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棉船镇是长江中下游一座有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冲积洲,四面环水,是江西省北面的门户。洲的上游是闻名遐尔的长江绝岛小孤山,南岸与长江天堑马当矶隔江对峙,西北与安徽省宿松、望江两县一衣带水。洲上土壤属石灰性潮土,土层深厚,质地适中,潜在肥力高,宜种棉花,因而洲得以冠名“全国产棉第一镇”、“中国乡镇之星”。
棉花是洲上人春播的梦想,秋收的富足。洲上人对棉花情有独钟。
春天,洲上人倾巢出动,散布土地的花蕊中,精耕细作,制钵播种,割了油菜,收了麦子,便移栽棉花,与天时较真较劲。
洲载着渐浓的绿色,漂游在恬静温柔的江中。父亲劳累忙碌的身影淹没在希望的绿色里。假日,我和哥哥便被父亲放羊似的赶到棉花地里,父亲则像督军的将领,不断叮咛,动作轻点,心细点,别伤了棉花的根、枝,别碰落了棉花的蕾、铃,这样会影响棉花的生长,减少收成的。松土、整枝、施肥、锄草、治虫、打顶,这一套种棉的程序调节着父亲脸上的喜悦。父亲常常蹲在棉花地里,张开手指测量棉花长高多少,数算发了多少层枝,结了多少颗棉桃,估量亩产籽棉多少斤。棉花地里的农活数打顶轻松,不用弯腰。父亲常说些打顶的道理。给棉花打顶是为了让它集中能量,成就眼前的事业。打了顶的棉花必将给秋一个成熟的交待,而漏打顶的棉花到了深秋,仍青枝绿叶,花蕾在风中不合时宜地招摇过市,不久霜冻便猎杀了它的妩媚。父亲还告诫说,见好就收,别多贪一层枝、而耽误几层枝,几倍的蕾生长成熟。
秋高气爽,金色的太阳催开了朵朵银花,繁星闪烁,白皑皑一片,洲恰似一艘盛装棉花的巨轮行驶在涛涛江水中。
还是生产队集体那会,捡棉花纯粹是妇女孩子们的事,男劳力是不下地的,他们除了售棉,总有做不完的“粗重活”,煞是清闲。土地承包到户后,就不一样了,我们几个孩子读书都帮不上忙,父亲不得不拉下面子,扎个围兜下地捡棉花。其实,母亲是真正的植棉高手,捡棉花也比别人快。父亲这时候把母亲奉为上宾,自知捡棉花的功夫差,中午便提前收工回家做饭,将午饭茶水送到地里。母亲一个秋天都在棉地里忍受父亲烹制的粗茶淡饭。
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腾出一间空房,存放棉花,门前屋后向阳处,搭起晒棉花的架子,连成一片的白让洲戴上了祝福的“哈达”。地里繁星稀疏一点的时候,父亲就懒得下地了,一天到晚在村子里上下窜门,张罗售棉的事宜,有时邀回几个同样闲着的“行家”,估估库房里的棉花大概有几千斤了。
每次,母亲从地里回到家,父亲赶忙凑上来,把那些个“行家”的估算重复一遍,“二千斤有了,三千斤差不离,四千斤朝上了,收完尾花五千斤八九不离十。”母亲信徒似的,眼里闪现着收获的惊喜,于是一身的疲倦不见了踪影。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父亲、母亲守着这希望,辛勤耕耘,为家撑起了一片绿荫,让我们兄弟几个乘着浓荫沐浴着爱,无忧无虑成长。
种棉的苦吃得,售棉的怨受不得。父亲最怕卖棉,排队歇夜,好不容易把棉花卖了,却没有别人卖的价钱高。父亲四处打听,才知道,公家人还收人情棉。亲戚朋友,那怕是拐弯摸角的一点关系,棉花级别、衣分给高一点,水分、杂质给低一点,同样的劳动,汗水的含金量却大不一样。有一年我从部队回来休假,碰上卖棉,父亲就说,这回可要出出面,找那些战友、同学卖个好价钱。我少不得依令行事,果然棉花卖了个好价钱,公家还客气地挽留我们吃了顿饭。父亲面子赚足了,见人就说公家的好洒比三元一斤的老烧好进口。
连续几年的好收成,父亲手头上渐渐阔绰起来,加上大的成了家,小的还早,心情轻松了许多,便约了同乡战友的父亲朱叔,到厦门部队上看儿子。那时我军校刚毕业,从舰艇上调到机关工作,生活相对稳定,条件也好多了。父亲头一次出远门,跑了码头、见了世面,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记得部队大院对面刚建起一座二十多层的大酒店,是美国假日酒店集团经营的涉外酒店,虽然近在咫尺,我们都没进去消费过。父亲和朱叔在街上转悠累了,总选择假日酒店门前的草坪闲坐。他们掰指数着楼层,数着进进出出的小轿车。霓虹灯刺眼的光芒映在父亲的脸上,发酵着父亲心里不断滋生的好奇。于是父亲与朱叔商量,打算挺身进入酒店,看看城市人、外国人到底玩些什么花样。朱叔畏首畏脚跟在父亲身后,临进门一刻又改变主意退缩了。在迎宾小姐灿烂的笑容里,父亲昂首步入大厅。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让父亲有些心虚,最后在人流推搡下进入电梯,一口气爬上十八层。十八层是餐饮大厅,服务小姐说声:“请!”父亲就顺着她的手势在一张桌前坐下来。“先生,要用什么吗?”“来碗挂面!”父亲来部队几天了,听的都是兵们的国语,所以国语难不倒他,听得懂也搭得上腔。挂面上来了,父亲三、两口喝了个精光,只是买单的时候,十八块一碗的“天价”,还是让他心里一紧,这可是一兜棉花的价呀。
父亲出得假日酒店,说起“陈奂生进城”头一回的新鲜事,把几个老乡笑得前仰后合。第二天,大家凑份子,把父亲和朱叔请到座落鹭江岸边、二十四层楼上的锦江大酒店风光了一回。
“十八块钱一碗面条”的故事和父亲一起回到洲上,纯朴的乡亲们不厌其烦听父亲反复叙述这外面的世界,体会着父亲知足的快乐。
一九九七年秋天,一些棉花收购、加工企业经营不善,加上市场因素,售棉形势发生变化。父亲和哥哥、弟弟三家一年的棉花全部卖给一家收购企业,谁知这家企业挪用收购资金,许多棉农的售棉款都难以兑现。整个冬天,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东窜窜,西奔奔,唉声叹气,心里惦着三家十二口人来年的生活、生产。
翌年四月份,父亲的胃病又犯了,整个人虚脱了形,我正好转业在家等分配,便带父亲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后又转入九江某医院住院,动了手术,才知道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失败,父亲病情迅速恶化,一边胃内大出血,一边又因缺血导致呼吸困难,生命危在旦夕。
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死”字,泛滥在我的意识里。父亲忙碌、辛苦一辈子,刚刚熬出头,却享不了子孙回报的福。在部队,多少次梦里回故乡,我都不忘起誓,转业后要好好孝敬父母,让他们晚年幸福,谁知立足末稳,就面临生死决别。在医院的走廊里,在父亲的病榻前,那一点一滴的父爱化成痛彻心肺的伤感,我痛苦的硬咽声和止不住的泪水引来许多同情、善良的目光。父亲表达爱的方式非常特别,他不会轻言细语,也不会亲昵柔肠,但那树条痕和如雷贯耳的喝斥声里,不是鲜明地跳跃着如铁似钢的呵护吗?我怎么报答这天高地厚的爱呢?我蹲下身子给父亲喂汤喂水,给父亲修剪手、足指甲,一次次更换冲洗插胃罐;医院血浆没有了,我跟随医生连夜叩开中心血站的门窗,竭力拨动父亲生命的时针。
父亲的生命已经是按时按分按秒来算了,出院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当我强忍泪水跟父亲说回家时,意识恍惚的父亲眼前一亮,欲抬腿下床走人。他哪知道手脚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我和哥哥将父亲移到担架上,再抬上救护车。
救护车在湖牛公路上飞速行驶,当公路两旁的房屋渐渐稀疏,大片待播的棉田闪现眼前时,躺在担架上打点滴的父亲竟然一骨碌坐起来,我和哥哥都是大惊失色,直冒冷汗。父亲稳稳当当地坐着,神情木然地注视车窗外稍纵即逝绵绵不绝的棉田。我知道,父亲不舍他的土地,是在向土地表达亲近,依依惜别。
父亲弥留之际,还心痛为他的病花了许多钱,担心没有兑现的售棉款和三家开年的日子。父亲在汛期来临前走了。那一年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洲在洪水中摇摇欲坠。全家人都在祷告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洲,保佑洲上人平安。洲万劫复生,真的战胜了大洪水。大水过后,我斗胆给当时的县委书记、县长写信,说了家里的困难,也说了父亲的遗愿,没想到县领导真的过问了,年关之际,三家的售棉款一分不少拿到了手。事后,我和哥哥专门去了父亲坟前,烧些香、纸,了却父亲的牵挂。
掐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整整七年了,思念的创痛像那屋檐滴落的雨珠,要把心穿透。当思念不断淤积发酵之时,我便认真梳理着父亲慈爱、善良、忠厚、朴实、勤劳、勇敢等点点滴滴,然后抽出思念的纤维一一串接,存放心园,用一辈子咀嚼、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