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江心时,那飒飒的秋意扑面而来,我才恍然记起严夏早已经过去。船首犁开的浪花腾越着欢唱,哦,飞扬的心绪、曼妙的歌谣,只有在这洲上长大又久别故乡的人才能心领神会,同行的南京农业大学棉花研究所教授朱协飞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棉船,怕是没有我这种心驰的感觉了。
长空新碧,清秋如水,如水的秋天复又来到棉乡。四十四年前,也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原江西省省长邵式平来棉乡视察,看到棉花朵朵盛开如天上的繁星,白皑皑一片,四周江水波光粼粼,恰似一艘盛满棉花的巨轮行驶在长江之中,他欣然命笔,题书“棉船人民公社”,从此“棉船”这个响亮的名字一直沿袭至今。
小车飞驰在宽阔的水泥路上,两旁的棉田像犁开的浪花翻滚飞逝,点点繁星在水中璀璨耀眼,我的心境竟然没有随波逐浪,却变得意外的清平和辽阔。
洲上人就是以这种清平而辽阔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播种春天,收获秋天的,母亲就是典型的一个。父亲去世后,兄弟们外出打工,遍布全国各地,我虽然从遥远的厦门转业回乡,却住在县城,忙于工作,都照顾不了母亲。母亲说,你们忙自己的去吧,不用挂念我,我有土地有棉花做伴。每年春节,全家团员时,大家都劝母亲把地丢掉,享享清福算了,母亲始终不同意,像挤牙膏似的,一年丢一点,到今年六十四了,手里还有五六亩地。我非常理解,勤劳本分的母亲,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她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播种希望、收获果实的季节轮回中,掘出了充实生活、丰富生命的甘洌清泉。
朱协飞教授来到他研究开发的棉花新品种试验田,他说,共有九个新品种在这里进行比较实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棉船人有着如此高的耕作管理技术,他感叹“全国产棉第一镇”的称号名副其实。
秋天如约而来,绿色的叶片,红色的花蕾撒手离去,累累棉桃迎风招展,那成熟而丰腴的丰韵里,倒映着农人耕耘的秀逸和洒脱。棉田里充斥着水一样清新的秋意,星星点点的花絮临风飒爽,尽情绽放。空气、农人都如浩月秋阳,新丽而明媚。不远处的棉花制种基地,几十名妇女排成一列,叽叽喳喳,蜻蜓点水似的采摘种棉,看到我的摄像机镜头对准她们,更是笑开了一锅粥,她们腼腆地推搡,大胆地说笑,最后众口一词,推出一位年纪轻的,“拍她拍她,她脸上光亮,上电视好看。哈哈哈……”,欢快的笑声在棉田里激起阵阵绿波翠浪,勾画出一幅棉乡秋收的景象图。
说笑声远去了,但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声音细微得如薄霭弥漫,分明得如流水潺潺,有浑圆的棱角,有灼人的温度,来自浩浩天际,来自深沉的大地,来自神祗,来自我内心?
我屏息凝神,想捕捉这声音源自何处,却一无所获,只有那如雪的阳光泼洒在万顷银海,泼洒在摇摇欲坠的棉桃上,泼洒在农人憨厚的笑脸上。清风吹过,阳光洒到之处,光芒灼灼,闪烁的光点缭乱了视觉。
又一次,我分明听到了那奇异的声音,轻柔地撞击我的耳鼓,风一般掠过我的心房。是生命律动的摩擦,是季节转换的咬合,是耳鸣是无端的幻觉,还是…….我的心颤颤的,如两只张开的手掌,想捧起想亲吻那光华如水的妙音。
终于,我发现了那声音的奥秘。在我的心随风漂浮起来的奇妙瞬间,我看见新碧长空中泼洒的阳光,也在随风流动汇聚,如梭飞转,织成大片大片光亮如火焰的绸缎,它裹住一颗颗壮实的棉桃,不断传递孕育的温度,不断施予新生的信念,慢慢的棉桃绽开了,抛出无数颗繁星缀满偌大的天空。
哦,原来是棉花绽开的声音,是自然赋予生命的声音,是饱含希望和幸福的声音。我这才知道,只有懂得秋天,懂得母亲的心愿,它才会轻轻拨动你的心弦,让你痴迷陶醉。
朱协飞教授一行反复比较九个品种的试种情况,核对记录数据,清点棉桃数量,甚至比较棉桃大小。朱教授说,从实验的结果看,部分品种早熟性好,结铃性强,抗性优,产量高,适宜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推广种植。科学需要这样严谨的态度,棉乡人民正是以科学的发展观发展棉花生产的,他们崇尚科学,紧跟时代步伐,几十年来不断更新良种良法,棉花亩产皮棉由过去几十斤上升到一百多斤,上世纪八十年代突破二百斤大关,九十年代突破三百斤大关,现在单产最高的可达三百五十斤。
有几位拣棉花的妇女从没顶深的棉花丛中钻出,看到一帮舞文弄墨的人,围着一株棉花比比划划,便旁若无人的议论起来。一位年纪大些的妇女说,别看这些读书人,还真会做棉花的文章哩!现在的棉花出了怪,不怕旱,不怕虫,结桃多,连开出的花都好拣些,这收成当然就一年高似一年了!旁边一位年纪轻些的妇女马上附和说,不是出了怪,是科学家经过研究实验,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叫转基因杂交抗虫棉,是基因的作用,使得棉花耐旱、抗虫、丰产。听她们说的蛮在行,我走过去和她们搭上腔,问今年收成怎样,她们抢着说,今年风调雨顺,丰产丰收,加上价格适宜,种棉花很划算,一年没有白辛苦。
我的心里溢满欢喜,为她们,也为母亲,在这清秋如水的日子,母亲大概也和她们一样,正在采摘自己劳动的果实,品尝收获的欢欣与甘美。
清澈的天空飘过一团团、一簇簇洁白的闲云,那么澹澹然、悠悠然,不留一丝痕迹,而眼前这一朵朵、一大片如雪的云絮却格外的耀眼夺目,因为它耸立在母亲的视线里,团紧在母亲的手掌中,因为它凝聚着母亲的汗水和心血,盛开着母亲的期许和希望。
也许这雪一样的阳光略嫌冷漠略嫌清淡,也许这秋声秋色愈发清冽、肃穆,但我喜欢,那是因为母亲的欢乐也愈发的清晰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