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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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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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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绿共舞

记忆中,至今仍茂密着那片旱柳林,它像一条玉带拱卫着江中孤洲——我的家乡棉船镇,也牢系着洲与绿共舞、我与绿共舞的那份美好。

浸泡在江水中的沙洲,因江水的拥戴而生长,也因江水的冲刷而消亡。那片旱柳林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飞落清贫人家,独立江岸一方贫瘠的沙土,在远离世俗的淡泊中,经营着生命的绿色和希望的田野。

旱柳林从不怨叹自己的选择,坚定地、年复一年地沿着江堤,顺着江水绵延伸展。起初它如草籽一般,随风飘落江滩,一年又一年,它们簇拥、聚集,星火燎原,连接成片,尔后逐渐挺拔了身枝,将那疯长的芦苇按捺在腋下。每年江滩上薄冰溶化的时候,洲上人便倾巢出动,将成捆成捆碗口粗的树桠,运到江滩上,以与江流呈三十五度斜角,栽插方阵式的新林子。大人们说这种栽插方式不致于阻滞江流,却或多或少挽留一撮泥沙。渐渐地,旱柳林壮大辽阔成一片绿海,洲也在这盎然的气势里蓄积江水的精髓,成就着与生俱来的梦想。

阳春三月,沉寂一冬的旱柳林暴出灿如繁星的嫩芽,不久那绵薄轻柔如云似雪的柳絮儿,便纷纷扬扬满天满地飘飞,飘着飞着,盈满视线的旱柳林便由轻描淡写的绿,演化成湖绿,再凝重成海水般的墨绿。

油菜花谢了,麦子熟了,汛期悄然到来。绿色被押解着蹚进浑浊的江流中,默默抵御着江水的残暴、肆虐,只有不多的伸出水面的枝梢在起起伏伏,风帮它们传递坚强的呐喊。

洪水退去时,旱柳林又和盘托出,不过它像经历战争蹂躏的城市,满目疮痍、一片狼藉,许多枝梢在激流与风雨中折断,原来翠绿的叶片上粘附着厚厚的泥渍,垂在枝上,无精打采。而扛住浩劫的旱柳,又在挣扎、坚挺中粗壮了自己的腰身,繁茂了自己的枝叶。水面以下,树的全身到处滋长褐色的根须,一团团、一绺绺,似马鬃,这些根须在汹涌的泥水中拼命吸吮养分,竭尽全力要从高挂的空中扎入泥土,稳固庞大的身躯。我和小伙伴们赤身裸体,在江水中逗弄夏天,时不时从旱柳的根须里摸出一、二条江鱼,衔在嘴里,再摸,凑成三五条,一古脑儿扔上岸,让不敢下水的妞妞们抢做一团。这样,水里的尽显英雄本色,更加耀武扬威,旋即,一个猛子又钻入水底。

水退出林子,树身悬挂的根须便放弃了执着,在炽烈的阳光里干瘪成没有声息的游丝。但它曾经的团结和抗争,把生命的诗意一缕缕挑亮,在这贫瘠的江滩留下灿烂的笑靥,永恒着对叶的情意。

绿色淹没了视线,它把洲紧紧拥在怀里,而洲心领神会,安静地享受着清纯、甜蜜的爱抚。

只有置身林间,只有呼吸与共,你才能真正读懂旱柳林,真正体会它博大的胸怀和无私奉献。看那粗壮的树干、繁茂的枝叶、浓密的根须,无不倾情于生命的依托,以抽象的情网滤下岸的踏实。持之以恒、前赴后继,旱柳林拓展了岸、捍卫了洲,也丰满了自己理想的羽翼。

洲上人最缺的是柴火,树林里淤泥未干,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就三五成群,潜进绿色里,捡拾枯枝断桠,可树林是受保护的,因而免不了要与护林人打游击。

在这群孩子中,我的水性最好 ,攀爬能力最强,胆子最大,自然而然地成了“林中王”。“猎人”总要精明一些,两位护林老人,一到学校放学时间,便站在堤坝上瞭望,尽管我们作些伪装,化整为零,隐蔽潜伏,常常是感觉万无一失,但总逃不出他们的视线。我们进林子出林子的时间、路线,他们了如指掌。他们兵分两路前后夹击,“做贼心虚”的我们总是被逮个正着。

有一次,我们像往常一样,分工协作,会爬树的,腰里系根绳子上树,套住枯死的树梢、树桠,树下的合力将其拉折,另有两个利索的将柴火分成若干等分,用踩扁的芦苇杆捆扎好。不一会就完事了,我们便在林中尽情游戏。当把天累黑了,我们才坐到各自的柴捆上喘气,海阔天空神侃,可就在这时,两个护林人从天而降,声到柳条到,因为太突然,免不了有人会挨一条。一当挨着,细嫩黝黑的皮肤立刻暴出一条血痕,火辣辣的痛,三两天不敢下水。

挨柳条事小,关键是我们的战利品被缴,回去不好交差。后来,我们模仿电影里演的战术,凑了个绝招,从洲头夹江泅水进林,干柴成捆后,推入林外江中,每人揪着一捆顺水而下,到达指定地点,与事先埋伏的“哨兵”接上头,再上岸,果然护林人丢了我们的行踪,我们的行动总是以胜利告终。

江水继续后退,涛声愈来愈远,林子里的淤泥干燥了,树上折断的枯枝枯桠被风吹落。我们将秋天按捺在林子里,又将冬天掺和进来,把整个少年时光都浸泡在绿色的海洋里,与绿共舞共乐共生共长。

林在聚集、蔓延 ,岸将脚步迈得更远,一步更比一步坚实、从容,可洲上人的需求、企望也在清贫的汗水中迅速发酵。他们把目光停在圩外、江岸那一溜广阔的旱柳林。在初春本该再植新柳林的时候,他们伐倒成片旱柳,连树蔸也连根刨出。束手就擒的林地躺在透溢寒气的阳光里,等待铁犁剖开已滴落的那瓣泪珠。旱柳林消瘦成绵薄透明的蝉翼,穿透树林的眼光,随江水漂浮、流淌。我和伙伴们坐在树蔸上像一群无可归依的小鸟,双手托腮,凝望烧地的烈焰,心里滋生着陌生的痛楚和伤感。一座座小圩蒙古包似的寄生在大圩堤的外侧。我们的天地狭小了,那天真无邪的时光在萎缩、褪色。

新圈小圩在大圩面前总摆脱不了那份自卑和羞怯,它似发育不良的羊羔,迟早会落入狼口。果然,它每年都在洪水淫威下摇摇欲坠,水势稍大便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个土崩瓦解,洪水涌入小圩,顷刻间兵临大圩城下,沙质的大圩堤突然承受高水位洪水的冲压,自信心大打折扣。终于,不堪重负的那一天来临了,大圩堤内那个该死的泡泉瞬间恶化成不可挽回的灾难。洪水以迅雷之势咆哮着狰狞和破灭,房屋的倒塌声、人畜四散逃奔的惊叫声,惨烈交织。风,撕开了天的一角,水,淹没了地的一方。

洲撞上了冰山,连带着与绿的爱情沉没水中。江水穿洲而过。圩内,无数棵不喜水的树木含怨而死,曾经高举的绿色树冠在空中燃烧成骇人的骷髅。救灾帐篷绵延在几十里的大堤上,醒目地印证着洲上人惨白的酸楚。

江水在深秋隐退,洲上人从恶梦中醒来 ,奋力愈合疮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旱柳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偏偏猖狂的害虫也趁火打劫,依附它的身体争相啃噬没有遮挡的枝干,旱柳林发出凄冽的呼叫,酸涩的泪水滴落江中。

午后,旱柳林被太阳风掳走了,洲以脆弱的身体迎击江水。洲想念着与之共舞的绿,以减轻江水撕打的痛苦。岸在崩塌退缩,堤岌岌可危,洲发出沉痛的叹息。

雨丝终于姗姗而来,江滩上,洲上人轻盈的步履留下一串串足印,退耕还林工程给圩外圩做了切除手术,“舍卒保车”的故事里叠印出一片新的绿海。

这是一片叫欧美扬的速生林,它们循着旱柳林的足迹,在岸感激的目光里,恣意生长,张扬挺拔,蓬蓬勃勃,很快便形成一道绿色的屏障。

在这绿色的屏障里穿行,倾听江涛和这绿色波涛混合交响的乐曲,这熟悉的旋律和鼓点挪动了我思绪的脚步,我仿佛又回到从前消逝不去的美好里。

江风把如缎的阳光吹拂在绿色的海洋里,江水一如既往孕育、宠爱、滋养着这片绿,洲再次与绿相携共舞,再次以平稳的姿势在江水中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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