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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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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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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

小时盼过年,大时怕过年。

又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张三、李四、王五,路近路远的早都到了家,一家人聚齐了,过团圆年。

洲上人家大多住在堤埂上,一溜排开,房屋新式老样,参差不齐,门前留有宽阔的车道,像城里的街。大半上午的,孩子们都从被窝里爬起来,吵吵嚷嚷,比划交换着口袋里的零食,有调皮的男孩摸出一支炮竹,悄悄点燃了,丢在女孩的脚下,“叭”一声响,女孩儿不约而同捂住小耳朵,害怕的样子,让男孩劲头十足,于是得意忘形中,炮竹爆炸的响声,更加的密了,又有陈三刘四家的孩子闻声赶来,门前的土街上,便生出闹哄哄的年味儿。

西头隔壁敏燕家灶屋里,率先响起乒乒乓乓的刀斧声,母亲把头伸出灶屋门:“剁么事吔?”那边灶屋里就传出敏燕妈的声音:“剁骨头哦,红烧,要趁早焖,怕不得烂呢!”话音刚落,东头隔壁玉莲家灶屋也传来擂鼓似的响声。母亲又探出半个身子:“玉莲家的,锤么事吔?” 东头灶屋就传来玉莲妈的粗门大嗓:“哦,锤肉饼啰,怕下午来不赢哩!”

母亲像得到号令似的,挨个房间打门:“都起来哟,到中午咯,上下隔壁都动手了,你们还赖在床上,利索些哟,年饭做早些,别拖到多一夜,趁早吃了饭看联欢晚会多好呢!”于是,东屋老三家有动静了,西屋老四家也在叽叽咕咕说话,后边屋里老五家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响。我们一家住后厢房,女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摇晃我的肩膀:“爸爸,起床了,起床了!”我们两个又像往常那样,争着吵着你先我后,争到最后,还是她妈妥协先离开暖被窝。

灶屋里开始热闹起来,妯娌几个七七八八地搭腔说话。老五家的说:“昨晚北风吹得呜呜叫,怕是要落雪呢,还好没有落下来。”老三家的说:“哎呀,没困好,一晚上作梦,梦到年夜饭都做好了,一大桌子的菜,尝尝这个菜也咸,尝尝那个菜也咸,哎呀,这年夜饭怎么吃呢,急得人团团转,急着急着就醒了,一晚上困不着。今个年夜饭,我不敢烧了,叫大嫂来烧,要不然,叫老二烧。”我听说叫我来烧,吓得赶紧求饶:“我烧的菜没有人愿意吃,还是大嫂和老三家的两个大师傅继续露一手好了!”

早饭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母亲在饭桌上打招呼:“都吃饱了哈,中饭就不烧了,留下胃口年夜饭多吃些哈!”

兄弟五个,五个小家庭,八个孩子凑在一块,恨不得把屋顶都掀了。老三就嚷嚷:“小的们,外面玩去!”于是孩子们一窝风跑出门。考上大学的大姐姐小睿,是孩子王,带回一台照相机,哄着一帮参差不齐的娃们,坝上坝下地寻地儿照相。

做木工的老大,从自己家里过来,把上年枯死的杨树锯成一段段,再举起大斧头,劈棒棒柴。老四老五将劈开的棒棒柴,一趟一趟抱回灶屋,我在一旁指手划脚,不过,也接过斧头,干一阵,只是斧头总是劈偏,直接劈在地上,泥土飞溅多高,老大看不过去,又接过斧头有模有样地劈起来。

她们妯娌几个分工明确,大嫂掌勺,我家那一位说烧不惯乡下的锅灶,在灶台下烧火添柴,老三家的在案板上配菜,老四家的锤肉饼,捏肉丸子,老五家的去园子里砍包菜拔萝卜,拣好洗净,交到案板上。灶屋里像敲锣打鼓似的,热闹非凡。

母亲烧了几十年的年夜饭,这回乐得清闲,不过,突然闲下来,又显得有些不自在,无所适从地东瞧瞧西看看,担心这个菜烧糊了,那个菜没烧烂,一会伸手在这抓一把,转身又在那边张罗一番。

终于,我家灶屋也升起袅袅炊烟,大嫂站在锅台前,一手抄铲,一手攥瓢,左右开弓。右手边的小铁锅烧得红通通的,“噗喇”一声,几条大鲫鱼扔进油锅里,青烟从锅底飘起来,弥漫了不大的屋子,左手边的大锅里放置一大笼屉,上下三层,里面摆放些米粉肉、珍珠丸等等清蒸类菜肴,中间锅里焖红烧排骨,扑鼻的香味叫人直咽口水。

我也没闲着,背着手踱着步,屋里屋外,厅堂灶房,出出进进,到处挑刺,洗菜的,叫她多洗一道,配菜的叫她刀工细一点,搭配上讲究外观,炒菜的叫她掌握火候,讲究色香味和营养学,叽里呱啦的,反正都是家里人,也不怕她们听着逆耳。她们妯娌几个就说我像个视察的官员,是个难服侍的主。

先是玉莲妈从后门钻进灶屋,转了个圈:“你家真热闹,跟办喜酒似的,轰隆轰隆的,一条埂都听得到!”说着,拿起我家的竹筛一溜烟没影了。接着敏燕妈系着围裙搓着手在缭绕的烟气中出现:“做么些好菜吔,一条埂上都闻得到香味?”母亲赶紧过来搭话:“哪有么事好菜呢,还不是往年的老一套,鸡鸭鱼肉当家呗!”“兄弟五个大老远的来家过年,老娘肯定是高兴坏了,还是你这一大家子热闹,要是爷老人还在世,就好了,可怜享不到这个福啰!”说着说着,母亲和敏燕妈的声音忽然降了八度,两个脸对着脸,跟蚊子似的嗡嗡的说话,不过看她们两个的眼神和表情,可以猜测,她们八成是在议论评价五个正在各司其职做年夜饭的儿媳妇。

堂屋里传来老大的叫唤:“老二过来写对联,红纸裁好了哩!”说实话,我的钢笔字还拿得出手,毛笔字就太一般了,也练过一阵子,可惜未能坚持下来,但在家中算是学问最高的,每年只要在家,写对联便是推脱不了的责任。父亲在世时,总是端坐一旁,看我人五人六地写大字,心里的欢喜映在脸上,不仅仅是因为省下了“一笔”买对联的钱。

铺开裁好的红纸,照着对联书,笔走龙蛇,孩子们闻到墨汁的臭味都回来了,围在桌子旁,抢着替我压纸、抽纸,写好一副,便展开两臂小心翼翼举着,送到房间的地上摊开晾干。等我写完了,他们便呼啦扑上桌,抢夺毛笔写字,三两下,写不成气,又扔掉毛笔,潮水般涌出门外,玩自个的去了。

老大打来一桶水,挨个擦洗大门、后门、房门、灶屋门,把上年贴的对联残迹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在世时,这擦门洗窗的事都是他承包了的,去世后,老大就默默地接过这件活计。父亲曾经告诫我们说,门有门神,灶有灶神,过年了就要打扫干净,诚心敬神,对神不敬,会破财招灾的,因此,除旧迎新之际,做什么事,都要脚踏实地,心虔志诚,来日来年必交好运。看得出来,老大是相信的这些个的,在他的身上,我看出了父亲的影子。

老三心照不宣,做他的分内事,舀半碗面粉,用开水冲成浆糊,拿一毛刷,将浆糊刷到对联的反面,准备贴对联。不过贴的时候,他又照例像往年一样的犯迷糊:“老二,过来看看,哪张是上联,上联贴到哪边门上啊?”我照例过来指点一番,少不得也动手帮忙贴。小睿是三代人中文凭最高的,看到我们写对联贴对联,她也跃跃欲试,摊开裁得像狗舌头一样窄的红纸条,信笔写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的佳句,也刷上浆糊,贴到鸡窝、猪舍、厕所的门上。对联贴好了,六间老屋,顿时焕然一新,过年的喜气便“哗”地泼洒开来。

从早到晚,天一直阴着,大半下午的天就渐渐暗下来,母亲催促道:“天黑了,早点请老祖宗吃年饭,等会都看不见路了!”大家都接到命令似的,手脚不由得放快了许多。母亲的话音刚刚落地,远近人家就呼呼啦啦响起了鞭炮声。

我们先将饭桌抬到门外的土街上,摆上酒菜,然后点香、烧纸、放鞭炮,这是祭拜菩萨,祭拜了菩萨,再将饭桌撤回,摆到祖宗牌位下,祭祖。对于父亲来说,祭祖是过年的意义所在,他常对我们兄弟几个说:有钱无钱,回家过年,不管身在多远的异乡,都要想着赶回来给老祖宗磕个头,祈求老祖宗的神灵保佑。

老大像父亲当年那样,将鱼贯而来的饭菜摆好,斟上酒,点亮两盏煤油灯,再点燃三炷香,双掌举着,恭恭敬敬地拜三拜,插到香案上,这样老祖宗的神灵就听见招呼看见了路,回到家,坐上桌,在子孙后代众目睽睽之下,推杯换盏,享受绵延万世的孝。鞭炮响过之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桌上的祖宗神灵听得到看得见似的,男女老少一大家人,不约而同地屏声息气,极其虔诚地磕头跪拜,默默在心里许下祝福的愿望,磕着磕着,就因为谁的有板有眼,或者笨拙跑调的动作,引得哄堂大笑,然后气氛一下子轻松活泼起来,小家伙们互相追着询问对方许下了什么心愿,全然不顾惊着扰着老祖宗的神灵了。

年夜饭分两桌,上桌是大人,下桌是孩子。一个个好菜端上桌,放不下了,便盘子上叠盘子,不一会儿,桌上堆成了山,而灶屋里依然烟雾缭绕,不断有烧好的菜端上来。我急得大叫:“放不下了别上菜了!”母亲却说:“上啊上啊,吃啊吃啊,过年嘛,都敞开肚子吃饱喝足,鸡鸭鱼肉都备足了,够吃一个正月的!”

母亲说的是事实。为了这顿年夜饭,母亲杀了一头大肥猪,鸡、鸭几十只,后厢房里都挂满了。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儿时家里每年养一头猪,除了上学,我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填饱猪的肚子上,打猪草、捞水草,反正猪愿意吃的东西都搞回来,百计千方地不让猪俄着,要是猪瘦了掉膘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从年头养到年尾,过年的时候必定卖猪,因为一家人的新衣裳,新学期的学费,开春的口粮,所有的开支都靠这头猪。有一年过年,父亲将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卖了,所得“巨款”全部送给祖母买寿材,一家人累积一年的指望,全部被父亲的孝心绑架了,新衣服、学费、春荒,每一个沟坎,父母都要为捉襟见肘轰轰烈烈地干上一仗。关于猪的记忆实在是太多了,如果猪歇一顿不吃食了,父母亲也会食不下咽,要是一天两天不吃食了,两个人一定会魂不附体,兽医救猪一命,胜过救人一命,我就感觉猪的命比人的命还精贵。想不到,现在养一头猪,只为过年一家人吃。

年夜饭,当然少不了酒,我们举杯敬母亲,母亲也敬我们,酒杯在桌面划出一道道弧线,一声声叮咛,一句句祝福,沿着这条条弧线,爬上心头,温暖和着酒劲从心底漾到脸上。老大在外做装璜,今年上海,明年北京,全国各地到处跑,老三在江苏做建筑,老四在温州做数控机床,老五在香港做厨师,我呢,也从彭泽跳槽跑到九江做电视。儿行千里母担忧,五个儿子个个都飞得远远的,母亲该是何等的牵挂啊!现在盛在酒杯里的叮咛胜似玉液琼浆,令人心醉。兄弟妯娌们也推杯换盏,叙说外乡的趣闻逸事,你方言罢,我登场,非把肚子里的故事说完才过瘾。

孩子们小鱼上水似的过来敬酒,个个都在心里草拟好了一句祝福的话,比赛似的一吐为快:“祝奶奶寿比南山!祝奶奶福如东海!”母亲应接不暇,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你们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吃饱喝足了,下一个节目又开始了,那就是包压岁钱。孩子们都睁大眼睛,等着接收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红包到手了,一个个又围拢在一起,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票子,反复地数,好像能数多出一张几张来。

这回过年,对母亲对我们全家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因为母亲终于决定放弃她珍爱一生的土地,放弃她耕种土地的职业,进城过日子。母亲放弃的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们一家三代二十口人。许多的记忆,许多的日子,许多的酸甜苦辣,在父母兄弟们挥洒的汗水里,茁壮成明晰的希望。我们把一份份加厚的红包递给母亲,这既是压岁钱,又是她来年的生活费。母亲接过红包:“不要太多,够吃就行了,你们的负担也重。哎,也没法子,地丢了,我都养不活自个了。”母亲的叹息里含有对土地的依恋和不舍,也有对自然规律的无奈。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孩子们都凑到电视机跟前,生怕错过了歌星笑星的表演,我们大人还围坐桌前,谈天说地,谈母亲进城后的日子。瓦屋顶上响起“啪嗒啪嗒”的敲打声,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雪子儿,从瓦缝里掉下来,我们都不出声,看着在饭桌上打滚的雪子儿。有只手伸到中间,按住一粒雪子,雪子融化了,再按,桌面便现出明显的水迹。母亲的一声叹息,拽回我飘忽的思绪,原来这是母亲的手,粗糙、长满厚茧、裂开血口的手掌,遮盖了一片如雪的灯光。屋外北风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吼叫,使劲推搡朝北的门窗。

大嫂说:“城里人住楼房,怕是看不到雪子在桌上打滚,北风要擂倒门窗的狠劲了,老五家的房子装璜得跟金銮殿似的,妈妈可以享福了!”母亲接上腔:“城里高楼大厦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么事都要钱买,么人都不认得,不晓得住得惯不?要是住不惯的话,还回来住这老屋。”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前脚进来的是敏燕妈,后脚进来的是玉莲妈,母亲赶紧起身招呼。母亲和两位邻居挤在一只火桶里,天南地北这个那块地拉起家常。三个人年纪相仿,经历相同,在一块生活了几十年,这回要分开了,当然有说不完的道别话。

我们兄弟几个也在一旁聊开了。老大说东北那边有做不完的事,老板人好,钱又不拖欠,不过,今年不去了,在上海做装璜的同乡带信回来说,那边缺人手,上海离家近,可以顾着点家,大嫂一个人种二十多亩地,农忙时,真是忙不过来。老三两口子还是去江苏,只是担心读初中的儿子性格越来越内向,老三家的有打道回府照顾儿子的想法。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是件事,七嘴八舌的各种主意让老三家的更加矛盾。老四工资蛮高,但老四家的还嚷着要出去找份事做,老四就发话了,你把两个孩子带好了比什么都强。老五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老五家的在工厂上班,儿子又没人带,因此急切地要求母亲进城和他们住一起,好有个照应。

孩子们总是坐不住的,那么好看的晚会也安顿不了他们的兴奋,大概又是我的宝贝女儿起的头,嚷嚷着放烟花,于是,一哄而起。大门打开了,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扑进屋里,孩子们个个欢呼雀跃:“下雪了,下雪了!”大人也受到感染,涌出门外,啊呀,真的下雪了,好大的雪啊。门前的车道上,积雪已经没过脚背,本来光溜溜的树梢树杈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白,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母亲拉亮檐下的电灯,屋外亮如白昼,灯光照耀之处,雪花翩翩飞舞,大家都仰头看天,一齐静了声。雪总是能调动人们的情绪的,但仅仅半分钟的沉静,孩子们便呼啸而起,张牙舞爪地奔向雪地里,捏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放烟花,不亦乐乎。

孩子们的吵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一家家都打开了大门,拉亮了门前的灯光,整个一条埂上都亮堂堂的,随即雪地里便传来踏雪的脚步声,几个熟悉的脸孔出现在面前。敏燕他爸说:“这场雪落得好,明年虫害怕要好很多。”母亲接上腔:“是呢,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个好收成呢!”

多少年了,母亲都是这样的生发希望,用双手编织憧憬,用脚步丈量幸福。一生之中寄托了多少的希翼,又应验了多少的愿望,也许连母亲都无从说起。但我知道正是这一个又一个希翼和愿望,经年累月地成长,爬满母亲的额头,染白了母亲的鬓发。

“又老了一岁!”母亲感慨地嘟嚷道。

叭、叭、叭,孩子们手中的烟花射向空中,五彩缤纷的花朵随之张开在我们的视线里。

一条埂上,烟花爆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像是谁打开了封口的酒窖,浓郁的年的醇香肆意散发。

满堂儿孙就是母亲生命的年轮。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母亲生命的年轮不断扩大,而幸福的烙印缀成满天的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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