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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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个早晨，习惯早起的我，赖床了，赖就赖了呗，还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乡下的家里，可是住了将近十八年的家不见了，屋场上空空荡荡的，没看见人，连屋场前后那遮天蔽日的大树也不见踪影，代之而来的是一片荒漠。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孤零零呆站着，心里酸酸的，酸到泪水涟涟，酸到懵懂醒来。
醒来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了梦里的事，母亲听了哈哈大笑，说：“嘿，你这梦好灵呢，你小弟今天从香港回来，明后天就要搬家，我这老骨头也进城了，这老屋当然空了！”
果然，小弟中午就到了县城。小弟在香港打工，一年回来一次，在县城买的新房子刚刚装修好，这回趁休假搬家。小弟是个孝子，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好几年前就嚷嚷要母亲和他一起进城过舒坦日子，母亲呢也挺乐意。
搬家那天，小弟叫来一辆大卡车。母亲前前后后张罗搬这搬那，桌、椅、床等用得上的家具搬上车后，车斗里还有好大的空间。这下，母亲急了，连坛坛罐罐都要搬，我和小弟一起阻挡，反复跟母亲说，这些东西在城里派不上用场，再说也没有放的地方。母亲也明白我们所说的道理，便坐下了，于心不甘地袖手旁观。可没坐一会儿，又忙开了，几间破房子，她是出了东间进西间，一会拣拣这个，一会拣拣那个，样样是宝贝，样样舍不得丢，最后又样样放了手。母亲来回张罗走动，加上抢时间心里急，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衣衫都湿透了。我们都劝她歇着，看到我们担心的神情，母亲才知趣地走出我们的视线。
这青砖红瓦的老屋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杂七杂八的家什当然多了，但我们快刀斩乱麻，很快就搞停当了。小弟看上午时间不多，大声嚷嚷快开车，赶回县城吃午饭。车子发动了，小侄儿急得大叫：“奶奶、奶奶，奶奶还没有上车呢！”我伸头四处探看，还真没见到母亲的身影。
我和小弟一起下车，走进老屋，看见母亲坐在灶房里，怀抱咱们家的大石磨，泪水盈眶，凄凄哀哀的样子。我心里一热，泪水扑簌滚落脸颊。这大石磨分上下两块磨盘，是上等的花岗石凿成的，足有二百五、六十斤。父亲在世时多次谈起石磨的来历。六十年代中期，父亲回安徽老家，在一采石场同乡那歇脚，碰上一帮年轻人比力气，那位同乡说父亲的力气大，正好有不服气的，就比了起来。比的是将一块三百多斤的花岗石从塘口搬到路边，距离有二百多米，筹码是赢者得这块石头，输者出这块石头的钱。父亲赢了，得了这块石头，他请同乡锯开石头，加工成两块磨盘的毛坯，然后，使一根粗竹杠挑回江西。父亲还自豪地说，在轮船上，有人出多少多少钱，他都没卖。还记得父亲那句口头禅：“这是我凭力气赢来的，哪能卖呢，再说了，农村居家过日子，没有一台石磨，那算什么呢！”
那年盖这间老屋时，父亲请木匠师傅将一段一抱粗的松树锯开，然后将两片厚木串接一起，再按上四只脚，专门放置石磨。因为我家的石磨既重又稳，所以磨粉啊面啦，既快又细，而且磨盘使用多年不需凿齿，在村里是远近有名的。
石磨转动发出的叫声，对于我来说悦耳动听，因为这时家里最为和谐。一般都是在雨天，闲暇没事，父亲就建议磨点粉做粑吃，母亲便找来麦子、玉米什么的。好像是父亲专门为自己量体裁衣做的，我们家的石磨只有父亲推得动，换谁都推不了几下。经常是父亲推磨，母亲添磨，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就在一旁捉迷藏。
父亲的脸色是日子的晴雨表，生活重担压得他整天阴郁着脸，话也很少说，少有的几句，说出来也是粗门大嗓的，令人压抑令人心惊肉跳，我们都离父亲远远的，连母亲都小心翼翼，生怕点着了火药。但是，磨盘一转动，父亲的心情就特好，有说有笑，说不定还会来段薛仁贵征东、陈有谅大战朱元璋什么的，让我们听得如醉如痴。
还记得一旦麦子、玉米收割了，碰上下雨天，来我们家借石磨用的人成群结队，像赶集一样的热闹。不管是谁来，推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都会气喘嘘嘘，汗流浃背，父亲少不得上前帮忙推磨，别人就会说：“这蛮家伙，也只有你这蛮力推得动，不过蛮是蛮，磨出的粉那是格外的细呢！”在别人的赞叹声里，父亲再一次津津乐道赢得这石磨的经历。
这石磨记录了那个年代，见证了我们一家的酸甜苦辣，尤其是体现了父亲的忠厚老实、稳重勤勉、吃苦耐劳。看到这台石磨，便会看到父亲的音容笑貌，看到父亲将家庭风雨一肩挑的点点滴滴。
母亲对石磨不舍，对石磨伤感，我是彻头彻尾的理解，这里有对父亲的思念，有对过去苦日子的回忆。时过境迁，现在不但不愁吃饭，还扔了土地，上城里过日子，这可是作梦都不敢想的事呀！母亲恐怕还会想，要是父亲还在，老俩口一起到城里过，那该多好啊！
我和小弟没作太多的思考，立即动手将石磨拆了，我们一人抱起一片磨盘上车。母亲不坐驾驶室，非要坐在车斗里的石磨上，生怕离开石磨会丢。
小弟家的新房子装修得很时尚，这老石磨真没有放的位置。我跟小弟开玩笑说，我家房子装修过时了，有放的地方，小弟生怕我跟他抢宝贝似的，赶紧护住石磨：“有地方放，有地方放，我就放在客厅里，现代和古典交融相处，更显品味。”
石磨安置好了，不过它不再用于磨五谷磨生活，而是和我们一起迎接生活，一起融入时代的潮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