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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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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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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无形

那些年日子像榆树皮一样清苦难以下咽,压迫得父亲整天铁青着脸,凶神恶煞似的让人敬而远之。我们几个小的,包括母亲都有些惧怕父亲,母亲管父亲叫“你那阎王老子”。母亲直到现在还说父亲不知道心疼人,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不懂得爱,为这我常与母亲争辩,听了我细细的解剖,母亲终于相信,父亲的内心是多么的脆弱,并充满着绵绵爱意。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性格孤僻、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他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打死一只下山虎,最大的嗜好是饮酒,酒浸染了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丰富了他平淡无奇的人生。

我是几个小的中最调皮淘气的一个,谁家的窗玻璃砸碎了、椅子凳子折断了腿,谁家的孩子被人打哭了,村里的大伯、大婶们不暇思索就指名道姓地说:“肯定是胡家老二干的,这伢子调皮。”如此这般,父亲只要听得片言只语,我必定要吃顿饱饱的柳树条子。

父亲揍我最多,所以我感受真切。父亲不识字,但他懂得读书明理,认准书本里有出路,只要我们是在看书写作业,家里再忙,那怕是天塌下来了,都不催促我们,也不准母亲唠叨干扰。

十岁那年,我迷恋读小说,厚的薄的长的短的,古今中外,凡是小说,轻而易举就被俘虏。那会还是公社管大队,大队管生产队,父母拼命挣工分,早晨一睁开眼就下地去了,我们这些半大娃儿们也没闲着,哥哥拾猪粪积农家肥挣工分,我熬一家人吃的稀饭。我非常乐意做这件事,因为在灶下添柴烧火,还可以就着火光读小说。有一天早晨,我沉醉在小说的情节里,一锅稀饭煮开后,漫溢得满地都是。我赶忙从灶下铲出柴草灰覆盖,但面积太大,米汤太多,柴草灰根本不够用。再看看锅里,剩下的一点点稀饭刚刚没过锅底。我吓得魂飞魄散,痛哭流涕。在那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一锅稀饭,全家人的早餐,多么“举足轻重”啊。母亲从地里回来,一看傻了眼,心痛得泪水盈眶,扯一根树枝就抽。母亲怎么打我都受得住,怕就怕父亲那一顿难以逃脱的暴揍。

邻居秀儿奶奶听到动静,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过来,看到这番景象也是直咂嘴:“哎哟,这怎么是好哦,伢子,快用水兑碗稀饭,吃了上学去,等会那阎王回来,要打死人呢!”

自知理亏的我立在灶间不敢挪动半步,远远听见父亲的咳嗽声,我的双腿就像筛糠似的簌簌发抖。果然,父亲看到满地的米汤米粒,顿时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眼看那山雨欲来的惩罚就要劈头盖脸的下来。还好父亲这回开打之前,问了个“青红皂白”,听说我是看书犯了错,脸色马上由阴转晴,一反往常,给予“宽大处理”,还息事宁人,亲自动手铲柴草灰扫地上的米汤渍。

粮食不够吃,都是因为家里缺钱花,有时一、二个月,家里翻箱子底也找不出一个子儿,油盐酱醋靠鸡生蛋兑换,只有等到年底,生产队决分了,才能进一点口粮钱,家家户户都精打细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我再次闯下弥天大祸与钱与嘴馋有关。

秀儿的父亲在公社某个单位工作,时常带些五颜六色的零食、水果回来,分赏给自家的孩子。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桔子这东西,是看到秀儿吃桔子。当她剥开桔子皮,把那软软的橙黄色的肉囊送进嘴里,我睁大的眼珠都忘记了转动,干涩的喉咙旁若无人使劲吞咽馋涎。秀儿走后,我像贼一样,捡起地上的桔子皮,贪婪地闻吸着桔子皮散发出的香味。桔子皮被我珍藏起来,夹在书本里,直到干成硬壳,都舍不得丢,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儿至今回味无穷。那时能拥有几角钱的财富,买自己喜欢吃的零食儿,成了幼小心灵梦寐以求的向往。

那天晚上,父亲在外面多喝了几杯,回来时乘着酒兴神侃。机会来了,我的小手不知不觉伸进他丢在一边的上衣口袋,果真摸着了一张纸币,我不敢细瞅,慌忙塞进破棉裤的夹层里。那一夜,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谋划着怎样花这张纸币,买麻花、糖果,还是糖葫芦?

第二天,我心怀鬼胎、春风得意地去上学,正一步步实施那危险的计划。课堂上琅琅书声突然静止,母亲惊慌失措来到我面前。我的脑袋顿时“轰”一声晕了,心里明白这肯定跟那张该死的纸币有关。果然,未等我走出教室,母亲的大手就在我身上里里外外摸索。母亲说,阎王爸爸口袋里的五元钱不见了,他要进山里垦荒,是好不容易才借来的伙食费,这钱要是找不到,全家人都会被那阎王吃了,你要是拿了,快拿出来,我们不打你。

走到家门口,秀儿奶奶、秀儿妈妈及左右邻居十多个人围在门口,那气氛凝重得像战场。我战战兢兢走过去,一束束怀疑的目光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我周身,被电击的感觉滋滋有声地灼烤着我的皮肉。 照例是秀儿奶奶颠着小脚跑过来,咬着我的耳朵,轻言细语地说:“伢子,五块是好大的钱呐,赶紧拿出来,你去帮忙找,就说是你找到的,啊!”看她老人家说的,铁定了就是我干的。

经秀儿奶奶一点破,我更加心虚气短,眼里已藏不住慌乱。表面上我矢口否认,内心里却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想把钱拿出来,又怕逃脱不了干系,想用秀儿奶奶的点拨,又找不到好借口。母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脸色马上转晴,轻言细语哄我和她一起找。我狡猾地对母亲说,这钱可能是睡觉时掉在床上了,母亲将信将疑地把床上的棉絮、垫床草翻了个遍。我又说,可能掉床底下了,母亲便催促我钻进床底下找。在那潮湿、阴暗、霉味呛人的床底下,我终于避开了众人的目光,从棉裤的夹层里摸出那张纸币,然后装摸作样地大叫了一声:“找着了!”

全家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母亲气恼地指点我的脑门:“就知道是你干的!”这次猾头波及全家,惊天动地,看来难逃柳条刑了,可是非常意外,作好心理准备的我,再次享受了“宽大处理”的政策。父亲什么也没说,摸了一下我的头,进山垦荒去了。

两个月后,父亲从山里回来,破天荒地买回一把糖果,我们几个小的每人分得二、三粒。那是软纸包裹的,晶亮透明的红薯糖,我们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碎,轻轻吮吸它的香甜味儿,尽可能让它在嘴里的时间长一些。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父亲紧皱着的眉头总算是舒展开来,我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对话了,甚至可以对他抽烟、喝酒等一些坏习惯提出婉转的抗议。

1998年4月,父亲不幸患了胃癌,一生辛劳、刚强的他被病魔折磨得没了人形,转院在九江做了手术后,病情更是急转直下。弥留之际,全家人围在父亲的床前。剧烈的阵痛让父亲冷汗淋漓,不省人事,我坐在床上把父亲搂在怀里,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母亲可能意识到了什么,要我放开父亲,说赶紧给他换穿上路衣服,可我摸不出父亲是否还有鼻息,是否还有脉搏,我紧张地说:“不行,不行,一会儿要是苏醒过来,谁敢承担责任呀!”大家都不言语,直到喊来年长的高大爷,才知道,父亲已上路多时了。

父亲就是这么一个轮廓分明的人,我们爱他,敬他,也怕他,他是一本厚厚的书,细读每一页,才知道,他并非不近人情,他的心里装着我们全家,装着我们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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