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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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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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楝花风里出鲥鱼

长江禁渔还不到三年,江水里都能闻到鱼腥味了,成群结队的江豚不再是稀罕物,想必鲥鱼也趁机归来了吧?关于鲥鱼的记忆似乎年代久远,但每每想起,必会怦然心动。

“马当矶头水容与,丝网斜牵夕照初,昨日河豚才上市,楝花风里出鲥鱼。”这是马当竹枝词所唱的词句,我大爹一不留神就哼唱起来。起初,我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大爹哼唱些什么,只到有一回,我大爹说长江鲥鱼比长江刀鱼还要金贵时,我才开始留意并懂得他所唱。

浩荡长江自雪山奔来,流经彭泽,却因小孤山与澎浪矶夹束,致使水流湍急,而下游不远处的棉船沙洲又如利剑将长江一分为二,南边为主航道,西边为支流,独特的地理环境,使这里成为出产鲥鱼的绝佳之地。一年又一年,我大爹的渔船就守候在沙洲的尖尖上,等待鱼汛,捕捞鲥鱼。

长江鲥鱼堪比白鳍豚、中华鲟那么珍贵,属洄游性鲱科鱼类,咸淡水两栖,平时生活在海洋,每年春夏之交从海洋溯长江而上,在淡水江河产卵繁殖,然后回到大海。因其年年如此,准确无误,故称鲥鱼,有“鱼中之王”之美誉。有几回,在我大爹的渔船上吃刀鱼,他总是絮絮叨叨,说鲥鱼长得怎么样,味道怎么好,我呢是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但有一点我是牢牢地记住了,他说我家上屋头那几棵大苦楝树开花的时候,就是鲥鱼洄游产卵的时候,想尝鲜得看准日子上船。

说实话,我真的一直都在期待实现我大爹的许诺,但每每记得的时候,我家上屋头那几棵苦楝树叶牙都没暴,等花开了,又不记得,想起来的时候,鱼汛又过了。我大爹说,这鲥鱼上市也就二十来天,一般人是掐不太准。十二岁那年,楝花开的时候,我和秀儿终于逮着机会,在我大爹的渔船上看到并尝到了鲥鱼。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和秀儿相约去江边旱柳林里打猪草,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洲头,看到那片广袤的细沙滩,听到江涛拍岸的轰鸣声。我们俩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都想起楝花开了,鲥鱼来了,然后我们手牵手直奔我大爹的渔船。

江水开涨,沙滩比两个月前缩小了许多,我们不一会就走到江边,江边弯了几条铁壳船,我大爹的两条渔船则像两片树叶,漂在远远的小孤山脚下。太阳当顶的时候,我大爹的渔船才靠上岸,这时,铁壳船上的人一一钻出船舱,将网里不多的鲥鱼,统统买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鲥鱼,鲥鱼秀而扁,鳞白如银,唇边多米点。刚刚出水时,个个活蹦乱跳,一倒进筐内便连嘴也不张了。我大爹看见我们俩个,扯开喉咙就嚷:俩个小鬼崽来了哇,还有口福的很呢,尝了鲥鱼再回去啊!

我和秀儿在船上钻来钻去,钻累了,我们就蹲在船工的身边,看他怎么杀鱼怎么烧鱼。船工伯伯跟我们说,鲥鱼的做法和刀鱼不同,不用下油锅的,装在盆啊碗里,拌些油、盐、醋,撒上葱、姜、蒜,放进水锅里清蒸就行了。也许是没见过这种做法,我和秀儿都有些失望。但半个时辰过去,那渐渐浓郁的鱼香,愈来愈强烈地搅动我们的肠胃,也许是饿了,也许是鲥鱼太诱人了,反正我们俩个当时都是馋涎欲滴。

吃饭的时候,我大爹给我和秀儿一人夹了半条鲥鱼,说实在的,鲥鱼肉质细嫩鲜美,但肉中多有细刺,我们俩个都不敢抢快,只有细嚼慢咽。我大爹他们则每人半碗烧酒,就着鲥鱼,一口一口地嘬着。

我大爹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还装了些墨水,每当酒兴起来时,他少不了要之乎者也一番,平时,我是不太愿听的,但这回他说的是鲥鱼,我也竖起耳朵。

“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南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这是哪个写的诗啊?我大爹朝我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大爹便洋洋自得地说,这就对了,你们这些小鬼崽晓得什么呢,等到读了大学,恐怕才知道的,跟你们说,这是宋朝的大笔杆子苏东坡写的诗。说远的,你们不晓得,那就说个近的,看你们晓得不?我大爹眉飞色舞,忽然端着的酒杯停在空中。我大爹一边思考,一边伸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还没嚼就咽下去了。他又接着说,这个近的,就是清朝年间彭泽进士袁梅谷,这个人鱼中只识鲥的癖好与扬州八怪郑板桥偏食狗肉同样传为美谈,当时朝中的大司寇刘统勋称其为“处为醇儒,出为循吏”。袁梅谷恋家乡的鲥鱼不愿异地为官,刘统勋戏称他是要做第二个张翰。那张翰又是何许人呢?那几个喝酒的船工都仰着脖子问。

我大爹酒兴正浓,见有人提问,更是滔滔不绝。我大爹说,张翰这个人是晋代的风流才子,江苏吴中县人,在外为官,因为秋来想念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辞官回乡。后人由此称思乡之情为“莼鲈之思”。 我大爹兴起时,还将张翰的《思吴江歌》,改为袁梅谷的《思彭泽歌》,并哼唱起来:

春风起兮佳景时,彭泽水兮鲥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歌唱完了,我大爹忽然没了声音,过了老大一会儿,他才唉声叹气开了口:今个拖了两网,才打了几十斤鱼,管城里那些头头脑脑打牙祭都不够!这鲥鱼一年比一年少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咱们老哥几个,靠水吃不了水了,如何是好哟!

船上的空气骤然凝重起来,我大爹的眼角冒出两滴清泪,他放下筷子,久久地盯着滚滚流淌的江水。

虽然年幼的我,不谙世事,但我懂得,江里的鲥鱼少了难打了,我大爹他们快没饭吃了,以后想吃鲥鱼难啦。

果真如我大爹所说,第二年楝花开时,三网四网也打不着几十斤鲥鱼,接下来几年,连刀鱼也打不到多少,我大爹的渔船不再升帆了,一船的鱼网全撂在岸上,被风沙埋住了边角。

现在好了,长江难得休养生息,好一江碧水向东流,江豚回来了,鲥鱼也会回来的。如果我大爹还在,他必定支持“十年禁渔”,因为他最为看重的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生存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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