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艳时刀鱼肥”,这是洲上盛传的一句俗话。也就是说,每年桃花盛开时,是我大爹最忙活的时候,因为此时,刀鱼逆水而上,寻找适合的产卵地,鱼汛正火。母亲就念叨说,大爹这一网不知有几沉呢,我立马明白母亲的意思,立马就闻到了油煎刀鱼的香气,然后,就见母亲漫不经心地解开腋窝处那粒布纽扣,掏出捂了一冬的崭新的角票子,边递过来边叮嘱,挑大的,斤把、半斤重的,个头小的刺多不划算哟!我嘴上应着,人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那是大集体的时候,我大爹凭着四九年给渡江的解放军摇过橹,便当上了村里仅有的两条渔船的船老大,那时候,下地干农活是养家糊口的唯一途径,我大爹不用下地,他领着三个伙计,有鱼的时候打鱼,不打鱼的时候补鱼网、晒鱼网,反正守着渔船就能挣工分。
洲静卧长江之中,江水的推波助澜使得她的上游日渐成长,而她的下游则日渐萎缩。白皑皑的细沙粒是洲的肉身,尖削的头部直插江中,枯水季节,差不多可以走到小孤山的山脚下。我大爹的两条渔船平时就泊在这片沙滩上。
照例是和秀儿等几个结伴而行,大家提筐的提筐,拿箩的拿箩,只有我空着手,不就是几条刀鱼吗,用柳树枝、芦苇杆,或者藤蔓什么的串腮提回来,不就得了。
打我记事时起,就从我大爹那里听说刀鱼、鲥鱼、河豚,被称之为长江三鲜。那时,鲥鱼已经很希罕难得上桌,河豚也不多见,且烹食上有讲究,搞不好会中毒,所以人们不轻易捕食,惟有刀鱼捕捞不难。长江刀鱼,学名长颌鲚,又称刀鲚。其身长而侧扁,腹部银色而多脂,因形似一把尖刀而得名,分布于长江及近海半咸淡水区,生殖季节从河口进入淡水,沿干流上溯至长江中游,最远可达洞庭湖,有的在江河干流产卵,也有进入支流及通江湖泊产卵。产卵后刀鱼分散在淡水中摄食,并陆续缓慢地顺流返回河口及近海,继续肥育。是典型的洄游鱼种。
钻进离江岸不远处的带状旱柳林,一直往上游走五、六里路,再钻出林子,朝着近在咫尺的小孤山走二、三里沙滩,便可见我大爹的两条渔船像两条小蚯蚓,在小孤山脚下的江面上蠕动。而岸边,已布满接鱼的人影。快点,快点,船要靠岸了,晚了,大鱼就摘不到了。我们撒开欢快的小脚丫子,耳旁呼呼响起江风。
我们跑到岸边时,两条渔船还在水中央。风鼓动帆,帆使劲扯着桅杆,固定帆的绳索每一根都绷得紧紧的,发出呜呜的鸣叫声。那时候,渔船的动力是帆,帆被风鼓得越满,船的速度越快。远远的就见我大爹端坐船后艄,一手攥着烟杆,一手把着舵,悠然自得,镇定自若。
我大爹跟我说,大概见着鱼在网内跳跃的时候,船已经行致浅水区,接鱼的人就可以朝鱼网跑了。我总是第一支离弦之箭,两条腿在水中飞奔,溅起的水花,成了发令枪,身后的人群便呼啦一声散开了。
瞅准漂浮不定的网浮,下手牵网,哇,一条条形似尖刀的刀鱼,卡在丝网上,我动作麻利,眨眼功夫就扯下一条,不伤鱼,又不伤网。不一会儿,半人高的柳树枝已经串满了斤把一条的刀鱼。
两条渔船借助风力,拖着呈现巨大弧形的渔网,驶向岸边,当船首搁在沙滩上,船上的伙计就吆喝着走下船来,他们将两头拴在船艄上的渔网解下来,呼呼啦啦地往岸上拖。我们这些摘鱼的人被渔网驱赶着往后退。那些不愿打赤脚的妇老们,早就等不及了,个个将袖管挽得高高的,跃跃欲试。
渔网摊在湿漉、平滑的沙滩上,成百上千条活蹦乱跳的刀鱼,缭绕着人们的视线,大家迫不急待,一哄而上。其实,我要买回去的刀鱼顶多三、四条,那多余的大刀鱼就成了我和秀儿联络感情的礼品。有我在,秀儿不用打赤脚下水,也不用挤到人群里争抢。她总是站在岸边笑吟吟地接着我,掏出小手帕替我擦擦汗,我呢,就像电影里打了胜仗的英雄,昂首挺胸,洋洋自得,那种美美的感觉至今回味无穷。秀儿挑剩下的,我就递给我大爹,他们几个打鱼人也要吃的。
我大爹这个时候比我更有成就感,他俨然这场战斗的总指挥,他站在人群的后面,总是一手端着烟袋筒,一手提着小秤杆,笑容可掬地跟张三、李四打招呼。你要是觉得鱼摘够了,到我大爹这里来过秤,交了钱,就可以走人。买鱼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对我大爹恭恭敬敬,因为我大爹会做人,总是给你足秤,欠下的零头也马马虎虎忽略不记,要是哪家新屋上梁,来了远客,一时手头紧的话,打个招呼,我大爹总不会让别人空手回去。
你给了别人的好,别人总是记得的,来买鱼的人,一般都晓得在篮子里装点自家园子里的瓜果蔬菜,在鸡窝里掏几个鸡蛋带着,甚至还有姑娘媳妇们趁农闲,给我大爹纳双鞋底,绣双鞋垫什么的。据说,我大爹烟袋杆上吊的那个绣满桃花的荷包,就是村东头杨家闺女桃花送的。所以,我大爹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喜欢端着他的烟袋杆,让那只绣满桃花的荷包荡来荡去。碰到嘴巴辣的,也会捣鼓几句玩笑话,套问是谁家姑娘送的,我大爹总是爱理不理的,少顷,猛吸一口老黄烟,再迷着眼,慢慢地吐出来,整副神情都随着烟飘飘忽忽的,越发让人猜不透。据传,有回玩笑开到我大奶的头上,我大奶就噼哩叭啦全抖落出来了:是谁呢?还不是东头杨家的桃花哟,那个脸皮厚的死丫头,几条刀鱼就哄得来的人……听的人个个脸上露出诧异,免不了送几句同情的话,往下便会心地笑笑,散去。
家丑不可外扬,我大奶显然没有把握好这个分寸,吃了我大爹一顿拳脚。此后,谁开玩笑,我大奶也不搭腔了。
从母亲杀鱼烧鱼的时候开始,我便寸步不离,好像离开了,那鱼就到不了嘴似的。当油锅里的刀鱼飘出浓浓的香味时,坐在厅堂里的父亲就哼起了小调,母亲也高兴,又从腋窝处的口袋里,掏出角票:崽,去打一斤烧酒回来,让你大过过酒瘾。我便屁颠屁颠地跑开去了。
就着刀鱼喝酒,对父亲来说,恐怕是人世间最美的事了,三杯酒下肚,父亲便倾吐他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讲大爹从前跑船的故事,一回比一回精彩。可惜那时候我不会喝酒,体会不到刀鱼香味缭绕之下,杯盏交替的快活。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刀鱼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成为记忆中的风景。前年,去南京出差,那边的战友说让我尝尝江刀,我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当闻之三两一条的刀鱼,要值一两千块的天价时,我的心紧紧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费尽口舌将刀鱼拒之桌外。
我知道,刀鱼的身价越高,说明它愈加的稀少珍贵了。借战友请我点菜的机会,我看到了水箱里为数不多,且都奄奄一息的刀鱼。当然这些刀鱼都是货真价实的,只是比起我小时候看到的刀鱼来,那可是少得多小得多瘦得多。
席间,服务员还是端上了一盘红烧刀鱼,在战友的催促之下,我少不了也要动几筷子。那一餐饭,我的话明显少了许多,战友还以为是招待不周,再三地说抱歉。
回来后,我给战友的QQ邮箱里发了一封信,信里说到小时候和秀儿结伴买刀鱼的事,说了我大爹那个锈满桃花的烟荷包,说了我父亲就刀鱼喝酒的细节,字里行间包藏着对童年、对桃花鱼汛深深的怀念。战友很快发来回信说他对刀鱼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长江禁渔已经四年之久,江里的鱼成群结队,连江豚也是屡见不鲜,想必刀鱼也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