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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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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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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江之痛

沙洲有圩,呈椭圆形,圩外是滔滔不绝的长江,圩内是碧波万顷的棉田,绿色的椭圆之中纵向划出一条白色的玉带,约二十里长,这就是夹江。

夹江是人工开凿的,不能通行船只,至于为什么叫夹江,无从考证,她的功能和作用很简单,就是蓄水,为五万亩棉田抗旱排涝用。

冬天夹江只有七、八十米宽,但夏天长江与圩堤比高时,夹江便从稚嫩羞涩的少女一下子壮阔成粗放泼辣的少妇,由于水位上涨,水面成倍扩大,往往淹没成百上千亩棉田。但无论怎样,夹江都是我的淘金之地,是我成长的乐园。

从春末到初秋,每天下午放学,有一件事是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必须做的,那就是打猪草。那年月人都吃不饱,猪就更没有吃的,但猪是家家户户必须养的,因为一家的口粮钱、孩子的学费、过年的新衣裳,都指望着从猪身上刮,要是谁家的猪掉膘了,那一家人一定急得睡不着觉,要是猪病了死了,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打猪草是我的强项,不管是在旱地,还是在水里,都有过硬的本领和招数。当旱地上的猪草告急时,我还有淘金之地——夹江,因为我水性好,夹江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盛水草,归我独家享有。

夹江两岸低洼处是开垦的水稻田,刚淹没,来不及长水草,而涉过二、三十米的水稻田,水中央的老河道上,各种水草无所不有。潜入几米深的水底,真好像进入热带海底世界,鱼儿在眼前漫游,在水草中穿梭,旁若无人;鸭舌草约半人深,青翠欲滴,像田地里的青禾,透着茁壮的生机;而乌刺喜生浅水,茎上长满刺,像一团团乌云漂浮在水面;苲草则像柔软的扬柳枝,婷婷娉娉,好似姑娘家长长的发辫,随着水流舞动飘逸。乌刺站在岸边拿竹杆就可以绞到,鸭舌草、苲草非得下到水底才能到手,猪们呢偏偏喜欢吃难以到手的。水草的分布我是了如指掌,要什么在哪下水就是了。猪们特喜欢吃鸭舌草,不拌米糠也能将肚皮撑大,那时候,我家猪天天过小康生活,长得肥头大耳,村里人没有不羡慕的。

那天傍晚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三、四级的偏南风将水面吹开微波。我依然在老地方下水,潜入水底,面对一片茂盛的鸭舌草,张开两掌“嚓嚓”收割,两只手攥不下,不断有脱手的鸭舌草浮上水面,再随风漂向西岸。邻村女孩秋水又像往常那样,站在齐膝深的水里,用箩筐打捞漂到岸边的鸭舌草。

秋水羞涩内向,不善言谈,整整一个夏天,她都没有和我搭过一句话。我知道她对我心存感激,也知道她投送过来的目光里含有敬佩,所以每次下水都有意多扯些,多放些。那天,我在浮出水面时,猛地吐出一口水,故意弄出动静,再偷偷观察秋水的举动。秋水听到水响,马上将头扭过来,两只手仍不停地划捞漂过来的鸭舌草。当我再一次浮出水面时,听见岸边田地里一位大妈大声呼救:救人啦救人啦,有人落水了!……

我预感不妙,甩开手中的鸭舌草,拼命向秋水游去。距离太远了,游泳速度太慢了,等我赶到秋水落水的地方时,水面已是风平浪静,不露半点痕迹。我潜入水底,只游了一圈,就发现秋水裹在一团碧绿的水草里,上衣被水草掀起,露出白得耀眼的腰身,左手还紧紧攥着箩筐,右手则向上举着,像个充气的橡皮人,又像没有生气的雕塑。我疯狂撕扯秋水身上的水草,再把她推上田埂。

附近劳作的大人们闻声赶来,参与救援。秋水静静地躺在田埂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天上的晚霞。一位有经验的大叔将她扛到肩上,沿着田埂猛跑,跑了几个来回,再放下来做急救,接着拍她的脸,摇她的胳膊,她仍然咬紧嘴巴,无丝毫反应。天渐渐阴暗下来,夹江水变成墨绿色,风也不知不觉大了,水面的微波发出“哗哗”的响声。我忽然感到刺骨的冷和莫名的怕,不由自主地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一连几天没有下水,但最后,不知是扛不住水的诱惑,还是无法对付猪的大肚皮,又走近夹江,只不过远远地从夹江南岸下水了。

以后每天来到夹江边,心里总免不了微漾胆怯的波纹,只到有一天一个我似乎幻想过的景象出现,才让我彻底解脱了心理上的压力。那天,我从水底抱着一大把鸭舌草,蹬底起来,在冲出水面的一刹那,透过薄薄透明的水面,我看见了秋水。我错觉这是从水底反射上来的,于是拼命往岸边游,哪知脚刚点地便撞着了活生生的秋水。

惊骇过后,才知道,这是秋水的妹妹秋苹。秋苹穿着她姐姐的衣裳,扎着和她姐姐一样的辫子,乍看真难分辨。看她拿着她姐姐拿过的箩筐,就知道她接她姐姐班,捞猪草来了。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扎入水底,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把两人的箩筐都装满了,水里洒落的鸭舌草漂浮到岸边,积叠厚厚的一层,也没有人理会。接下来天天如此,秋苹成了我的伙伴,有她在,我仿佛又恢复了过去的勇猛。常常是箩筐都装满了水草,太阳还高挂树梢,我们俩就并肩坐在田埂上,看水面翩飞的白鸥,看沉入水中的落日,说说学校里的事,偶尔也说说秋水。一提起秋水,我们俩心里就泛起针刺般的痛,唉,好多事都是不可以回头的,就像秋水不能够再醒过来。

1983年夏天,长江大堤决口,汹涌的江水沿着夹江轰隆而下,疯狂的泥沙抹杀了夹江。

夹江一夜之间消失,两岸成千上万亩沃土被沙化,成了不经涝、难抗旱的蛮荒之地。

当年冬天,大堤就加高加固,可以抵挡更大的洪水,但是夹江至今还掩埋在泥沙的深处,再难恢复原貌。

夹江沉淀在记忆的深处,何时醒来呢?那一湾碧水,那取之不尽的丰茂水草,还有少年的欢乐少年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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