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黄了,高粱红了,棉花白了,秋风在眼前清晰了舞姿,长江不知不觉间瘦了腰身,只是步伐依然稳健,滚滚东流的浪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泅渡着不老的时光。
我赤脚走在马当矶下那片细软的沙滩上,踏倒一丛丛芦苇,啪嗒、啪嗒……夕阳金灿灿的余辉应声洒落。江面,微波荡漾成一幅静止的画,画里叠印着期待的身影。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长江是一本厚重的史书,江波是舞动着的文字,一串串,一行行,记载着今昔流年。穿越时空隧道,一缕缕翰墨的香气从远古晚渡的斜阳里弥漫开来。绝代才子王勃头扎方巾,肩挎布包,腋挟纸伞,站立舟头,让江风吹拂落满尘埃的愁容,让江水浸泡仕途的坎坷、淘洗心底的感伤、抚慰旅途的劳累。滔滔逝水不分春秋,无今无古,人生的枝柯谁主沉浮?最终都被泥沙埋没,被时光腐化。有谁能与长江共舞、与星辰同辉?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长安城的喧闹、嘈杂,尔虞我诈远远的抛到脑后,那些阿谀奉承之辈、排斥异己的权贵之流,随着江风淡淡而去。王勃仰望落霞,一只孤雁从头顶掠过,其声其影其情其景又勾起他重重心事。怎能忘却过去的日子,又怎能隔绝人世的烟尘?想当初,在绛州龙门,六岁能文,人称神童,未冠应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为沛王(李贤)府修撰。不想因作文得罪高宗被逐,漫游蜀中,客于剑南,后补虢洲参军。还未安稳几日,又因私杀官奴获死罪,后来虽遇赦却遭除名,父亲也受累贬交趾令。
风,悄无声息地生长,撩起王勃空宽的衣衫,浪涛敲打着扁舟,细碎的飞沫浸湿了他的思绪。忽然,一座形若奔马的大山壁立面前,暮霭中薄薄的水气与喧嚣洪流衬托出阴森、怪异的氛围。当见风推浪涌,扁舟昂起倔强的船头,拨弄汹涌、鼓噪的浪涛,颠簸起伏奔突,让人犹在空中。王勃汗毛直竖,感觉危机四伏,命悬一线,观此山地势险要,日后必将担当重任,名扬海内外!
船家见王勃显露紧张的神色,递过话来说:“此山有来历,相传附近一商民,家畜一马,日久成精,为害禾稼,被玉帝禁于山中,不料迅雷震开石窟,马精逃出。天兵天将闻讯追捕,追至江边,马精陷入绝境,乃跃入江中,隐化为山,山因而得名叫马当。经过这里的人,无论贵贱,皆自觉祭谒马当山神,当求风平浪静,舟行安全。”
王勃即上岸祭谒山神,又沿着羊肠小道,登上马当矶。站在矶上,俯看江面,山势陡峭,水流湍急;远眺,漫漫水天,烟波浩渺,舟辑过往,帆影婆娑,洲渚回合,村舍拥簇,诗情画意的南国风光冲淡了他心里郁积已久的阴霾之色,馈赠他心旷神怡之感。
暮色在整张画布上一层层涂抹,江上岸边几盏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王勃独坐矶石上,揣摩江流匆匆的脚步,轻拥江风流泻而来的余温,静静地想着如烟往事,让一切都随这一江秋水流逝吧!悠忽间,坡上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见王勃心事重重,便驻足搭言。
老翁问:“年轻人,自哪里来,到哪里去?”王勃答到:“本人自汾洲往交趾省视父亲,舟次马当,为风涛所阻,因泊舟庙下,祭谒山神,以求平安。”老翁说:“看你愁眉不展,想必遭遇挫折或不顺心之事,明日,洪洲阎都督在滕王阁举行盛会,你可去登高作诗,放松心情,寄寓感慨,交朋结友,释负开怀,一展潘岳之文采,倾泻陆机之才华,你的诗文定能叫天下人赏心悦目,永垂不朽。”王勃不以为然,心里又想多日舟车劳顿,一路上形若孤雁,寂寞难当,逢此盛会,自是难得,焉有不去之理?只是马当距洪洲五百余里,一个晚上,莫非插翅飞去不成?老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哈哈一笑说:“这是中元水府,归我管辖,年轻人若决心前往,老夫当助你一帆好风。”
老翁情意真切的话语,打消了王勃的心头疑虑,遂与老翁作揖告别,解舟升帆。舟行江中,果真应验了老翁的话,天空月朗星稀,雁声阵阵,江面顺风渐骤,帆满舟疾。眨眼间,长江绝岛小孤山抵近眼前,王勃知道此山雄居吴头楚尾,号称海门第一关,与对岸的澎浪矶合称江南第一景,“小姑嫁彭郎”的故事更是传为千古佳话。扁舟沿着南岸犁开江流,月光又洗出一道朦胧的山影,静夜中传来如钟似罄的籁音。王勃闭上眼静心聆听,一任那妙曼、奇绝的音符淌过心田,想必就是名闻遐迩的石钟山了。谢灵运《入彭蠡湖口》的诗句,在月影中游移。扁舟踅进湖口,鞋山伸手可触,小姑低沉的叹息,在水面组成凄美的诗句,而大姑匆促的脚步敲碎了鄱湖恬静的月色。眼前铺开朦胧的浩淼,风搅动月下一湖秋水,舟贴着水面骤飞如燕。
旭日东升,洪城端坐视野,滕王阁影斜斜地躺在赣江荡漾的碧波里。好一座雕梁画栋、气势雄伟之阁!想当初,腾王李元婴一再遭谴受贬,来到此地任小剌史,谁人不替他扼腕叹息?可他身处逆境,心自快乐,“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又修筑此阁,吸引天下文人墨客,集会登高放逐心情。今日阎都督也要在此阁上大宴宾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贤主嘉宾难得一起聚会,王勃不觉远望的胸襟开始舒畅,奔放的兴致急剧飞扬,心里的那块坚冰随之松动、融化。
盛会上,胜友如云,宾客中年仅26岁的王勃并不起眼,应邀末座。酒过三巡,阎公请诸客题诗作文,以纪盛会。其实他已提前着新婿预撰文稿,借此盛会当众显露才华。诸客皆知此意,故而谦逊推辞,惟王勃当仁不让。
多少日子以来,王勃怨叹命运偃蹇,人生无常,一腔感慨不吐不快。他全然不顾阎公阴冷的脸色,即兴泼墨挥毫。
阎公不料宴席上还有如此不自量力之辈,权当小儿游戏,不屑观赏,退至廊边,眺望江面。早有会揣摩的,探看王勃起草,一字一句报给阎公。
当王勃写出“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八个字,阎公轻蔑地一笑:“老生常谈!”接着报来“星分翼轸,地接匡庐”时,阎公不为所动,笑道“敷衍故事”。及至“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已默然无语,不由自主移步近前,看那小儿笔走龙蛇。但见,词采绚丽,音韵铿锵,气势奔放,阎公的脸上流露出欢喜之色。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动静相映、意境浑融的佳句落笔时,阎公拍案惊叹:“斯人真乃天下奇才也!”
文成,满座传诵,无不敬服,赞美声不绝于耳。王勃兴之所至,又即席赋诗一首,诗曰: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阎公走下座席,径直来到王勃面前,举杯共饮。酒中掺杂了太多的元素,一杯杯下肚,身体盛不下了,溢在脸上,溢在神采飞扬的情绪里,王勃飘飘欲仙,眼前的情景恍若梦幻。而马当矶却清晰了奋蹄飞跃的姿势。当然,要不是马当矶下遇神翁,得好风相助,哪有今日登高放歌之酣畅,抒发旷世之华章!来日再过浔阳,定当尽兴游览,临摹五柳先生之遗风,现在想来,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未尝不是上佳的选择和归宿。
太阳沉入江中,江风轻柔地拂过面颊,远近明朗的色调趋渐灰暗,我依稀瞧见王勃伫立马当矶上,夕阳的余辉将他镀成金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仿佛身临其境。
载《光华时报》2007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