胎盘前置吗？啊呀，跟你也说不清，反正前置胎盘的表现是在妊娠中期至妊娠晚期，可能出现轻微甚至严重的阴道出血，是妊娠期的严重并发症，处理不当可能危及母儿生命安全。祥虎唯唯诺诺，他知道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好了。女医生看他漫不经心地便加重语气道，你在听呗？我提醒你噢，预产期还有一周，产妇必须天天来医院检查，以便随时掌握情况，以防万一！祥虎辩解道，我们家在乡下，隔江过水的不方便呢！女医生气不过瞪了祥虎一眼道，我建议你们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处理不当会有危险的，你知道吗？
祥虎和红菱漫步县城的街道上，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只是看不到一张熟识的脸。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两个人都觉着前胸贴后背的饿了。忽然，红菱的手机响了。红菱掏出手机一看，随口道，是金成打来，肯定是叫我们去金珠家吃饭，接不接？祥虎脸色马上阴下来，口气生硬道，你接不接关我屁事，你想到人家吃饭你去，我不去！红菱站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响铃的手机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祥虎一个人径直走了，红菱只好挺着个大肚子，追他的背影。金成、金珠兄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红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不接了。
祥虎钻进汽车站旁边一家小店，外出打工的时候，在这家店吃过盖浇饭。盖浇饭顾名思义，就是一盘米饭盖上一大勺子菜，便宜实惠，能填饱肚子。红菱站到祥虎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快滚出眼眶了，气呼呼道，你不想去人家吃饭，好好说就是了，你这是干吗呢，听到金成的名字就冒火，人家看你是家门口人跟你客气，别人谁在乎你呢？医生说了，必须天天去医院检查，我们城里没有亲戚，只有金珠这么一个熟人，跟金珠说一声，兴许能帮我们一把呢！祥虎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脾气过了，气性也就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度，有些理亏，便抬头看一眼红菱，算是跟她打了招呼。红菱顺着台阶下便坐下了，把脸撇在一边。祥虎把一张油腻腻脏兮兮的塑封菜单推到红菱面前，小声道，你吃什么，盖浇饭还是面条？红菱先是不理他，顿了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你问我吃什么，又要指明盖浇饭和面条，这两样我都不吃！我要点菜，开个洋荤，到你周家做牛做马十一年了，我今天也要真正坐一回馆子！祥虎板脸道，点菜你也要点啦，想吃什么，尽管点！红菱拿起菜单看，犹犹豫豫老半天，想吃的贵了，贵了的舍不得，艰难地决断之后，才报上辣椒炒猪头肉、尖椒炒莲藕丁。祥虎瞄了眼菜单，知道价格不算太贵，一颗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地，遂大方道，再加一个紫菜蛋汤。红菱早捕捉到祥虎瞟过来的目光，也揣摩透了他的心理，嗔怪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那么大方，你就加一个山珍海味咯！祥虎嘿嘿笑两声算回应，红菱也忍不住笑了。
刘强的客车停在老地方，离两点钟发车时间趋近，便见那些要返回江心洲的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进一趟城不容易，所以不少乘客都顺便采购一点货物带回去，更有那些做买卖的小店家，批发了大包小袋的商品往车里堆放。祥虎和红菱早早上车，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占了座位，这会别人搬东西放货，难免有些嘈杂混乱。祥虎坚持不动，生怕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红菱有些吃不消车里的拥挤和气味，小心翼翼下了车，站在一旁的空地上等。过了一会儿，金成酒气冲天地走过来，看到红菱便停住了脚步，打着饱嗝道，红菱你吃饭了不，怎么站在外面受冷呢？红菱指着车门道，里面挤死了，下来吐口气呢！金成哦哦两声，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吞吞吐吐的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正好，金珠提着两袋东西小跑着过来，拉住红菱的一只胳膊塞到她手里，关切道，红菱姐，中午打几个电话也不接，叫你们去我家吃饭，我都煮了你们的饭呢！红菱脸一红，赶紧解释道，哎哟，谢谢金珠妹子，你总是那么客气，我们打扰你多次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是人多，排队排到很晚，又怕赶不上班车，所以……，反正也吃过了。金珠摸摸红菱的肚子，关切道，预产期快到了吧，检查怎么样呐？红菱脸色旋即暗淡下来，顿了一下轻声道，医生说是胎盘前置，容易出血有危险呢！金珠马上正色道，是呀，胎盘前置是危险啊，医生具体怎么说，要不要留院观察呢？金成听了个大概，也凑上来添一句道，要不然住在金珠家里，不回去了，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救急？红菱不知是要宽慰别人还是宽慰自己，故作轻松道，还有几天呢，在城里住，要费好多钱，就不住了吧！金珠马上正色道，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费什么钱啊？安全第一嘛！一旁的金成也向红菱投以鼓励的目光。红菱感到盛情难却，好不犹豫，一下哑了口。金珠拉住红菱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红菱姐，医生的话要听，开不得玩笑的，又是祥虎的死脑筋在作怪吧，不要紧，我来跟他说！这时候，祥虎把头伸出车窗外，朝着红菱挥手大喊道，上车上车，车要开了！金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周祥虎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吗，危险的后果是什么吗？你好好想想，老婆过几天就要生了，就这几天的功夫，你家里会丢失什么宝贝呢？你下车，今天不回去了！祥虎蔫头打脑道，我反正要回去，红菱想在你家住就让她住！金珠回过头找红菱，哪知红菱已经上车坐下了，便冲进车里拽红菱下车。红菱死活不干，末了来一句，祥虎要回去，我也回去，万一要生还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金珠妹子，你就别拉了！轰隆一声，车子发动了，金成条件反射般跳上车，金珠看说服不了红菱，生气道，犟驴你们，回去以后多留心哦，一有情况，赶紧往县里医院来，记得哟！说完意犹未尽地下车了。金成坐在车门口一件包装箱上，正好面对祥虎和红菱，本来想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说几句，怎奈祥虎一脸的冷峻，只好咽下滚到嘴边的话。
车窗外，金珠还在敲打祥虎，你这头犟驴，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老婆孩子的平安比什么都金贵！这几天，你一定要多担心，照顾好红菱，千万不能大意出差错！祥虎笑眯眯地点头应诺，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车子开了，金珠被抛在视线的尽头。
六
那天晚饭边上，玉珍路过红菱家门口站了一会，跟红菱搭讪，玲梅闻声也端碗凑过来掺和，没过一会，龙英碰巧路过，四个女人叽里呱啦说得舍不得走。说来说去，都是关于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无非是把自己这方面的经历再抖落一番。临走，玉珍拉住红菱的手，冒出一句体察关切的话来，红菱呐，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对劲哦，搞不好就这两天了，小心点，最好是住进医院，医生的话可别当作耳旁风了！祥虎拎一桶猪食从屋里出来，三个女人便拽住他不让他走，一人一句地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捡棉花、喂猪，你晓得呗，棉花跌成白菜价了，都不见棉花贩子来收，猪少吃一餐饿不死，你要把精力放在老婆身上，提前进医院吧，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祥虎连声说好，只是到后来又补上一句，不急过两天就去医院，急死人的还是棉花哟，一大屋子满满当当，娘的成了一堆粪土了，哎！祥虎的心情，暗得跟这晚饭边的天一样。庄稼人谁都理解，为这棉花地，投钱投物投人力，到头来还是个亏本的营生，马上过年的花销从哪来，明年的生产生活怎么应付，这些都是每个人内心排解不掉的烦恼。玉珍摸透了祥虎的心情，便宽慰道，哎呀，这就是庄稼人的命，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红菱生孩子，把这件事落实了，再去想卖棉花的事吧！玲梅也插话道，确实是烦恼，卖不上价急，堆在家里怕火又急，万一孩子们玩火，引着了棉花，可就不得了，火烧连营咯，整个江心洲要烧光！龙英马上打断玲梅的话道，呸呸，你嘴上积点德哟，随口乱说就不怕应验吗？玉珍切了一声道，回去回去哟，你们两个八婆越扯越远，不扯不扯了，你们把自家娃看紧点，小心火烛，祥虎把老婆看紧点，趁早去医院也踏实点，走了！
下半夜的时候，红菱忽然醒了，她以为做了个什么梦醒了，便睁大眼睛望着蒙蒙亮的窗户，使劲回想梦的影子，想了一会，才感觉是肚子里有些隐隐的疼。夜深人静，只有祥虎的鼾声愈加的急迫闹人。红菱根本没在意肚子里的疼，她不忍心叫醒祥虎，忍一忍，等天亮再说吧，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吧，肚子里涌起奇怪的动静，她再次从熟睡中醒来。她笑了，两只手覆盖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她习惯用手上的动作和娃对话。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娃伸臂踢腿地闹动静，她便轻柔地抚摸肚皮和娃说话，小宝贝，想出来了吧？别急啊，就快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宝贝，乖！妈妈的柔声，妈妈的细语，总是能够得到娃的积极回应，他马上很听话的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他听得懂妈妈的话吗？应该听得懂的，要不然怎么就理会了妈妈的意思，乖巧安分了呢？只是今晚有些不一样，娃似乎没有在妈妈的呼唤和安抚中安分下来，他的犹如暗流的动作慢慢地流出了水声。红菱腹中微弱的痛感自深深的洋底漂浮上来，她无法拒止，无法舒缓，无法漠视，随后身体里骤然上升的热度叠印成莫名的躁动，无数只小虫蚁在皮肉上蹦跶啃咬，她摸摸额头，冰冷的汗珠濡湿了手掌。祥虎被红菱经过克制的躁动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拉亮电灯，便看见红菱脸色煞白煞白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分明痛苦的神情一览无遗。老婆，你怎么啦，肚子疼吗？是不是要生了？祥虎跳下床，边穿衣服边问。红菱声音虚弱道，也不是那么要命的疼，就是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你也不用着急，等一会，兴许就好了。祥虎道，还有一会天亮，我来收拾东西，等清早坐刘强的客车进城去。红菱回道，要得，等天亮吧！你收拾好东西进被窝来暖和一会！
要收拾的东西无非是娃的小衣服，大人的日用品，红菱平时已经分类捡好了，祥虎没费什么劲就收拢到一块。祥虎看看时间还早，便来到灶房里，准备做一碗糖水煮鸡蛋给红菱当宵夜，只是今天非比往常，他有些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先是煮鸡蛋的程序搞错了，火还没生，水也没开，他竟然把鸡蛋磕破丢进水里，接着拿白糖竟翻出了淀粉，错了错了！他干脆坐到灶台底下，还是先生火吧！祥虎连划三根火柴也没点着柴火，划第四根火柴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的手僵在空中，屏息静气，马上证实了是红菱十分压制的呻吟声。祥虎丢了手里的火柴三步并着两步赶到卧房里，就见红菱额前的刘海湿了，脸上的表情扭成麻花状，他感同身受，神经随之像发条一样绷紧，心里漫溢一股被抽筋剔骨的痛。红菱见祥虎进来，有意把脸转向里侧，不想给祥虎压力。祥虎坐到床上，伸手抚摸妻子的背，哇，睡衣已经湿透了一大片，心里立马慌了，急切问道，老婆，好疼吗，是不是要生了呀？红菱一味地呻吟没有回答，她哪里知道是不是要生了呢？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刘强的车非得天亮才发车，看这架势怕是等不及了。她转过脸看祥虎，声音微颤道，去找八姑来接生，兴许到不了医院，娃就生了呢！祥虎慌忙站起，开了大门，冲进夜幕里。
八姑家不算远，往坝底下穿过一片棉花地，就到了她家门口。祥虎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要不是老婆十万火急要生，怕是用棍子敲他脑袋他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吵闹八姑。他站在八姑家大门口，欲举手拍门，想想不对，又走到八姑卧房的窗户底下，犹豫了半天，最后总算是鼓足勇气，敲响了窗玻璃，口里颠三倒四道，八姑八姑，我是祥虎，好人呐，开门咯！只一句，屋里的灯便亮了，八姑利利索索地起床，一边不慌不忙地应道，是红菱要生了吧，坝上狗叫刚歇，坝下的狗叫又起，我已经醒了呢，心想莫不是红菱要生了，还真是她要生了呢！
进了祥虎家门，八姑习以为常地吩咐祥虎烧水打下手，她则捋起袖子准备接生。八姑跟红菱打个照面，问了些情况，便一把撩起被子，哎哟，红菱身下的被褥被血濡湿了，有脸盆那么大一块，刺目的血光令她大惊失色，她凭直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声音颤抖道，祥虎耶，不得了，红菱大出血哟！赶紧找车去医院，打刘强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提前发车送红菱去镇上或者是县里，赶紧赶紧，娘呐，我接生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呢！快点咯，人命关天呐！八姑这么一叫唤，祥虎整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堂屋、灶房、卧室穿来穿去，慌张半天才找到电话，拨打刘强的手机，对方回音已关机，再打还是已关机。刘强啊刘强，你今天怎么就关机了呢？离发车时间近了，按理已经起床做准备了的呀？一个个疑问直冲脑顶，祥虎顾不上猜测探询，再次遁入夜幕里。刘强家在村尾，隔了几个生产队，紧跑快赶的也要两袋烟的功夫。祥虎几乎是百米冲刺跑过去的，当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刘强家门口，却不见客车的踪影。天啦！他预感不妙，一个劲拍门。果真，刘强老妈开门迎出来，不客气道，是谁使劲拍门呢？是找刘强乘车的吧，今天不行呐，车子在县里维修没回来怎么跑呢？祥虎脑袋里嗡一声，人差点瘫倒在地，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客车驶上轮渡的时候，刘强咋咋呼呼地要求乘客下车，怕的是老爷车出情况有危险，好像也说了要抽时间留城维修的。祥虎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八婆这里毫无进展，只见她双手沾血，神色紧张，看到祥虎空手回来，顿时火冒三丈道，祥虎啊祥虎，我老婆子真要骂你，你平时木头疙瘩一个不要紧，现在是十万火急的时候呐，你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呢？你应该早早地跟刘强打招呼，早知道他车子在县里不回来，你也就用不着做他的指望嘛！你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老子呀？哦，赶紧打金成电话，叫他来，他是村干部，有办法，快打啊，磨磨蹭蹭的！祥虎被骂得晕头转向，他看看红菱，只见红菱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眼睛里透露着求生的欲望。祥虎掏出手机拨通金成的号码，危急时刻，什么面子、自尊，什么冤啊恨的都可以放下了。电话通了，传来金成的声音，怎么了，啊？我马上到。电话刚放下一会儿，金成便跨进门了，接着玉珍、龙英、玲梅都来了，一屋子挤满了人。还是金成有办法，一个电话就从镇上找到一辆小客车。趁车子还没到，金成动手做担架，玉珍几个妇女收拾东西。也只十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到了门口。金成跟司机交代，先就近抢时间去镇卫生院，不行的话再去县医院。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把红菱连担架一起抬上车，祥虎拎着两袋衣服跟上来。车子响一声喇叭，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总算赶到镇卫生院了，可是这里并非病人的避风港，医生说，病人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镇卫生院条件水平有限，无力接诊救治，必须立即过江转往县医院。
车子驶向渡口，轮渡刚刚过江，祥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等吧。江，阻断了去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轮渡停在对岸，按部就班地等车，红菱的生命被无情地耽搁着。红菱呻吟的声音渐渐虚弱，再次陷入轻度昏迷。祥虎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走下车来到江边，张开喉咙朝对岸的轮渡喊救命，也许是宽阔的江面吞噬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焦虑，也许是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无法挽救妻儿的生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泪水从他蜡黄黝黑的脸上滚落进江水里，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就像红菱的生命在分分秒秒中流失。
中午时分，车子赶到县医院。祥虎站在手术室门外，诚惶诚恐地不敢坐下，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不慎影响到里面正在进行的手术。此时此刻，他真的特别喜欢医院里的药水味儿，因为这弥漫的药水味儿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有了到岸的蹋实。但随着分分秒秒的时间逝去，祥虎的神经又抽搐紧绷起来。
金珠风风火火赶来了，看到祥虎心力交瘁的样子好不心疼，便宽慰道，你也不要担心，现在医学发达，一个剖腹产手术不算什么，红菱姐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祥虎声音微颤道，都进去好几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呢？红菱流了太多的血呢……金珠是从哥哥嫂嫂那里得到消息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听祥虎说完后，她马上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拧紧了她的心弦。
两个人正说着话，金成、玉珍、龙英、玲梅几个也赶到了，大家都急切地打听情况，可是祥虎和金珠除了说进去的时间好久了，什么也说不上来。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珠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在手术室门口探看，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位熟识的医生，便迎上前打听情况。那位医生介绍说，病人是胎盘前置导致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早就做完了，孩子已经夭折，现在的问题是手术后病人依然流血不止，唯有再次打开腹腔，切除子宫。大家似乎对孩子的夭折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大人的情况让每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早产，竟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也不说话，似乎一丁点火星就能燃爆空气似的。祥虎站在人圈外，勾着头，脸色沉沉地倾听，这样的坏消息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想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再生孩子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请求老天千万行行好，保佑妻子平平安安，这个家不能没有红菱！
一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又出来了，告诉金珠第二次手术情况，并拿出切下的巨型子宫给门外等候的人看，她说病人因失血过多导致子宫不能收缩，现在血止住了，但仍未摆脱危险。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就见红菱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珠网似的管子，她的呼吸急促，处于深度昏迷中。祥虎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是久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痛惜怜爱的目光抚遍妻子的全身，两只手抖索着不知伸向哪里。
特护病房里，人头攒动，接氧的、输液的、量血压的、测体温的，医生护士各尽其责，忙得不可开交。红菱的身体浮肿厉害，护士在她的四肢遍寻注射点滴的静脉，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皮肤像细薄的纸，感觉一碰就会渗出水来。祥虎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紧张抑或心痛的喘息清晰可闻。
病房外，那位医生又在跟金珠说情况，由于失血过多过久，病人才会呼吸困难，下一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好的话，病人会慢慢恢复，不好的话，还会出现其它病危症状。
第二天上午，红菱苏醒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宝宝，宝宝好吗，抱来给我看看。玉珍几个都安慰她，宝宝好着呢，有护士照看，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自己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早早康复才是重要的哩。这样多的人，这样忙乱的场面，让红菱产生警惕，她的眼里流露出惶恐和疑问。旁边的人又宽慰她，不要紧的，医生说了，正在往好里恢复，你要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康复的。红菱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脸上的轻松明显地荡漾开来。她的意识比较清晰，断断续续的话里表达的意思竟然是少为她糟蹋钱，家里柴米油盐的要过日子，听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傍晚时分，红菱的病情突然加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昏迷，病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金珠来到医生值班室，急切寻问原因，医生说病人现在很长时间没有排尿，说明病人的肾脏甚至其它脏器功能都在衰竭，她还形象地比喻说，就像一棵干涸太久的植物，再怎么浇水都难以唤醒生命的机能了。
院方通报了病人的病情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表示如果病人继续留院治疗，他们会竭尽全力救治，如果转院治疗将给予方便，提供支持。医院的态度非常清楚地告知，病人已是命悬一线，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金珠倾向于立即转院治疗，只有凭借市里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医技水平，求得一线生机。但也有不同意见，那意思是，病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转院途中有危险，花费大，搞不好会落得人才两空。大家都知道祥虎家里棉花还未卖，三头肥猪还关在猪栏里，他身上没钱，连县医院的手术费都交不起，转院到市里，想都不敢想。
红菱的生命，似九月里夏虫的低吟，一丝丝一丝丝随西风消逝。而未来没有止境的孤独和沉重，一步步逼近祥虎，窗外的冷风扑进来，切割着他的骨肉。他的情感与思维陷入困顿，内心深处一如空濛庞杂的荒原，找不见方向的坐标，只有按捺不住的痛感漫漫浸淫全身。
红菱又醒来了，她凝神注视近前的丈夫，似乎在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她的嘴唇豁动着，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颤音，祥虎，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喝粥，喝碗粥身体就会好的。祥虎的泪水扑簌而下，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冷不丁急剧收缩。红菱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她已感知生命的泉水正在逼近断流。她的呼吸像一架老式的风箱低沉粗重，而流进她身体里的点滴缓慢得近乎静止。她的双眼濛濛的、湿湿的，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的泪珠，那么简洁、那么脆弱地倚在眼角。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泪水，是留恋生命，感知大限将至的泪水！哀怨、苦楚、悲切的滋味一次一次电击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再也无法承受那惨白的颜色、凄清的氛围，个个跑出病房，失声痛哭。
第三天下午，红菱走了，匆忙地，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遗嘱，而送她上路的鞭炮只响了一瞬，便被喧嚣、嘈杂的市声掩盖了。
七
冬至那天正好是三七，祥虎要领舟舟过江去给红菱上坟。天刚麻麻亮，祥虎费尽口舌总算把舟舟哄出了暖被窝，穿戴完毕，刘强的车便响着喇叭开来了。祥虎打开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迷蒙了整个天空，雪花虽大，触地即化，路面已经湿滑泥泞。刘祥的车停下了，舟舟小跑上车，临近车门，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里，满身满脸都是泥巴，哇一声哭开了。祥虎赶过来拉起舟舟，但舟舟使劲嚎哭拒不上车，父子俩僵持在飘雪中，一车人都在等着。过了一会，车上有人说话了，今天出门冷呢，娃一身泥巴，他实在不愿意去，那就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暖和暖和得了。祥虎犟不过儿子，只好将儿子送回屋，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外套，叮嘱儿子呆在家里不要在外面乱跑，再滑到，就没有衣服可以换了。舟舟好像听懂了爸爸的话，一个劲点头应承。祥虎跨进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舟舟将大门合上只留拳头大小的一条缝，露出半边脸半个顽皮的笑，儿子很少笑的，真笑起来还是得人疼的。
江心洲是长江中的冲积洲，绝大部分人口都是从外乡迁徙来的，过世后都就近在江对岸的山里葬了。过了江，下了渡船，没走多一会，就能望见红菱归依的那座山。北风在山林里吼叫，雪花变成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祥虎拉起羽绒棉袄的帽子套住头顶，两只耳朵保护好了，但正面脸、眼睛、鼻子、嘴巴还是露着的，摆脱不了雪粒的抽打，脚下的山路湿滑，还得小心别摔跤了。红菱的坟葬在山腰上，坐北朝南，抬棺的八仙们都说这块坟地风水好。祥虎也觉得好，山后面是滚滚长江，山脚下是车流不息的公路，浪涛奔腾的激越，马达车轮的轰鸣，奏出热闹的和铉，这会冲淡红菱的孤单寂寞。风大雪大，坟上的新土完全被雪覆盖，几只花圈被风撕碎刮烂，像经幡般飘荡，凄凄诉说悲苦和哀伤。祥虎摆好祭品，点上香，烧着纸钱，嘴里念叨道，红菱耶，来拿钱吧，可别像在世的时候那么舍不得花啊！鞭炮响过，纸钱烧完，香火燃尽，祥虎拜了几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便像一只破落衰败的风箱哦哇喔喔地哭开了。红菱死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声大哭。祥虎一边哭一边用手掌轻扫坟头的积雪，他知道红菱最怕冷的，现在红菱躺在这冰冷阴湿的泥土里，该是多么的冷啊！红菱还胆小害怕黑咕隆咚的黑夜，一个人从来不敢走夜路的，现在她却躺在这深山野林，苦度漫长的黑夜和孤独！他想用自己的身躯帮助红菱取暖，可是阴阳两隔，他伸出去的手已经够不着红菱了，已经无法传递他身体和心灵的温度。祥虎哭道，红菱啊，你好狠心啊，留下我们父子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祥虎心里累积的悲伤和痛楚，瞬间崩裂、喷发，直冲头顶。他沉溺在无边的悲戚中不能自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时间的流动。雪粒又变成雪花，四野里一片蛮荒的白，祥虎变成一个冰雕雪人，成了蛮荒野地的一部分。
祥虎来到渡口时，天幕将近垂落，别说刘强的回头车搭不上，就连过江渡船也是最后一班了。江面上的风更大，白花花的浪头死命撞击船帮，乘客全部躲进船舱里避风，只有祥虎一个人孤立船头的栏杆内侧任凭风吹浪打。
村街路面上，积雪化成了泥浆，特别不好走。祥虎一双球鞋糊满泥巴湿透了，但他顾不上这些，还是加快脚步往家赶。当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心里便不由得吊起一份鲜活的牵挂，舟舟！这一整天了，舟舟冷吗饿吗？还好舟舟是知道冷暖和饥渴的，有时候也能懂得一点大人的叮嘱，但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也许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更加坚壁自己，不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舟舟长这么大了，吃饭穿衣都是红菱一手操持，现在红菱永远地走了，还有谁能这么倾心、贴心地关怀这个孤独的孩子呢？舟舟成了没娘的孩子，今后这个没娘的孩子更加孤独可怜了！祥虎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许多时候，他设想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从前一家三口平淡并不富足的生活，那些日子恍如昨天，是那么的清晰、真实。孩子有缺陷的遗憾，但夫妻情同手足，每一天都有够得着的期望，知足也可以常乐的呀！只是后来心里还未夯实的平衡被打破了，是谁打破的呢？是陆大鹏那句有口无心的气话吗？也不全是，陆大鹏也好，汪汪也好，无非是对他们那个向往的目标起到了一个激活的作用，说到底了，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那份念想在作怪，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乡下人谁不是这么想的呢？要是知道红菱会因为这个念想而丧命，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掐灭这个念想，一定能做到！他确实悔不当初，甚至后悔之后的一些过程和细节，为什么临检那天不遵医嘱，死活不愿在金珠家住下来呢，是心理作怪的因素吗？为什么没有往好里想金成呢？那天金珠、金成都是极其诚恳的，只要自己住下来，红菱当然也就住下了，那么他一家人的命运就会改写。可是上天不给他重来的机会，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家里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舟舟这孩子肯定是躲到哪里睡着了。祥虎推开门，屋子里沉寂得近乎冰冷可怕，冰冷那是当然的，没有女人的家何以有温暖？可是怎么会有冻结心跳的可怕感觉呢？他打开灯，连声叫唤舟舟、舟舟！舟舟未回应一丝丝声息。他有些慌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喷射火星。他跌跌撞撞冲进卧室，再来到灶房、屋顶露台，怎么不见舟舟的踪影呢？他三番五次搜寻每一处空间，所有能够容身的空间都搜遍了，还是没有，舟舟会到哪里去了呢？最后，他的神志终于从慌乱中恢复清醒，注意力锁定舟舟原来的卧室现在的棉花库房。库房里棉花的堆形有明显的变化，原来是长锥形的，现在是坍塌过的圆锥形，棉花几乎涌到库房门口了。祥虎忽然生发一个不详的预感，双膝跪地，发了疯似的往外刨棉花，刚刚抛出一个大坑，扑的一下，头顶的棉花轰然倒塌，埋住他半个身子。他只好站起来，将头顶的棉花往门口扒，削低棉花堆的高度，然后躬下身子，接着刨坑。坑在向纵深靠墙的方向扩大，这里的棉花松软易刨，明显是从上面坍塌下来的。祥虎加快速度，很快便刨出舟舟一双穿帆布棉鞋的脚，再狠刨几把，舟舟整个上身都露了出来。舟舟是面朝下趴着的，双臂朝前伸出的姿势来不及收缩。祥虎快速搬过舟舟的身体，让舟舟躺在自己的怀里，大声呼唤舟舟的名字，可舟舟根本没有反应。舟舟的四肢有点冰冷，鼻息没有，脉搏也摸不到，他睡着了吗，还是……？舟舟两只手里各抓两个已经捂熟的黄柿子，手边的棉花堆里还有几十个。这是红菱生前专门为舟舟捂的，红菱走了，祥虎就忘了拿出来。舟舟应该是肚子饿了找吃的，才想到刨棉花堆里的柿子，高高的棉花堆坍塌下来压住他，使得他无力脱身窒息而亡，是这样吗？祥虎完全明白了惊呆了，也彻底麻木了，他说不出话，哭不出声，连痛苦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电灯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应该是停电了，江心洲就是这样，刮风下雨下雪什么的，都是停电的理由。祥虎不愿动，就这样躺着，让舟舟好好睡一觉吧，这孩子喜欢关灯睡觉，红菱也是。怒吼的北风猛摇窗户，恨不得要把房子摇倒。上天啊，你是在痛哭悲号吗？又一阵凶猛的狂风撞击大门，门栓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大门差一点就被风撞开了。
祥虎的魂灵逐风而去。他走在茫茫荒原，走在没有尽头的真空管道，这里冰雪极寒，黑咕隆咚，寂静无声，了无生气。他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知觉，没有欲望。他并不想走出这个混沌的兽性的时空，反而期待迎头撞上冰山撞上豺狼虎豹，让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肉体被撕裂被粉碎被吞噬，来吧，暴风骤雨，狂飙海啸，所有人世间的宇宙间的一切手段，一起朝我来吧！祥虎觉得累了，太累了，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这无穷无尽的路途还要走吗？他想停下来，不走了，歇息了。突然，前方闪现几个熟悉的人影，哦，是红菱母子三个！她怀里抱着小宝宝，手里牵着舟舟，浑身放射母性的光辉。他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像是赶集，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红菱怎么还是老样子，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祥虎一个激灵，使出浑身所有的气力，呼喊，奔跑，但是他的声音被一片无限巨大的玻璃幕墙遮挡了，只有游丝般的回声，而足下完全是棉花，脚步落下后的张力弹力立即被吸收殆尽，只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前进的速度，眼看红菱母子三个身影越来越小，笼罩他们的光环越来越暗。祥虎急了，不顾一切喊叫，你们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可是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怎么办呢？他摸索到身下的棉花，摸索到裤口袋里的火柴，不假思索地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哦，望见了望见了，天堂那盏灯亮了，亮了！红菱啊，你们望见天堂那盏灯的光亮了吗？我望见了呀，你怎么还没有望见呢？祥虎捻动指尖上的火柴棒，火光随之舞动妖艳的身姿，他自信只要丢下火柴棒，一屋子的棉花全部燃起，那么天堂那盏灯便会光亮无比，照见天堂的路，照见红菱母子的身影，也照见自己。红菱啊红菱，你们一定能望见天堂那盏灯，一定会停下来，迎接我一起去天堂！来了，我来了！正当祥虎松开两根指尖的一瞬间，砰一声剧烈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了，一团穿堂风席卷室内，掀翻他浑浑噩噩的意识，熄灭了他手里高高举起的那盏灯。
闯进来的是三头肥猪，一天一夜没进食，猪们饿急跳墙，撞断门栓。猪们以风卷残云之势，冲进灶房，再折回来，冲进棉花库房，它们挺立祥虎面前，昂首高喊大叫，示以激烈的抗议……
祥虎被猪们拉回现实，惊愕地张大嘴巴，浑身直冒冷汗。他想起玲梅那天说过的火烧连营那句话，那会什么样的情景啊？这风雪之夜，家家户户装满一屋子的棉花全被引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心洲必将陷入火海深渊。接着，令人惊骇，最最奇妙的情况发生了，电灯突然亮了，躺在祥虎身侧的舟舟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竟然还朝着猪们嗬嗬叫了两声。祥虎跳将起来，再次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看着手里的火柴残梗，浑身冷汗直冒。
天大亮的时候，狂吼一夜的北风嘎然而止，天空中不见一片雪花，清澈透明的空气恣意铺开，就听见堤坝上人声鼎沸，全村老少都聚到祥虎家，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嘘叹不已。金成把村支书、村长也吆喝来了，大家问祥虎有什么要求和想法，祥虎只一句话，养猪！
正月初六，祥虎家的小型养猪场开张了，父子俩走上当猪倌的路。
一
正月初六一大清早，天空灰蒙蒙的，不时有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江心洲在睡梦中醒来，村街上渐渐多了赶早拜年的人，大门洞开的人家，鸡鸭家禽争先恐后扑腾着往外跑，咯咯哒哒，叽叽喳喳，往屋场上、草甸上散开了去。猪栏里的猪也都仰起脑袋，巴望着主人家门，哼哼唧唧地叫嚷,饿了，饿了！
周祥虎早醒了，几次欲溜出被窝起床，结果都被自己的女人李红菱紧紧箍住，脱身不得。
屋里关了一夜的鸡鸭齐聚门口，急不可耐地等着主人开门，屋场上猪栏里三头半大的猪崽，唧唧哇哇地叫唤，恨不得拱翻栏门，直奔家中觅食。祥虎轻轻地掰开女人紧锁住他身体的手指，小心翼翼道，我起了，把鸡鸭放出门，省得吵人，猪也得喂了，饿不得的，会掉膘不长呢！可是红菱格外不讲理，祥虎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指，她马上又十指交叉地箍上了。
祥虎又劝道，昨个跟村尾的刘强打了招呼的，今个一早他家客车进城，带上我，要不然去渡口这一截路得走半天。今天都初六了，明天初七是人日，不作兴出门的，东莞那边老板打几个电话催了，再不去，岗位要转给别人了。在外打工，找个好差事不容易呢！
红菱嘤嘤地哭开了，嗫嚅道，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这回一定怀上，你才可以走的，现在肚子里一点反应还没有，你却要走了，这不又要耗过一年？我都三十六了，等不起了呢！
祥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哎，怎么办呢，一个腊月了，正月又出头了，我哪天没有努力，就是怀不上，叫我咋办呢，总不能不出去挣钱吧？光靠种庄稼哪行，万一来个旱涝虫灾的，咱们一家人不要吃饭了吗？
红菱哭腔道，怎么办呢，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心事，村里那些女人们哪一个不在劝我，趁早生一个，只怕年纪大了身体扛不住！唉！要怪就怪舟舟不争气，他要是好好的，我们何必还要遭罪再添一个负担呢？
舟舟是祥虎和红菱的儿子，翻过年已经10岁了。孩子表面上看好好的，只是话不多，前年九月送小学读书，还没读几天呢，老师把孩子送回来了。老师说这孩子大概只有三岁的智商，他不应该坐在学校的课堂上，而应该去医院看病。祥虎带舟舟跑了几家大医院，比较一致的检查结果是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亦即医学名称自闭症。
夫妻俩忽地没了话说，墙上的挂钟哒哒走出了脚步声，就在这当儿，大门吱嘎一声响，早已不耐烦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飞也似地夺门而出。祥虎先打破沉默，哦，是舟舟起来了，还好放了鸡鸭，接下来，该又是逗猪栏里的猪去了。红菱接口道，这个憨儿子，不晓得为什么对猪那么感兴趣，一天到晚惦记着这三头猪。
啪！猪栏那边炸起一声鞭炮响。过一会，又是啪一声响。
哈哈，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这是邻居陆大鹏家儿子汪汪在门口蹦蹦跳跳地叫唤。
祥虎凝神静听，先是皱起眉头，接着眼皮子耷拉下来，脸色乌青乌青的，突然，他一个鲤鱼翻身压住红菱，让红菱措手不及。祥虎的表现怪怪的，他是在强迫自己，还是强迫红菱呢？红菱睁大惊讶的眼睛瞪着祥虎看，只见他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打夯钻地般使出浑身的力气，节奏愈发地急促，力道愈发地沉重，床铺发出吱嘎吱嘎要散架的声响。红菱最喜欢听到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因为这个声响的大小，标志着祥虎投入的多少，她的身体瞬间被唤醒了，激情随之被点燃，不由得投桃报李，全身心地回应迎战。祥虎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执着与往日的迷醉大不相同。红菱忽然明白了，是大鹏家儿子汪汪唱的小调产生的效应。
祥虎浑身汗涔涔冒着热气，咬牙切齿地要把自己掏空，把所有的一切都输送给红菱，指望红菱的肚子争口气，生一个陆汪汪那样伶牙俐齿的宝儿来！
啪，又一声鞭炮响过，便又听到大鹏家宝贝儿子汪汪小羊羔似的唱歌，憨巴舟舟炸自己家的猪呢，舟舟好憨哦……
祥虎立即受到感召受到激励，身体上升，又下沉，向着一个目标，使命地冲撞，冲撞，好像只有使命地冲撞才能解气，只有使命地冲撞才有希望。
窗外响起汽车的轰鸣声，这应该是刘强家进城的客车。客车停住了，叭叭，响了两喇叭，接着就听见刘强的大嗓门叫唤，祥虎喂，走啰！祥虎，祥虎！这家伙，怕是抱着老婆舍不得放了吧！祥虎，祥虎喂，你再不应老子走了哈，走了！
祥虎一个激灵，云海中的动作戛然而止，他口里喘着气，眼里闪现一丝慌乱，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刘强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好戏收场，乘车出发。红菱知道，男人是在犹豫，裹足不前了，不行，事情不能半途而废，怎么的也要把事情做完做结束了，再走！兴许，这回就是怀的机会，怀的希望呢？红菱这么一想，便紧紧抱住男人的腰，使劲往怀里拉，自己的腰身也不歇着，像蹦床一样，一下一下，以吻合的速度和节奏，往上顶往上撞。
刘强又埋怨了一声，死祥虎，困困困，困死了不晓得醒呢！是抱着老婆舍不得走了吧？话音没断一脚油门，将车开走了。
祥虎和红菱回到从容不迫的正常状态。此时此刻，俩夫妻的心事想到一块了，江心洲一天只有一班车进城，车走都走了，那就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好做到位吧！
舟舟还在时不时地往猪们身上扔一只鞭炮，啪一声响，猪们惊得团团转，最后都仰起脑袋瞅着舟舟，嘴里发出近似求饶的哼哼声，那意思说得非常明白，干嘛欺负我们猪呢，放我们一码好不好？舟舟似懂非懂，乐不思蜀。鞭炮接着响，猪们接着在栏里打转，陆大鹏家精灵鬼怪的宝贝儿子陆汪汪接着唱他自编的小调。而祥虎在陆汪汪小调的刺激下，紧张急促地调动浑身所有的气力，予以有力地回击。
夫妻俩最终从云中坠落，燃烧的火焰熄灭了，他们的意识也随着肉体的降温而恢复清醒。祥虎一骨碌跳将起来，三两下把衣服穿好了，追出门外，望着村街的尽头发呆。
红菱看祥虎魂不守舍的样子，心想算了算了，由着他吧，怀不上就怀不上，下半年叫他早点回来，再继续努力吧。她便朝门口叫，吃饭啰，先生呐，把儿子拉回来吃饭了。你实在要走，还有办法，我来打电话，叫金成骑摩托车送你到渡口去，好不咯？快回来吃饭，吃饱饱的走，我也不留你了！说着眼睛一热，闪回门内。
祥虎和舟舟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呼呼啦啦吃。红菱则站在一旁拨打金成的电话。金成姓曹是村里干部，他老婆齐玉珍是红菱要好的姐妹，就住坝下不远处，大声喊能听见。红菱拨了几次，总是无人接听，继续拨，手机都快被按坏了。终于，电话那头有人接听了，是金成的声音，哎呀，你是哪个啊，一大清早的，电话总响总响，吵死人了！哦，是红菱啊，你么事那么急呢？……
祥虎停住筷子，竖起耳朵听免提电话，金成的口气一松下来，他一颗悬着的心便落到地上，像是得到命令一样，呼啦几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喉咙里，起身进卧室，收拾自己的东西。红菱端碗站在房门口，斜眼看着祥虎的一举一动，等他将背包的拉链拉上之后，才不服气地咕噜一句，少了什么不，别人做事你就是不放心，衣服、鞋、袜子，路上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给你捡好了的。唉，记得哟，出门在外，你这性格可得好好改了，多说几句话，身上不会少一块肉的！祥虎回头看了一眼红菱，笑了一下，只是他的嘴角咧开一半即收拢了，莫名其妙地来一句，他对你那么好，我不放心，你可得提防着点！你莫小人之心咯，人家对你好也坏了？红菱甩过一句，转身就走。
摩托车突突声越来越大，那是金成快到门口了。祥虎一句我走了还没落地，人已经背着行李包坐到金成的摩托车后座上，回头看了一眼老婆，算是告别。
红菱眼圈湿了，视线被祥虎的背影拉得长长的，她知道，男人走了，她的依靠没有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粗细轻重的活不说，仅仅看护舟舟这一件，就够她受的了。当祥虎背影消失的那一刻，红菱怅然若失，一只垂落的手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叹了一口气，眼睛不争气开了闸，泪珠扑簌滚落。
二
雨过天晴。一大早，红菱等舟舟吃饱了，准备下地。临走前千叮铃万嘱咐，舟舟乖，在家跟猪猪玩别乱跑啊！舟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只布谷鸟从空中掠过，布谷鸟的叫声是催耕的音乐，农人听到这音乐，脚步便不由得加快。油菜花已过盛花期，麦穗快要杨花灌浆，田地里花香撩人，蝶飞蜂舞。
家家户户都在油菜地头留下一片空地做棉花苗床，等到油菜籽收割之后，再将半尺高的棉花苗移栽，避免耽误棉花的生长期。红菱脱去外套张开架势干活。她要将空地上的泥土翻挖开来，平整成垄之后，洒水搅拌，使用特制的制钵器制作营养钵。红菱挥锄挖土，没一会身上开始发热，她又脱掉毛衣，身上仅剩一件贴身的线衫，身体的曲线和女人的韵味便显露无遗，尤其是怀里的两只小野兔，随着手臂的挥动跌跌撞撞。
金成家的油菜地紧挨红菱家的，这会，他挑着一担水不声不响走近红菱身边，红菱竟毫无察觉。金成卸下担子，两只眼睛在红菱上身抚摸，最后停留在那片晃动的部位不肯离去。红菱忽然一惊，感觉身上火辣辣的被什么温度炙烤，侧脸一看，原来是金成。她的脸刷地红了。金成搭腔道，这担水就给你用了，我再去河套里挑一担来。红菱一脸感激道，那怎么成呢，这大老远的让你费时费力！金成道一句没关系，人就挑着一担空桶走了。红菱知道制作棉花苗床，最不易的就是担水，路远不好走，来回一趟要半钟头。
金成的背影看不见了，红菱还觉得脸上有些烫手。金成心疼她帮她做事不老少，她从来没脸红过，今天怎么会烫得厉害呢？哦，是金成那两道火辣辣的眼神在作怪吧！她想起前天晚上在卧房里洗澡被人推开窗户的事。当时金成恰巧挨户统计预订化肥，在窗外大叫，红菱耶，有批化肥到了，你要不？红菱坐在澡盆里，撩起哗哗水声，没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少不得停下动作回应一句，谁啊，什么事啊？红菱话还没有落音呢，窗玻璃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窗帘掀开好大一片角，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下。啊！红菱一声尖叫，两臂环抱胸部，尽可能地遮掩自己，抬头的一刹那，看清了窗外的那张脸，是金成。金成不慌不忙补一句，是我哦，化肥来了，你家要不咯？红菱迅速拉灭电灯，气不打一处来地回敬道，不要不要……现在想来，那晚金成应该是故意推开窗玻璃的。
金成又挑回一担水，歇在红菱身边舍不得走。哎，曹大村长，你也下地了啊，怎么着想吃了红菱吧？哈哈哈！来人是方龙英，也是红菱、玉珍好在一起的姐妹。金成条件反射地弹出三米开外，嬉皮笑脸地迎着龙英，嘿嘿，是龙英来啦，怎么这么巧啊，鬼鬼祟祟地，人吓人吓死人呢！哎哟，曹大村长你是胆小的人啵，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呐，你一早挑两担水了，也帮我挑一担来！金成不吭声了，缩到一旁挥锄挖地。两个女人贴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话。金成不时瞄一眼，觉得她们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挖了三两下，便丢下锄头，悄悄走了。
没过一会，陆大鹏家的朱玲梅到了地头，她家地也紧邻红菱家的。脚未站稳嗓门便响起来，喂，你们两个死女的，下了地还不抓紧干活，交头接耳地说什么屁话呢？耶，我看到曹金成背着手往回走，怎么不见玉珍下地来呢？
龙英这才往自己家地头走，边走边朝玲梅那边道，怎么搞的，这么晚才下地呢，你看人家红菱地垄都快整好了。哎呀，还不是我那个淘气包汪汪缠人，昨晚作业没写完，怕老师打手心，非要我送他上学，你说淘气不淘气，地里的事忙不过来，还要服侍他！哪像红菱那么轻巧，又不要送……玲梅收住后边半句话，自知说漏嘴了，侧转脸看看红菱，见她没反应，便脱了外套干活。龙英听出了后边的半句话，生怕惹火烧身，赶紧地夹着尾巴跑了。
红菱把锄头举过头顶狠命地挖下去，斗气似的，一锄比一锄重。她当然听出了玲梅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又不要送舟舟上学，舟舟是憨的，上不了学，好了吧，人家生了个精灵聪明的宝贝儿子，你红菱呢？
过了一会，玉珍也到了，她是个慢性子的人，不慌不忙地杵在地头看风景，半天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我操，电视里说婺源的油菜花好看，依我看，我们江心洲的油菜花更好看，你们瞧瞧，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跟花海似的！看到三个女人头都不抬，也不接腔，又慢条斯理地抛出一句，你们三个吃了哑巴药吧，要不屁眼堵了屁都不会放了？
远在一边的龙英这才撂过一句话来，干活哟，半上午过去了，一会就要回去做饭了！玉珍回一句，急个屁呀，今天做不完，还有明天呢！龙英干脆停住手里的锄头大声嚷，我的姑奶奶耶，油菜花快谢完了，四月过一半了，还不抢着下种，怕误了季节哟！我们三个男人都不在家，不像你还有村长搭把手呢！
村长，村长，村长个屁呀，还不是你们假客气叫出来的，其实，他曹金成连副村长都不是，就是村里的一般干部，一年没有几个屌钱，还借口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愿意下地，我是不愿意揭穿他，看看看，早上催命似的叫他下地，才挖了几锄头，又不见人影了。玲梅这才接话道，我来的路上碰见村长了，怕又是开会去了。玲梅这回谨慎了一点，说了短短一句，再不敢多说了，她知道红菱还在生闷气呢。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还是刺了一下玉珍的自尊心，玉珍马上不客气地回敬道，开会开会，开你的魂哦，哪有那么多的会呢，你这死女的笑话我是吧？还村长村长，以后不许叫他村长，叫他金成就好了。玲梅自知理亏，求饶道，哎呀，我这嘴巴就是快，真不是故意的，总是得罪人，以后闭紧了不说话了。
红菱确实心情不好，为玲梅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话，也为玉珍老公金成露出的色心。说实话，玲梅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时说话口无遮挡，得罪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但她老公陆大鹏就没那么好了，有一回为了屋角那棵界树，跟祥虎争红了脸，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伤得祥虎脸色阴沉几个月。事后，红菱问祥虎怎么回事，祥虎就是不说，问急了，才炮仗似的炸一声，操，他汪汪是人精哦，日后是条龙又咋的？红菱马上懂了，再也不问，她知道陆大鹏一定是急了，拿儿子说事，刺伤了祥虎的自尊心。她也劝导祥虎，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挂齿。是啊，有时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像刚才玲梅咽下去的那半句话，要是对号入座地想，也挺伤人的。红菱常常自我宽慰，横一想，竖一想，也就想通了，不生气了。可是金成呢，不会是被祥虎说中了吧？不会的，金成明里暗里给自己帮了不少的忙呢！
远处小学里的下课铃声响了，玲梅直起腰自言自语道，汪汪放学了，赶紧地回去做饭咯！一边说着，一边人就跑没影了。
红菱心里刚刚熨平的皱褶这会又鼓起来，不怪别人说什么，就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见了鬼了，怀舟舟的时候，不想那么早怀却意外地怀了，现在作古正经地想怀吧，怎么努力也不见动静。她正想心事的时候，玉珍忽然突了一句话，死女的，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大上午的，一个屁都不放，是哪个得罪你了？红菱直了一下腰，朝玉珍望了一眼，算是回应，又弯下腰干自己的。玉珍还停在原地，又来一句，祥虎走多久了耶，还没有反应吗？终于有人走进红菱心里了，红菱停住手里的活接腔道，我也不晓得出了什么鬼，你越是想怀上越是怀不上，祥虎走了两个多月了，这肚子还冷冷清清地瘪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正说着呢，红菱的手机响了，一看显示是金成，急忙灭火一样给按了。这边刚按掉，那边玉珍的手机响了，玉珍只喂一句，脸色大变，小跑着过来，把手机塞到红菱的手上让她接听。金成喉咙少有的大，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大概的意思是刚刚闸口排涝放水，把一个孩子冲进长江里了，有人说可能是你家舟舟。红菱两眼一黑，脑袋天旋地转。
连续几场特大暴雨，江心洲内涝十分严重，许多地势低洼的耕地被淹，排涝是当务之急。闸口开闸，放水进水都是抓鱼捞虾的好机会，总有人趁机前来赚些渔获。排洪沟有十几米宽，直直地通往长江，水道里水流湍急，靠岸边的杨柳只露出一点树梢，大片的芦苇倒伏在水里。红菱哭天抢地，瘫倒在岸边。
金成带一帮人沿水道两侧搜寻，已经是几个来回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有经验的老人建议安排水性好的人从落水点下水，顺着水流往下游，从水面搜寻岸边。金成水性好，马上脱衣服下水，水面看两岸果然视线好，游了一百多米，便发现一丛树梢中有个黑点。是舟舟!他被树梢挂住了……
三
舟舟捡回一条命。红菱好不庆幸，只是回想别人说的每一个假设，仍然心有余悸。孩子一直习惯在家门口玩耍，仅仅一次超出视线范围就有了生命之危，有了初一，必定会有十五。红菱忽然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担心。怎么办呢？要做地里的活，还要顾着家里的孩子，一心挂两头如何是好哦？
几天后，油菜花谢光了，再过一周多点，油菜籽角由青转黄了，庄稼人谁不知道，农忙的时候到了。一眨眼功夫，满地的油菜籽全砍倒了，家家户户趁天好把菜籽揉搓下来，装回家晒太阳，躲着别淋上一场春雨，那样的话油菜籽会摊在地里发芽的，一季的收成可就泡汤了。接下来是及时移栽苗棚里的营养钵苗，早一天移栽，棉花便赚个不一样的长势。红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串下跳的，生怕一场雨落下来，她是憋足了劲，要趁天好将几亩地的油菜籽收回来，可是谁来看护舟舟呢？这时候谁家不是闭门锁户的，老弱妇孺忙自己家的地还忙不过来，谁还有功夫帮你照看孩子呢？红菱急坏了，头两天地里家里两头跑，凭一双手，才收回半块地头，眼看着好天气快过了，油菜籽就要摊在地里泡汤发芽，怎么办呢？第二天，她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带舟舟一起下地，用一根拴猪的铁链将舟舟拴在地头板车上。舟舟俨然一个被囚的犯人，失去了人身自由，好在孩子不哭不闹，自己在地上找蚂蚁玩。
玉珍家里有金成，龙英、玲梅家里都有老人来帮忙，呼呼啦啦两天把所有地块的油菜籽都收拾停当了。红菱找不到帮忙的人，又不舍得叫祥虎回来，她知道来回一折腾，工资加路费，差不多可以买一季的收成了，本来打算花二百块钱一天请人来收割油菜籽，可是村里青壮劳力基本上出去打工了。
其实，一个人专心地干也快，这不一上午时间，红菱割倒两块地头的油菜籽，空出整个下午，将头天割倒的油菜籽揉搓下来。当宽大的地膜上落下厚厚一层油菜籽，天不觉黑了脸，地里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人叫马嘶的喧闹。借着微弱的星光，红菱开始装袋，好家伙，四件蛇皮袋全装满了，算下来，这一亩地差不多收了小五百斤菜籽，算是丰收了。丰收给红菱带来喜悦，她走到舟舟身边想与儿子分享喜悦，可是儿子靠在板车上睡着了。她这才想到接下来的麻烦，这五百斤重的板车和不会走夜路的儿子，再次让她处于两难。就在她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大手接过她手里的车把，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直觉知道来人是金成。她心里一热，来不及说声谢谢，金成已经拉车朝前走了。她背着儿子跟在车后面，前边金成的喘息声和背上儿子的鼾声特别的好听，像动人的乐曲驱走了一天的辛劳和疲惫。只是回到家里的灯光下，红菱发现儿子整张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通红，一只拴铁链的脚腕磨破了皮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她的心一紧，泪水夺眶而出。
老天还算体恤民情，看到农家收割差不多了，眼一眨，大雨呼啸而下，看那势头，不下几天是不会罢休的。
早饭后，玉珍、龙英、玲梅相约来到红菱家里，不用说是要砌长城。四个女人一坐上桌，好戏就开唱了。好像打牌是次要的，反而说闲话拉家常是主要的，东南西北瞎扯一通，话题不知不觉转了风向，集中到红菱身上。玉珍说红菱千好万好，就是肚子不争气不好。龙英说红菱今天的好不算好，好日子还在后头。玲梅说红菱是有福之人，明一句暗一句颠三倒四的，说红菱有福相，常有贵人帮，反正碰到什么棘手事、麻烦事，就说买化肥吧，有人垫钱买了还给载回来，这几天收菜籽，有人累像猴子还趁天黑帮她拉回家，要不然，够她罪受的。
玉珍先是笑眯眯地听，后来是一反常态地沉默，快结束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话来，玲梅耶，你说的那个背后做好事的人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做坏事的人呢？桌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龙英赶紧打圆场，哎呀，玲梅死女的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别七想八想噢！红菱趁机溜到门外，叫唤舟舟回家。
当天晚上，玉珍家里传出踹门、摔碗的声音。玉珍将金成关在门外，死活不开门。金成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得理了，气得用脚踹门，他踹一下，里面就摔破一只碗，最后心疼得不敢踹了。不过，半夜的时候，玉珍还是把门开了，阴雨天，外面有点凉，可别把男人冻感冒了。门砰一声关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刺耳的声音了。金成知道玉珍为什么整他了，白天几个女人耗在一起，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洗好后轻手轻脚上床。玉珍腾地坐起，压低喉咙厉声道，你老实交代，否则今晚别想睡。金成做贼心虚，禁不起审，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把看到红菱洗澡的事也说了。玉珍拎起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好啊，曹金成，原来你帮红菱做事是有所图谋啊？你还要不要脸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个色鬼竟敢色到我姐妹的头上来了！你给我保证，从今往后，你不许走近红菱半步，不许对红菱有一丁点的邪念！金成迫于玉珍的虎威，赌咒发誓，还写了保证书。
初夏，泥土开始升腾热气，布谷鸟大功告成，终于把麦子催黄了。视野里一片金黄，走在这成熟颜色里，你能闻到麦粑的香气，听到庄稼抽条成长的声音。红菱又着急了，这一地的麦子怎么弄回去呢？一个人一双手，把麦子割倒不成问题，但要把麦子捆成把，装上车，拉回家，可就难了。这回可不敢奢望金成暗中帮忙了，上回帮她做了两回车把式，玉珍摔盘子砸碗，闹得不可开交，本来要好的姐妹，不明不白地就生分了，得不偿失。
玉珍家里有金成，加上有公婆帮把手，收麦子不是问题。龙英、玲梅两个家里也有老人出手相帮，勉强也可以开镰。红菱只有一双手不说，还要看护舟舟，确实是难。
太阳才刚露出半边脸，红菱已经拖着板车下地了。舟舟坐在板车上，有点悠闲自得的样子，只是脚上的那根铁链生生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开镰了，红菱手上动作快捷如风，只听见刺啦刺啦麦子在刀口上折断的声音，像音乐又像鼓点。麦子种在棉花地垄沟里，一片片割倒了，青翠碧绿的棉花苗便完全露出脸，在暖洋洋的微风里摇曳身姿，特别惹人喜爱。红菱做农活可是一把好手，这在江心洲有口皆碑。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红菱把这一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倒了。这时候，玉珍一家从另外一块麦地过来，人多势众，没一会儿功夫就把麦子割倒、捆好、装车，拉回家。红菱还在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捆麦把。玉珍一身轻地走过来，不声不响地帮把手。红菱嘴上说不劳累你了的客气话，其实心里是久旱遇甘霖甜透了，因为天渐渐暗了下来。金成写保证书的事，红菱听说了，因此对玉珍多了一份亏欠。玉珍前后颠倒一想，觉得自己误会红菱了。两个女人有些天不搭腔，今天算是解了前嫌。麦把捆完，红菱又马不停蹄地动手装车，玉珍拉住她，不容推拒道，金成已经来了，我们歇会。两个女人便靠在麦把上歇气，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麦子收割之后，红菱卧床不起，玉珍、龙英、玲梅闻讯相约来看她。红菱见到姐妹三个，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昨晚她下身出血，还流出了血块，诊所的医生过来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导致流产。红菱伤心不已道，还说怀不上呢，哪知道却怀上了，自己却蒙在鼓里，这下流了，再怀上怕是难了呢！玉珍是个厚道人，看到红菱流产了，心痛地自责道，怕是割麦子、拉车累着了，早知道你怀了，怎么也不会让你下地干这重活的！龙英劝道，事情已经发生，眼下最要紧的是坐好月子，把身体调养好，徐图再怀。
一个月过去，红菱被她娘调养得白白胖胖。村里人都夸红菱她娘上心，只有龙英看出了破绽。那天，红菱去菜园子里摘菜，顺便去龙英家里串门，两个女人便拉起家常。龙英对这次意外流产深表惋惜，不过坐月子坐得好，整个人养富态了。说着伸手摸摸红菱的肚子，怀疑道，红菱耶，你坐月子人是养好了，脸面白了，但肚子也大了，这哪里像是流产啊？我看啦，你最好是去医院看医生检查一下，把事情搞明白，不要稀里糊涂的再出什么差错！红菱听龙英这么一说，也疑心重重，马上叫来玉珍、玲梅，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她们听。玉珍、玲梅的态度和龙英一样，立即去医院检查，让医生做结论。
医生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红菱已经怀孕快四个月，胎音正常。真是喜从天降！红菱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欢悦像泉水般止不住地翻涌，还没走出B超检查室，便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祥虎，大大咧咧道，祥虎，祥虎，怀上了，怀上了，快四个月了！电话那头的祥虎，老半天不吭声。红菱以为他没有听到，又急促地重复一遍原话。这才听见祥虎嘿嘿笑了两声道，操，亏得临走那一下！
四
祥虎是乘刘强的客车回到家的。一路上，刘强净开祥虎的玩笑，一边抱着方向盘，一边叽叽呱呱道，祥虎啊，你是正月初六那天早上功夫用的好，我车喇叭叫破了，你也下不来马，还好一炮打中了，红菱怀上了，你算算，到今天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吧？祥虎也不搭腔，只是脸上掖不住笑，刚从外面回来，见谁都亲，马上掏出一盒好烟，抖抖簌簌地拆开，先给刘强打一根，再周边一圈客气地打。刘强说喜烟喜烟！祥虎回道，是的是的，抽喜烟！
祥虎拎着大包小包地下车，进了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丢下包又走出门。不用说，红菱应该是下地去了。舟舟坐猪栏墙上，正拿一根竹棍给三头猪掏痒痒。祥虎走到舟舟的身边，摸了一下舟舟的头。舟舟不太在意地朝祥虎翻了一眼，继续玩自己的。当舟舟转身的时候，脚上弄出铁链的响声，祥虎这才惊讶地发现儿子的一只脚腕被一根细细的铁链拴住了。祥虎蹲下身子，心疼地抚摸儿子脚腕上的老茧，泪盈眼眶。
这时候，陆大鹏家的汪汪刚好放学回来，一路小跑着凑到祥虎身边，小嘴巴甜甜地叫人打招呼，祥虎少不得在兜里掏出一把糖果，递给汪汪。祥虎捏了一下汪汪的小脸，第一次觉得汪汪是这么的招人喜欢，心里对汪汪嘀咕道，汪汪呐，我们家马上就会有一个和你一样聪明可爱的小弟弟了，你汪汪也有功劳呢！汪汪接过糖果，有些盛情难却，小脑瓜子一转，马上投祥虎所好数落舟舟道，舟舟不听话乱跑，上次掉进水里了。
舟舟脸上毫无表情，那种冷冷的感觉浸透到祥虎的心底。
祥虎知道红菱为什么要拴住舟舟了，他接过舟舟手里的竹棍，将舟舟从墙上抱下来，抓一大把糖果塞进舟舟的手里，然后又剥出一颗塞进舟舟的嘴里。
掌灯时分，红菱肩扛农具步履蹒跚地往家走，她是给棉花下肥回来。庄稼人就这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祥虎远远地接着老婆，本来因为儿子而生的迁怒，不觉被心酸的情绪代替。红菱真是不容易，难为她了。
祥虎家早早熄灯，夫妻俩钻进蚊帐里面，唧唧咕咕小声说话。祥虎不时问一句，红菱便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先是说舟舟，然后说肚子里的小宝宝。说到半夜，祥虎又把灯打开了，卧室里顿时雪亮。他掀开红菱的衬衣，笑嘻嘻死盯着红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红菱颇为自豪、甜蜜，拉过祥虎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祥虎的手像怕触电一样，吞吞索索。红菱便笑他，怎么了呢，我肚子上长刺了呀？祥虎的手掌这才落到红菱的肚子上，轻轻柔柔地抚摸。红菱说，哎哟，痒死了，你这是挠痒痒吧？咯咯咯……祥虎住了手，轻声道，我怕我这只糙手吓着你肚里娃儿呢！红菱用右臂拐了一下祥虎道，你老土吧，四个月不到，娃能长多大，他晓得怕吗？咯咯咯……红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她止住笑，催促祥虎道，快把灯关了，叫别人看见不好。祥虎不太情愿，我还没看够呢，我在自家床上看自家的老婆，还怕别个说不好啊？红菱一急，心底便敞开了，手指窗户道，你看那个窗帘洗缩了水，遮不住窗玻璃了，上回我洗澡……。红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咽下下面半句话。哪知道祥虎噗地坐起来，声色俱厉地追问道，上回就怎么了，是哪个在窗外窥看吧？是哪个哪个？祥虎神情紧张，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着实吓人。红菱立即改口搪塞，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窥看，没有！然后再不言语。祥虎不关灯，也不躺下，僵着脑袋，一双眼睛瞪着窗玻璃看，好像那个人又要出现，他要一把抓住那个人。红菱侧过身子，拿背对着祥虎，故意转移话题道，关灯关灯，睡哦睡哦，不早了，我今天干一天活，累死了，明天你下地接着干。祥虎像一段木桩，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红菱迷迷糊糊有点睡着了的时候，祥虎突然蹦出一句，他妈的金成，老子就知道是他，家门口只有他一个男人在家，操，整天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是他是鬼？老子去问他！说着两只脚就探到床下找鞋子。红菱吓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拖住祥虎，哭腔道，祥虎耶，要命呐，你不要给我惹事噢！你这大半夜的，捕风捉影，上人家的门问什么呢？好人咯，大家乡里乡亲的，玉珍跟我姐妹上下，你这么一闹，叫我明天怎么抬头见人呢？祥虎还犟着要下床，红菱一只手拽不住，急得哇一声哭了，这头犟牛这才被止住了。
油菜籽丰收，榨出的菜油几年也吃不掉，大部分菜油卖掉补贴春种投入，菜籽饼也有一两千斤，正好下地滋养棉花。麦子也丰收了，面粉、面条家里吃不完，大部分得卖掉。麦皮正好喂猪，抵当部分饲料钱。三头猪也赶上了好年成，不愁吃喝，可劲地长膘。舟舟其它事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唯一愿意又会做的是给猪投食。这孩子，跟三头猪结了缘，不惹事，也算是省心的。祥虎看着这些，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转眼到了农历七月，红菱怀孕快六个月了。祥虎说，等老天下一场雨，地里的旱情解除了，就放心大胆地带红菱去县城医院做一次例行检查，不料这场雨一等就等过了半个月，地里的棉花干瘪了叶子，垂头耷脑，奄奄一息。祥虎急得从前门串到后门，声音老大地对红菱嚷，村里的大老爷们都是白痴吧，还不组织抗旱，再过一两天，这一地里的棉花全部烧着火了。红菱劝慰祥虎道，就你性子急，别人不晓得急，说不定村里正在着手准备呢！红菱话音还没落地，便听到金成挨家挨户通知，抗旱了，抽水机响了，西大洼地块午饭边放水噢！金成经过别人家，都会钻进门，把户主喊答应了，才离开换下一家，唯独走到祥虎家门口，脚步不打盹，声音小了，句子短了，也不知道对谁喊，西大洼午饭边放水噢！祥虎追出来，本来要问个明白的，哪知金成头也不回地钻进陆大鹏家。祥虎当即气得牙关紧咬，恨恨道，做贼心虚，不是个好鸟！红菱走到祥虎身后，刚好听到这一句，心里顿一下，马上扭头走开了。
西大洼地块是沙土地，容易干，每年抗旱无一例外定会从这里开始，因为这块地的棉花最等不及。金成是祥虎的下家，祥虎家水放好了，便轮到金成家放。要是往年，金成必定会和祥虎坐在一块等水，抽根烟，聊会天，再自然不过了。今年偏偏不一样，金成一副村干部的派头，背着两只手从祥虎身边走过，屁都没有放一个。这也怪祥虎不好，金成本来是想坐下来的，可是祥虎像个债主似的，脸上冷冰冰的寒气袭人。金成一看气氛不对，只好视若不见，故作镇静地走过去了。
水还没有来，祥虎着急上火地引颈张望，望着望着，便望见一顶熟悉的小红伞在田埂上飘，是红菱，看她那步履蹒跚的样子，一定是她送饭来了。他高兴地接着红菱，口里却埋怨红菱不该冒着中午的毒日头下地来，别忘了自己是有身孕的人。祥虎低头吃饭，红菱给他举伞，两个人脸都被地上的热气蒸得汗津津、红通通的。吃了一会，祥虎停了下来，眼睛望着一朵花蕾发呆，半响，忽然冒出一句，金成跟做贼的一样，老躲着我！红菱不理他，他又说，出了鬼了！还想说时，红菱敲了一下他的头，轻声道，玉珍来了。祥虎马上埋头不做声了。
玉珍也是来送饭的，老远就叫，祥虎哎，你看到金成了不，这个人真是没得改了耶，在家呆不住，下地也呆不住，这水要是放过了，还不晓得呢！
祥虎对玉珍还是有些敬畏的，听到玉珍叫他，便站起来应到道，看到了，背着手往那边去了，你叫一声，他能听见。玉珍真就朝着祥虎手指的方向叫，金成呐，金成呐，吃饭了喔！不远处，有人应道，哦，来了！就看见金成从棉花丛中站起身来。金成还是背着手走过来的，默默接过玉珍递给他的饭盒，坐到一边去吃饭。
祥虎好像听到什么动静，站起身四处张望。过了一会，就听见龙英在地垄另一头喊，祥虎哎祥虎哎，水来了哟，轮到你家开沟了！祥虎乐滋滋应道，好哦好哦！渠道里水声哗哗响，水流越来越大，对于庄稼人来说，这动听的声响胜似美妙的音乐。祥虎三两锹便在渠坝上开了个豁口，水流一股脑流进他家的棉花地里，这时候他才像吃进秤砣心里踏实了。光引水还不够，还得筑小坝，拦水头，让地垄沟里的水漫过地垄，这样水留住的时间会长一点，抗旱的效果会好一点。祥虎追着水流跑，哪里的小坝没筑好，便加上两锹土，尽可能让每一棵棉花都能淹到水。祥虎杵着锹站在水流里，眼看一地的棉花慢慢回过神来，忍不住想笑。他站在原地，两只脚却在底下轮番使劲地划拉水流，想让水流淌快一点。他知道水流的大小决定抗旱的效果，决定一年的收成，决定他家一层平房加盖计划。家里一层三间房，一间是厅堂兼灶房，一间是他夫妻的卧室，一间是舟舟的房间，每年秋收摘棉的时候，必须专门腾出一个房间堆放棉花。现在舟舟还小一个人，回到他们的卧室搭铺还能凑合，等小宝宝生了，舟舟再大一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房里，可不是个事了。他和红菱商量好了，收了棉花，卖了三头大肥猪，三拉四凑的，差不多可以在房顶加盖一层，到那时，住房可就宽敞了，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
祥虎最后巡视一遍，觉得水到边到角地淹到位了，这才朝天喊一声，好了！金成早准备好，只两锹土便将祥虎开挖的豁口填了，再退到自己家地头开出一个豁口。哗哗的水流急速淌进金成家的棉花地里，两夫妻如临大敌一般钻进棉花丛里忙活去了。
自从去县医院检查回来，地里的棉花日甚一日地开了。红菱挺着个大肚子，已经弯不下腰，下地摘棉花便成了祥虎的专利。祥虎像蚂蚁搬家一天天一点点地将棉花搬回家，舟舟房间里的棉花渐渐堆成了小山。红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要剥烂棉桃，晒棉花，洗衣，做饭，照看舟舟。庄稼人谁都看得懂，这一年下来，除了中途一次干旱，基本上風調雨順，算是好年成了。红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得高，家里的棉花一天比一天堆得高，栏里的三头猪一天比一天肥壮，夫妻俩的心情也是一天比一天好。好日子伸手可触，夫妻俩仿佛已经闻着幸福芬芳的味儿，浑身充满了奔流激荡的劲头。
五
初冬的日子，下起连绵的冷雨，下不得地，也没心思打牌，因为红菱预产期日渐近了。那天，祥虎和红菱两个偎在家里棉花堆里，闻着藏在棉花里的太阳的味道，扒着手指头，估算这一屋的棉花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一年的付出到底能有多少回报。大概接近六千斤吧，算上地里还没有捡回来的，七千斤肯定要出头。按去年的价格五块钱一斤，要不打点折，四块八一斤吧，也能有个三万三千六百块钱的毛收入，除了成本和人工，两万三千块纯收入不成问题。栏里还有三头肥猪，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咱们的娃！祥虎抹抹嘴上的吐沫星子，嘿嘿，干笑两声，满心欢喜。红菱依偎在祥虎的怀里，听祥虎这么一说，不由得下把力抱紧了祥虎。夫妻俩沉浸在蜜罐子里享受甜蜜的时候，舟舟虎头虎脑地闯进来，犹豫了一下，竟不由分说地往父母的中间扎。
舟舟躺下没有两分钟，便觉得无趣，从中间的位置爬出来，在一旁的棉花堆里自顾自地掏洞躲猫猫。掏着掏着，掏出一堆青柿子，舟舟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红菱眼疾手快，夺下儿子嘴边的青柿子，解释道，傻儿子，不能吃的，青柿子不能吃，好涩嘴的，等捂黄了捂熟了，再吃哈！舟舟也不搭腔，在棉花堆拱几下，不声不响出了门，和他的猪们玩去了。红菱自言自语道，不能让舟舟摸到，要不这些柿子一个也捂不成。说着便起身将一堆青柿子收拢，靠墙挪了个位置，深深埋起来。
祥虎一双眼睛瞪着屋顶，半天不吭声，忽然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明天还有雨吧，棉花也捡不了，不如去县里一趟，医生不是说产前要检查吗？红菱一愣，故作生气状答道，你这个人啦，棉花是第一位的，我的产检还是第二位的，你关心人都不晓得让人听得舒服，你呀！不过医生说提前两三天去产检的，这还有一周时间呐，是不是早了点哦？祥虎不容置辩回道，只明天有空，后天晴了，地里的棉花开成满天星了，得抓紧这一周的时间把棉花捡回来，到时候你生产、坐月子，哪有许多功夫下地哟，到手的棉花可不能烂在地里！其实，红菱理解也赞成祥虎的主见，顺水推舟道，要得要得，按你说的做。
早晨六点半，刘强的客车雷打不动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了。祥虎搀着红菱上车，落座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扫到金成坐在车头前面，金成恰巧也回头看，三双眼睛碰在一块。要是往常，他们必定要张口打招呼的，只是现今心里搁置个疙瘩，互相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今天去县城的人很多，车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的，还不断有人招手上车，也许大家和祥虎的想法差不多，趁着雨天不耽误捡棉花，赶紧抽身办点要办的事。一车人说说笑笑，个把小时的功夫便到了县城。下车的时候，祥虎搀扶红菱落在最后，刚走下车门，金成接着了，小心翼翼道，是去县医院检查吧，真凑巧呢，中午去金珠家吃饭吧，我跟她说一声，叫她备我们的饭！不了不了，不麻烦金珠了，回回去县里打搅她，不好意思哟！红菱看祥虎垂下眼帘便接了口。自家男人太了解了，什么事，一丁点的小事，总是挂在脸上。金成自讨没趣，不声不响地溜到一边去了，本来他还想说几句好听的，比如这次检查，可以托金珠找找熟人，找点关系，多少要方便省事些。只是祥虎不领情，金成也不情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医院妇产科门外做检查的人排成长龙，每次来都这个样子，离下班时间不多了，红菱终于被医生叫了名字，进里面检查。祥虎总以为产前检查只是医生要求的例行公事，不太放在心上，这会还是那么想，他先是四平八稳地坐着等，时间长了，坐不住了站起来等，嘴里小声嘀咕，怎么还不出来呢？他有些按捺不住往检查室里探头探脑，再后来直接冲进检查室。女医生一心写病历，也没有抬头瞧进来的人，直到写完了，才冷冷地问道，你是产妇家里的吧，你进来的正好，跟你说哈，产妇检查情况不太好，胎盘前置，你知道什么叫胎盘前置吗？啊呀，跟你也说不清，反正前置胎盘的表现是在妊娠中期至妊娠晚期，可能出现轻微甚至严重的阴道出血，是妊娠期的严重并发症，处理不当可能危及母儿生命安全。祥虎唯唯诺诺，他知道医生都喜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好了。女医生看他漫不经心地便加重语气道，你在听呗？我提醒你噢，预产期还有一周，产妇必须天天来医院检查，以便随时掌握情况，以防万一！祥虎辩解道，我们家在乡下，隔江过水的不方便呢！女医生气不过瞪了祥虎一眼道，我建议你们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来，处理不当会有危险的，你知道吗？
祥虎和红菱漫步县城的街道上，身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只是看不到一张熟识的脸。已经到了吃中饭的时间，两个人都觉着前胸贴后背的饿了。忽然，红菱的手机响了。红菱掏出手机一看，随口道，是金成打来，肯定是叫我们去金珠家吃饭，接不接？祥虎脸色马上阴下来，口气生硬道，你接不接关我屁事，你想到人家吃饭你去，我不去！红菱站在大街上，手里拿着响铃的手机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祥虎一个人径直走了，红菱只好挺着个大肚子，追他的背影。金成、金珠兄妹又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红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不接了。
祥虎钻进汽车站旁边一家小店，外出打工的时候，在这家店吃过盖浇饭。盖浇饭顾名思义，就是一盘米饭盖上一大勺子菜，便宜实惠，能填饱肚子。红菱站到祥虎的面前，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快滚出眼眶了，气呼呼道，你不想去人家吃饭，好好说就是了，你这是干吗呢，听到金成的名字就冒火，人家看你是家门口人跟你客气，别人谁在乎你呢？医生说了，必须天天去医院检查，我们城里没有亲戚，只有金珠这么一个熟人，跟金珠说一声，兴许能帮我们一把呢！祥虎是个性格耿直的人，脾气过了，气性也就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过度，有些理亏，便抬头看一眼红菱，算是跟她打了招呼。红菱顺着台阶下便坐下了，把脸撇在一边。祥虎把一张油腻腻脏兮兮的塑封菜单推到红菱面前，小声道，你吃什么，盖浇饭还是面条？红菱先是不理他，顿了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你问我吃什么，又要指明盖浇饭和面条，这两样我都不吃！我要点菜，开个洋荤，到你周家做牛做马十一年了，我今天也要真正坐一回馆子！祥虎板脸道，点菜你也要点啦，想吃什么，尽管点！红菱拿起菜单看，犹犹豫豫老半天，想吃的贵了，贵了的舍不得，艰难地决断之后，才报上辣椒炒猪头肉、尖椒炒莲藕丁。祥虎瞄了眼菜单，知道价格不算太贵，一颗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地落了地，遂大方道，再加一个紫菜蛋汤。红菱早捕捉到祥虎瞟过来的目光，也揣摩透了他的心理，嗔怪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那么大方，你就加一个山珍海味咯！祥虎嘿嘿笑两声算回应，红菱也忍不住笑了。
刘强的客车停在老地方，离两点钟发车时间趋近，便见那些要返回江心洲的乘客们陆陆续续上车。进一趟城不容易，所以不少乘客都顺便采购一点货物带回去，更有那些做买卖的小店家，批发了大包小袋的商品往车里堆放。祥虎和红菱早早上车，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占了座位，这会别人搬东西放货，难免有些嘈杂混乱。祥虎坚持不动，生怕自己的座位被别人占了。红菱有些吃不消车里的拥挤和气味，小心翼翼下了车，站在一旁的空地上等。过了一会儿，金成酒气冲天地走过来，看到红菱便停住了脚步，打着饱嗝道，红菱你吃饭了不，怎么站在外面受冷呢？红菱指着车门道，里面挤死了，下来吐口气呢！金成哦哦两声，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吞吞吐吐的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正好，金珠提着两袋东西小跑着过来，拉住红菱的一只胳膊塞到她手里，关切道，红菱姐，中午打几个电话也不接，叫你们去我家吃饭，我都煮了你们的饭呢！红菱脸一红，赶紧解释道，哎哟，谢谢金珠妹子，你总是那么客气，我们打扰你多次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是人多，排队排到很晚，又怕赶不上班车，所以……，反正也吃过了。金珠摸摸红菱的肚子，关切道，预产期快到了吧，检查怎么样呐？红菱脸色旋即暗淡下来，顿了一下轻声道，医生说是胎盘前置，容易出血有危险呢！金珠马上正色道，是呀，胎盘前置是危险啊，医生具体怎么说，要不要留院观察呢？金成听了个大概，也凑上来添一句道，要不然住在金珠家里，不回去了，有个什么情况也好救急？红菱不知是要宽慰别人还是宽慰自己，故作轻松道，还有几天呢，在城里住，要费好多钱，就不住了吧！金珠马上正色道，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费什么钱啊？安全第一嘛！一旁的金成也向红菱投以鼓励的目光。红菱感到盛情难却，好不犹豫，一下哑了口。金珠拉住红菱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红菱姐，医生的话要听，开不得玩笑的，又是祥虎的死脑筋在作怪吧，不要紧，我来跟他说！这时候，祥虎把头伸出车窗外，朝着红菱挥手大喊道，上车上车，车要开了！金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周祥虎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吗，危险的后果是什么吗？你好好想想，老婆过几天就要生了，就这几天的功夫，你家里会丢失什么宝贝呢？你下车，今天不回去了！祥虎蔫头打脑道，我反正要回去，红菱想在你家住就让她住！金珠回过头找红菱，哪知红菱已经上车坐下了，便冲进车里拽红菱下车。红菱死活不干，末了来一句，祥虎要回去，我也回去，万一要生还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金珠妹子，你就别拉了！轰隆一声，车子发动了，金成条件反射般跳上车，金珠看说服不了红菱，生气道，犟驴你们，回去以后多留心哦，一有情况，赶紧往县里医院来，记得哟！说完意犹未尽地下车了。金成坐在车门口一件包装箱上，正好面对祥虎和红菱，本来想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说几句，怎奈祥虎一脸的冷峻，只好咽下滚到嘴边的话。
车窗外，金珠还在敲打祥虎，你这头犟驴，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老婆孩子的平安比什么都金贵！这几天，你一定要多担心，照顾好红菱，千万不能大意出差错！祥虎笑眯眯地点头应诺，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车子开了，金珠被抛在视线的尽头。
六
那天晚饭边上，玉珍路过红菱家门口站了一会，跟红菱搭讪，玲梅闻声也端碗凑过来掺和，没过一会，龙英碰巧路过，四个女人叽里呱啦说得舍不得走。说来说去，都是关于生孩子坐月子的事，无非是把自己这方面的经历再抖落一番。临走，玉珍拉住红菱的手，冒出一句体察关切的话来，红菱呐，我看你脸色有点不对劲哦，搞不好就这两天了，小心点，最好是住进医院，医生的话可别当作耳旁风了！祥虎拎一桶猪食从屋里出来，三个女人便拽住他不让他走，一人一句地数落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捡棉花、喂猪，你晓得呗，棉花跌成白菜价了，都不见棉花贩子来收，猪少吃一餐饿不死，你要把精力放在老婆身上，提前进医院吧，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祥虎连声说好，只是到后来又补上一句，不急过两天就去医院，急死人的还是棉花哟，一大屋子满满当当，娘的成了一堆粪土了，哎！祥虎的心情，暗得跟这晚饭边的天一样。庄稼人谁都理解，为这棉花地，投钱投物投人力，到头来还是个亏本的营生，马上过年的花销从哪来，明年的生产生活怎么应付，这些都是每个人内心排解不掉的烦恼。玉珍摸透了祥虎的心情，便宽慰道，哎呀，这就是庄稼人的命，怎么办呢，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最要紧的是红菱生孩子，把这件事落实了，再去想卖棉花的事吧！玲梅也插话道，确实是烦恼，卖不上价急，堆在家里怕火又急，万一孩子们玩火，引着了棉花，可就不得了，火烧连营咯，整个江心洲要烧光！龙英马上打断玲梅的话道，呸呸，你嘴上积点德哟，随口乱说就不怕应验吗？玉珍切了一声道，回去回去哟，你们两个八婆越扯越远，不扯不扯了，你们把自家娃看紧点，小心火烛，祥虎把老婆看紧点，趁早去医院也踏实点，走了！
下半夜的时候，红菱忽然醒了，她以为做了个什么梦醒了，便睁大眼睛望着蒙蒙亮的窗户，使劲回想梦的影子，想了一会，才感觉是肚子里有些隐隐的疼。夜深人静，只有祥虎的鼾声愈加的急迫闹人。红菱根本没在意肚子里的疼，她不忍心叫醒祥虎，忍一忍，等天亮再说吧，过了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鸡叫头遍的时候吧，肚子里涌起奇怪的动静，她再次从熟睡中醒来。她笑了，两只手覆盖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她习惯用手上的动作和娃对话。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娃伸臂踢腿地闹动静，她便轻柔地抚摸肚皮和娃说话，小宝贝，想出来了吧？别急啊，就快了，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小宝贝，乖！妈妈的柔声，妈妈的细语，总是能够得到娃的积极回应，他马上很听话的安静下来，不再闹腾了。他听得懂妈妈的话吗？应该听得懂的，要不然怎么就理会了妈妈的意思，乖巧安分了呢？只是今晚有些不一样，娃似乎没有在妈妈的呼唤和安抚中安分下来，他的犹如暗流的动作慢慢地流出了水声。红菱腹中微弱的痛感自深深的洋底漂浮上来，她无法拒止，无法舒缓，无法漠视，随后身体里骤然上升的热度叠印成莫名的躁动，无数只小虫蚁在皮肉上蹦跶啃咬，她摸摸额头，冰冷的汗珠濡湿了手掌。祥虎被红菱经过克制的躁动弄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拉亮电灯，便看见红菱脸色煞白煞白的，额上布满了汗珠，分明痛苦的神情一览无遗。老婆，你怎么啦，肚子疼吗？是不是要生了？祥虎跳下床，边穿衣服边问。红菱声音虚弱道，也不是那么要命的疼，就是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你也不用着急，等一会，兴许就好了。祥虎道，还有一会天亮，我来收拾东西，等清早坐刘强的客车进城去。红菱回道，要得，等天亮吧！你收拾好东西进被窝来暖和一会！
要收拾的东西无非是娃的小衣服，大人的日用品，红菱平时已经分类捡好了，祥虎没费什么劲就收拢到一块。祥虎看看时间还早，便来到灶房里，准备做一碗糖水煮鸡蛋给红菱当宵夜，只是今天非比往常，他有些心神不宁，做事颠三倒四，先是煮鸡蛋的程序搞错了，火还没生，水也没开，他竟然把鸡蛋磕破丢进水里，接着拿白糖竟翻出了淀粉，错了错了！他干脆坐到灶台底下，还是先生火吧！祥虎连划三根火柴也没点着柴火，划第四根火柴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的手僵在空中，屏息静气，马上证实了是红菱十分压制的呻吟声。祥虎丢了手里的火柴三步并着两步赶到卧房里，就见红菱额前的刘海湿了，脸上的表情扭成麻花状，他感同身受，神经随之像发条一样绷紧，心里漫溢一股被抽筋剔骨的痛。红菱见祥虎进来，有意把脸转向里侧，不想给祥虎压力。祥虎坐到床上，伸手抚摸妻子的背，哇，睡衣已经湿透了一大片，心里立马慌了，急切问道，老婆，好疼吗，是不是要生了呀？红菱一味地呻吟没有回答，她哪里知道是不是要生了呢？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刘强的车非得天亮才发车，看这架势怕是等不及了。她转过脸看祥虎，声音微颤道，去找八姑来接生，兴许到不了医院，娃就生了呢！祥虎慌忙站起，开了大门，冲进夜幕里。
八姑家不算远，往坝底下穿过一片棉花地，就到了她家门口。祥虎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要不是老婆十万火急要生，怕是用棍子敲他脑袋他也不会半夜三更地来吵闹八姑。他站在八姑家大门口，欲举手拍门，想想不对，又走到八姑卧房的窗户底下，犹豫了半天，最后总算是鼓足勇气，敲响了窗玻璃，口里颠三倒四道，八姑八姑，我是祥虎，好人呐，开门咯！只一句，屋里的灯便亮了，八姑利利索索地起床，一边不慌不忙地应道，是红菱要生了吧，坝上狗叫刚歇，坝下的狗叫又起，我已经醒了呢，心想莫不是红菱要生了，还真是她要生了呢！
进了祥虎家门，八姑习以为常地吩咐祥虎烧水打下手，她则捋起袖子准备接生。八姑跟红菱打个照面，问了些情况，便一把撩起被子，哎哟，红菱身下的被褥被血濡湿了，有脸盆那么大一块，刺目的血光令她大惊失色，她凭直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声音颤抖道，祥虎耶，不得了，红菱大出血哟！赶紧找车去医院，打刘强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提前发车送红菱去镇上或者是县里，赶紧赶紧，娘呐，我接生一辈子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呢！快点咯，人命关天呐！八姑这么一叫唤，祥虎整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堂屋、灶房、卧室穿来穿去，慌张半天才找到电话，拨打刘强的手机，对方回音已关机，再打还是已关机。刘强啊刘强，你今天怎么就关机了呢？离发车时间近了，按理已经起床做准备了的呀？一个个疑问直冲脑顶，祥虎顾不上猜测探询，再次遁入夜幕里。刘强家在村尾，隔了几个生产队，紧跑快赶的也要两袋烟的功夫。祥虎几乎是百米冲刺跑过去的，当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刘强家门口，却不见客车的踪影。天啦！他预感不妙，一个劲拍门。果真，刘强老妈开门迎出来，不客气道，是谁使劲拍门呢？是找刘强乘车的吧，今天不行呐，车子在县里维修没回来怎么跑呢？祥虎脑袋里嗡一声，人差点瘫倒在地，他这才想起来，那天客车驶上轮渡的时候，刘强咋咋呼呼地要求乘客下车，怕的是老爷车出情况有危险，好像也说了要抽时间留城维修的。祥虎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八婆这里毫无进展，只见她双手沾血，神色紧张，看到祥虎空手回来，顿时火冒三丈道，祥虎啊祥虎，我老婆子真要骂你，你平时木头疙瘩一个不要紧，现在是十万火急的时候呐，你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呢？你应该早早地跟刘强打招呼，早知道他车子在县里不回来，你也就用不着做他的指望嘛！你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天老子呀？哦，赶紧打金成电话，叫他来，他是村干部，有办法，快打啊，磨磨蹭蹭的！祥虎被骂得晕头转向，他看看红菱，只见红菱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眼睛里透露着求生的欲望。祥虎掏出手机拨通金成的号码，危急时刻，什么面子、自尊，什么冤啊恨的都可以放下了。电话通了，传来金成的声音，怎么了，啊？我马上到。电话刚放下一会儿，金成便跨进门了，接着玉珍、龙英、玲梅都来了，一屋子挤满了人。还是金成有办法，一个电话就从镇上找到一辆小客车。趁车子还没到，金成动手做担架，玉珍几个妇女收拾东西。也只十几分钟的功夫，车子到了门口。金成跟司机交代，先就近抢时间去镇卫生院，不行的话再去县医院。几个女人七手八脚把红菱连担架一起抬上车，祥虎拎着两袋衣服跟上来。车子响一声喇叭，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总算赶到镇卫生院了，可是这里并非病人的避风港，医生说，病人失血过多，情况十分危急，镇卫生院条件水平有限，无力接诊救治，必须立即过江转往县医院。
车子驶向渡口，轮渡刚刚过江，祥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等吧。江，阻断了去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轮渡停在对岸，按部就班地等车，红菱的生命被无情地耽搁着。红菱呻吟的声音渐渐虚弱，再次陷入轻度昏迷。祥虎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走下车来到江边，张开喉咙朝对岸的轮渡喊救命，也许是宽阔的江面吞噬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焦虑，也许是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到无法挽救妻儿的生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泪水从他蜡黄黝黑的脸上滚落进江水里，无声无息地流走了，就像红菱的生命在分分秒秒中流失。
中午时分，车子赶到县医院。祥虎站在手术室门外，诚惶诚恐地不敢坐下，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不慎影响到里面正在进行的手术。此时此刻，他真的特别喜欢医院里的药水味儿，因为这弥漫的药水味儿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有了到岸的蹋实。但随着分分秒秒的时间逝去，祥虎的神经又抽搐紧绷起来。
金珠风风火火赶来了，看到祥虎心力交瘁的样子好不心疼，便宽慰道，你也不要担心，现在医学发达，一个剖腹产手术不算什么，红菱姐和孩子都会没事的！祥虎声音微颤道，都进去好几个小时了，还没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呢？红菱流了太多的血呢……金珠是从哥哥嫂嫂那里得到消息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听祥虎说完后，她马上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拧紧了她的心弦。
两个人正说着话，金成、玉珍、龙英、玲梅几个也赶到了，大家都急切地打听情况，可是祥虎和金珠除了说进去的时间好久了，什么也说不上来。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珠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在手术室门口探看，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位熟识的医生，便迎上前打听情况。那位医生介绍说，病人是胎盘前置导致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早就做完了，孩子已经夭折，现在的问题是手术后病人依然流血不止，唯有再次打开腹腔，切除子宫。大家似乎对孩子的夭折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大人的情况让每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早产，竟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也不说话，似乎一丁点火星就能燃爆空气似的。祥虎站在人圈外，勾着头，脸色沉沉地倾听，这样的坏消息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想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再生孩子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请求老天千万行行好，保佑妻子平平安安，这个家不能没有红菱！
一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又出来了，告诉金珠第二次手术情况，并拿出切下的巨型子宫给门外等候的人看，她说病人因失血过多导致子宫不能收缩，现在血止住了，但仍未摆脱危险。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就见红菱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珠网似的管子，她的呼吸急促，处于深度昏迷中。祥虎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是久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痛惜怜爱的目光抚遍妻子的全身，两只手抖索着不知伸向哪里。
特护病房里，人头攒动，接氧的、输液的、量血压的、测体温的，医生护士各尽其责，忙得不可开交。红菱的身体浮肿厉害，护士在她的四肢遍寻注射点滴的静脉，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皮肤像细薄的纸，感觉一碰就会渗出水来。祥虎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紧张抑或心痛的喘息清晰可闻。
病房外，那位医生又在跟金珠说情况，由于失血过多过久，病人才会呼吸困难，下一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好的话，病人会慢慢恢复，不好的话，还会出现其它病危症状。
第二天上午，红菱苏醒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宝宝，宝宝好吗，抱来给我看看。玉珍几个都安慰她，宝宝好着呢，有护士照看，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自己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早早康复才是重要的哩。这样多的人，这样忙乱的场面，让红菱产生警惕，她的眼里流露出惶恐和疑问。旁边的人又宽慰她，不要紧的，医生说了，正在往好里恢复，你要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康复的。红菱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脸上的轻松明显地荡漾开来。她的意识比较清晰，断断续续的话里表达的意思竟然是少为她糟蹋钱，家里柴米油盐的要过日子，听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傍晚时分，红菱的病情突然加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昏迷，病房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金珠来到医生值班室，急切寻问原因，医生说病人现在很长时间没有排尿，说明病人的肾脏甚至其它脏器功能都在衰竭，她还形象地比喻说，就像一棵干涸太久的植物，再怎么浇水都难以唤醒生命的机能了。
院方通报了病人的病情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表示如果病人继续留院治疗，他们会竭尽全力救治，如果转院治疗将给予方便，提供支持。医院的态度非常清楚地告知，病人已是命悬一线，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金珠倾向于立即转院治疗，只有凭借市里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医技水平，求得一线生机。但也有不同意见，那意思是，病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转院途中有危险，花费大，搞不好会落得人才两空。大家都知道祥虎家里棉花还未卖，三头肥猪还关在猪栏里，他身上没钱，连县医院的手术费都交不起，转院到市里，想都不敢想。
红菱的生命，似九月里夏虫的低吟，一丝丝一丝丝随西风消逝。而未来没有止境的孤独和沉重，一步步逼近祥虎，窗外的冷风扑进来，切割着他的骨肉。他的情感与思维陷入困顿，内心深处一如空濛庞杂的荒原，找不见方向的坐标，只有按捺不住的痛感漫漫浸淫全身。
红菱又醒来了，她凝神注视近前的丈夫，似乎在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她的嘴唇豁动着，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颤音，祥虎，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喝粥，喝碗粥身体就会好的。祥虎的泪水扑簌而下，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冷不丁急剧收缩。红菱说出了再明白不过的意思，她已感知生命的泉水正在逼近断流。她的呼吸像一架老式的风箱低沉粗重，而流进她身体里的点滴缓慢得近乎静止。她的双眼濛濛的、湿湿的，最后凝成一滴晶莹的泪珠，那么简洁、那么脆弱地倚在眼角。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泪水，是留恋生命，感知大限将至的泪水！哀怨、苦楚、悲切的滋味一次一次电击着所有人的神经末梢，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再也无法承受那惨白的颜色、凄清的氛围，个个跑出病房，失声痛哭。
第三天下午，红菱走了，匆忙地，没有留下片言只语的遗嘱，而送她上路的鞭炮只响了一瞬，便被喧嚣、嘈杂的市声掩盖了。
七
冬至那天正好是三七，祥虎要领舟舟过江去给红菱上坟。天刚麻麻亮，祥虎费尽口舌总算把舟舟哄出了暖被窝，穿戴完毕，刘强的车便响着喇叭开来了。祥虎打开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外面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迷蒙了整个天空，雪花虽大，触地即化，路面已经湿滑泥泞。刘祥的车停下了，舟舟小跑上车，临近车门，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里，满身满脸都是泥巴，哇一声哭开了。祥虎赶过来拉起舟舟，但舟舟使劲嚎哭拒不上车，父子俩僵持在飘雪中，一车人都在等着。过了一会，车上有人说话了，今天出门冷呢，娃一身泥巴，他实在不愿意去，那就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暖和暖和得了。祥虎犟不过儿子，只好将儿子送回屋，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外套，叮嘱儿子呆在家里不要在外面乱跑，再滑到，就没有衣服可以换了。舟舟好像听懂了爸爸的话，一个劲点头应承。祥虎跨进车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舟舟将大门合上只留拳头大小的一条缝，露出半边脸半个顽皮的笑，儿子很少笑的，真笑起来还是得人疼的。
江心洲是长江中的冲积洲，绝大部分人口都是从外乡迁徙来的，过世后都就近在江对岸的山里葬了。过了江，下了渡船，没走多一会，就能望见红菱归依的那座山。北风在山林里吼叫，雪花变成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祥虎拉起羽绒棉袄的帽子套住头顶，两只耳朵保护好了，但正面脸、眼睛、鼻子、嘴巴还是露着的，摆脱不了雪粒的抽打，脚下的山路湿滑，还得小心别摔跤了。红菱的坟葬在山腰上，坐北朝南，抬棺的八仙们都说这块坟地风水好。祥虎也觉得好，山后面是滚滚长江，山脚下是车流不息的公路，浪涛奔腾的激越，马达车轮的轰鸣，奏出热闹的和铉，这会冲淡红菱的孤单寂寞。风大雪大，坟上的新土完全被雪覆盖，几只花圈被风撕碎刮烂，像经幡般飘荡，凄凄诉说悲苦和哀伤。祥虎摆好祭品，点上香，烧着纸钱，嘴里念叨道，红菱耶，来拿钱吧，可别像在世的时候那么舍不得花啊！鞭炮响过，纸钱烧完，香火燃尽，祥虎拜了几拜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便像一只破落衰败的风箱哦哇喔喔地哭开了。红菱死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声大哭。祥虎一边哭一边用手掌轻扫坟头的积雪，他知道红菱最怕冷的，现在红菱躺在这冰冷阴湿的泥土里，该是多么的冷啊！红菱还胆小害怕黑咕隆咚的黑夜，一个人从来不敢走夜路的，现在她却躺在这深山野林，苦度漫长的黑夜和孤独！他想用自己的身躯帮助红菱取暖，可是阴阳两隔，他伸出去的手已经够不着红菱了，已经无法传递他身体和心灵的温度。祥虎哭道，红菱啊，你好狠心啊，留下我们父子俩，我们今后怎么过啊！祥虎心里累积的悲伤和痛楚，瞬间崩裂、喷发，直冲头顶。他沉溺在无边的悲戚中不能自拔，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也忘记时间的流动。雪粒又变成雪花，四野里一片蛮荒的白，祥虎变成一个冰雕雪人，成了蛮荒野地的一部分。
祥虎来到渡口时，天幕将近垂落，别说刘强的回头车搭不上，就连过江渡船也是最后一班了。江面上的风更大，白花花的浪头死命撞击船帮，乘客全部躲进船舱里避风，只有祥虎一个人孤立船头的栏杆内侧任凭风吹浪打。
村街路面上，积雪化成了泥浆，特别不好走。祥虎一双球鞋糊满泥巴湿透了，但他顾不上这些，还是加快脚步往家赶。当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心里便不由得吊起一份鲜活的牵挂，舟舟！这一整天了，舟舟冷吗饿吗？还好舟舟是知道冷暖和饥渴的，有时候也能懂得一点大人的叮嘱，但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孤独和痛苦，也许他是知道的，所以才更加坚壁自己，不让别人走进他的世界。舟舟长这么大了，吃饭穿衣都是红菱一手操持，现在红菱永远地走了，还有谁能这么倾心、贴心地关怀这个孤独的孩子呢？舟舟成了没娘的孩子，今后这个没娘的孩子更加孤独可怜了！祥虎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许多时候，他设想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从前一家三口平淡并不富足的生活，那些日子恍如昨天，是那么的清晰、真实。孩子有缺陷的遗憾，但夫妻情同手足，每一天都有够得着的期望，知足也可以常乐的呀！只是后来心里还未夯实的平衡被打破了，是谁打破的呢？是陆大鹏那句有口无心的气话吗？也不全是，陆大鹏也好，汪汪也好，无非是对他们那个向往的目标起到了一个激活的作用，说到底了，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那份念想在作怪，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乡下人谁不是这么想的呢？要是知道红菱会因为这个念想而丧命，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掐灭这个念想，一定能做到！他确实悔不当初，甚至后悔之后的一些过程和细节，为什么临检那天不遵医嘱，死活不愿在金珠家住下来呢，是心理作怪的因素吗？为什么没有往好里想金成呢？那天金珠、金成都是极其诚恳的，只要自己住下来，红菱当然也就住下了，那么他一家人的命运就会改写。可是上天不给他重来的机会，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家里大门紧闭、黑灯瞎火，舟舟这孩子肯定是躲到哪里睡着了。祥虎推开门，屋子里沉寂得近乎冰冷可怕，冰冷那是当然的，没有女人的家何以有温暖？可是怎么会有冻结心跳的可怕感觉呢？他打开灯，连声叫唤舟舟、舟舟！舟舟未回应一丝丝声息。他有些慌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喷射火星。他跌跌撞撞冲进卧室，再来到灶房、屋顶露台，怎么不见舟舟的踪影呢？他三番五次搜寻每一处空间，所有能够容身的空间都搜遍了，还是没有，舟舟会到哪里去了呢？最后，他的神志终于从慌乱中恢复清醒，注意力锁定舟舟原来的卧室现在的棉花库房。库房里棉花的堆形有明显的变化，原来是长锥形的，现在是坍塌过的圆锥形，棉花几乎涌到库房门口了。祥虎忽然生发一个不详的预感，双膝跪地，发了疯似的往外刨棉花，刚刚抛出一个大坑，扑的一下，头顶的棉花轰然倒塌，埋住他半个身子。他只好站起来，将头顶的棉花往门口扒，削低棉花堆的高度，然后躬下身子，接着刨坑。坑在向纵深靠墙的方向扩大，这里的棉花松软易刨，明显是从上面坍塌下来的。祥虎加快速度，很快便刨出舟舟一双穿帆布棉鞋的脚，再狠刨几把，舟舟整个上身都露了出来。舟舟是面朝下趴着的，双臂朝前伸出的姿势来不及收缩。祥虎快速搬过舟舟的身体，让舟舟躺在自己的怀里，大声呼唤舟舟的名字，可舟舟根本没有反应。舟舟的四肢有点冰冷，鼻息没有，脉搏也摸不到，他睡着了吗，还是……？舟舟两只手里各抓两个已经捂熟的黄柿子，手边的棉花堆里还有几十个。这是红菱生前专门为舟舟捂的，红菱走了，祥虎就忘了拿出来。舟舟应该是肚子饿了找吃的，才想到刨棉花堆里的柿子，高高的棉花堆坍塌下来压住他，使得他无力脱身窒息而亡，是这样吗？祥虎完全明白了惊呆了，也彻底麻木了，他说不出话，哭不出声，连痛苦的感觉也找不到了。
电灯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应该是停电了，江心洲就是这样，刮风下雨下雪什么的，都是停电的理由。祥虎不愿动，就这样躺着，让舟舟好好睡一觉吧，这孩子喜欢关灯睡觉，红菱也是。怒吼的北风猛摇窗户，恨不得要把房子摇倒。上天啊，你是在痛哭悲号吗？又一阵凶猛的狂风撞击大门，门栓嘎吱嘎吱发出痛苦的呻吟，大门差一点就被风撞开了。
祥虎的魂灵逐风而去。他走在茫茫荒原，走在没有尽头的真空管道，这里冰雪极寒，黑咕隆咚，寂静无声，了无生气。他俨然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知觉，没有欲望。他并不想走出这个混沌的兽性的时空，反而期待迎头撞上冰山撞上豺狼虎豹，让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肉体被撕裂被粉碎被吞噬，来吧，暴风骤雨，狂飙海啸，所有人世间的宇宙间的一切手段，一起朝我来吧！祥虎觉得累了，太累了，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是这无穷无尽的路途还要走吗？他想停下来，不走了，歇息了。突然，前方闪现几个熟悉的人影，哦，是红菱母子三个！她怀里抱着小宝宝，手里牵着舟舟，浑身放射母性的光辉。他们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像是赶集，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红菱怎么还是老样子，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祥虎一个激灵，使出浑身所有的气力，呼喊，奔跑，但是他的声音被一片无限巨大的玻璃幕墙遮挡了，只有游丝般的回声，而足下完全是棉花，脚步落下后的张力弹力立即被吸收殆尽，只有奔跑的姿势，却没有前进的速度，眼看红菱母子三个身影越来越小，笼罩他们的光环越来越暗。祥虎急了，不顾一切喊叫，你们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可是他们听不见，也看不到，怎么办呢？他摸索到身下的棉花，摸索到裤口袋里的火柴，不假思索地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哦，望见了望见了，天堂那盏灯亮了，亮了！红菱啊，你们望见天堂那盏灯的光亮了吗？我望见了呀，你怎么还没有望见呢？祥虎捻动指尖上的火柴棒，火光随之舞动妖艳的身姿，他自信只要丢下火柴棒，一屋子的棉花全部燃起，那么天堂那盏灯便会光亮无比，照见天堂的路，照见红菱母子的身影，也照见自己。红菱啊红菱，你们一定能望见天堂那盏灯，一定会停下来，迎接我一起去天堂！来了，我来了！正当祥虎松开两根指尖的一瞬间，砰一声剧烈的轰响，大门被撞开了，一团穿堂风席卷室内，掀翻他浑浑噩噩的意识，熄灭了他手里高高举起的那盏灯。
闯进来的是三头肥猪，一天一夜没进食，猪们饿急跳墙，撞断门栓。猪们以风卷残云之势，冲进灶房，再折回来，冲进棉花库房，它们挺立祥虎面前，昂首高喊大叫，示以激烈的抗议……
祥虎被猪们拉回现实，惊愕地张大嘴巴，浑身直冒冷汗。他想起玲梅那天说过的火烧连营那句话，那会什么样的情景啊？这风雪之夜，家家户户装满一屋子的棉花全被引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整个江心洲必将陷入火海深渊。接着，令人惊骇，最最奇妙的情况发生了，电灯突然亮了，躺在祥虎身侧的舟舟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竟然还朝着猪们嗬嗬叫了两声。祥虎跳将起来，再次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看着手里的火柴残梗，浑身冷汗直冒。
天大亮的时候，狂吼一夜的北风嘎然而止，天空中不见一片雪花，清澈透明的空气恣意铺开，就听见堤坝上人声鼎沸，全村老少都聚到祥虎家，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嘘叹不已。金成把村支书、村长也吆喝来了，大家问祥虎有什么要求和想法，祥虎只一句话，养猪！
正月初六，祥虎家的小型养猪场开张了，父子俩走上当猪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