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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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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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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当炮台

那年正月初八,天气格外的晴朗,马当街上车水马龙,临街的商铺都约好了似的,炸挂鞭炮,开门做买卖,钻街穿巷的人流,把小镇烘托得热气腾腾。我照例在这一天,上马当街,给二叔公拜年。进门没一会儿,就听见有孩子喊:板凳龙来了,板凳龙来了!二叔公条件反射,一蹦三尺高,拎起一挂鞭炮就往外跑。

果然,前方响起骤烈的鞭炮声,一条百米多长的板凳龙从烟雾里钻出,威风八面地向我们游来,恨不得占满一条街。板凳龙在二叔公家门前,绕了两个圈,龙头朝二叔公家的厅堂里拜了两拜,二叔公咧开大嘴,笑呵呵地追着板凳龙炸鞭炮,末了,又将整条的香烟,整包的糕点塞给舞龙的人。

板凳龙热闹了一小会儿,走了。二叔公就对我们几个孙子辈的孩子嚷嚷,去哇,追板凳龙玩去呀!可是,我们站在那儿没动,我们都记得去年正月初八因为天气不好,二叔公阻止我们爬马当炮台山,答应了今年正月初八天气允许的话,一定带我们上去的。

小时候,我最盼的是上马当街给二叔公拜年看节,其实也就是稀罕二叔公肚子里倒不完的稀奇故事,稀罕有朝一日,爬上马当山,看看那耳熟能详的炮台,捡到挖到什么铜啊铁的枪啊弹的玩意儿。

板凳龙撩起了二叔公兴高采烈的劲头,我们把他去年的承诺一搬出,他哑口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换上球鞋,带我们出发了。

一条厚实的土堤将长江隔在镇外,孩子们像出笼的鸟放山的羊,顺着江堤一溜烟跑在远远的前头,稍大一点的我,伴着二叔公走在后头。山脚露出水面的地上,开出一条夹带石渣的小道,一边是爆破后崩塌的山体,一边是湍急奔流的江水,越往前走,马当山愈加逼近,地势愈加险要,宽阔的江面被陡峭的山体夹束,顿形陡窄,水流呈腾越之势。山脚有一座寺庙,二叔公大声招呼我们进庙磕头拜菩萨,他说当年这里打战死了好多人,烧柱香,磕个头,这些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上山顺利安全。

二叔公念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儿墨水,谈古论今的有一套。这会儿,他指着山腰一处地方说,唐代的文学家陆龟蒙在马当山讲学,就在此处建了一座“鲁望亭”,可惜清朝光绪年间修建炮台时被毁。北宋文学家黄庭坚有诗为证:“马当一曲孤烟,人物于今眇然。不见绕篱黄菊,谁收种秫圭田。“

寺庙依山而建,庙的左侧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里铺有上山的石阶,拾级而上,密匝匝的竹叶筛下斑驳的阳光,给这避风的港湾,带来一丝盎然的春意。百步之后石阶消失,湮没头顶的杂草和荆棘横在面前,路遁迹了,几个小的停下步子,叽叽喳喳猜测路的去向。二叔公显然谙熟此道,走上前来,三下五除二扒开浓密的杂草,脚尖划拉几下,便依稀看出路的痕迹。小路布在五、六十度的坡上,又陡又滑,带刺的荆棘横七竖八,头顶脚下神出鬼没,冷不丁就划破了我们的脸颊和手背,大家都学着二叔公的样子,低头、背手,尽量躲避被刺被划。

“险浪轻舟碍上游,水高三尺过矶头。涛声东下山遮断,收尽江西万顷流。”二叔公一边爬山,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二叔公说,马当山也叫马当矶,上有小孤山砥柱中流,下有牛矶、将军庙作为屏障,江中的八宝洲与之对峙,航道至此十分狭窄,江流甚为湍急,是为上控渝、汉,下扼安庆、南京的军事要塞。

二叔公所说马当矶和马当炮台的故事,可以用箩筐来装,但我真正了解马当山,还是长大在县电视台工作以后,因为要拍马当要塞的电视专题片,所以恶补过相关的知识。要问马当山水如何险恶,唐朝诗人李白的《横江词》描叙的最为贴切,诗曰:“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愁牵万里长。”宋朝诗人张栻也有诗曰:“千秋马当庙,千寻狮子矶。寒风起崖腹,惨澹含阴威。孤帆驾巨浪,瞬息洲渚非。忠信傥可仗,神理兹不违。”

马当山下的江风常年不断,或一二日一次,或五七日不止,忽小忽大,忽南忽北,变幻莫测,古人称之神风。相传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曾泊舟于此,因得神风相助,一夜行船五百里,正好赶上洪洲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大会宾客。盛宴之上,王勃挥毫泼墨,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这一动静相映、意境浑融的绝世佳句。家住对岸八宝洲上的居民更是深有体会,他们进出都要经过马当,常常被出没无常的风浪阻隔长江两岸,有时是一两日,有时五七日不等。

清朝同治年间修撰的《彭泽县志》这样描述这一带水域:“奔湍汹涌,无风怒号,夏时潮涨,水势益骄,巨浪浮空,舟行最险。”

1840年,英军进攻上海,直逼南京,清政府下令沿江建筑炮台防守,马当炮台自此始修建。

清咸丰年间,太平军名将林启荣率重兵镇守马当炮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马当炮台又进行加固。1912年10月29日,孙中山先生亲临马当视察,亲笔书写“中流砥柱”四字,刻于矶头岩石上,后被日军飞机炸毁。1926年,军阀孙传芳部于败退时,将马当炮台上的大炮要件,拆卸一空。1937年,炮台又再度加固,次年马当失守后,遭日军严重破坏,现仅存三座空炮台和砖石砌成的隧道掩体。

爬上一片山脊,山那边隐约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路的痕迹逐渐明显,也平坦了不少,小家伙们又活跃起来,喊着口号往前冲。七弯八拐终于登上一小片开阔地,一个拱形防空洞出现在眼前。防空洞宽约五步,高丈许,深约二十多步,呈南北向。洞内阴暗潮湿,洞壁斑驳陆离,砖石上长满厚厚的苔藓,靠北端的拱顶已经破损,凛冽的北风夹裹着刺眼的阳光一泻而下。我使劲嗅着鼻子,当然只有陈腐的霉臭,无从谈起当年硝烟的味道。

二叔公说,鬼子飞机来时,我们的人就在这里躲避轰炸,说着,他猫腰从左边的一个侧门钻出。我也跟着钻出,洞外豁然开朗,再往上爬二、三十米,便来到马当矶顶。

站在山巅,迎着呼啸的江风,心底油然而生一副莫名的庄重,俯瞰滔滔江流,巨大的漩涡似乎要卷走那烽火连天的岁月,冲刷那沉痛的历史。一股来自江面,贴着绝壁旋转而上的回风,缭乱了二叔公满头的白发。二叔公神色严峻,缓缓抬起右臂,指着与马当矶连成一体,但高出许多的山峰说,这就是马当山主峰,一级炮台就设在主峰上,也有一座砖石砌成的拱形防空洞,二级炮台位于主峰的山腰上,三级炮台就在我们脚下二十多米处的悬崖边。

我久久地凝望马当山主峰,希望能辨出掩蔽在灌木丛中的主炮台,可是一无所获。看那浑然天成的巨大山体,好似斧劈刀削般,直插江底,好一个断崖凄惨石凝霜的诗画意境。一艘轮船从绝壁处驶出,逆流而上,几片婆娑的帆影点缀烟波浩渺的江面,对岸的沙洲上,红楼新舍鳞次栉比,田野里连片的绿色铺满视线。

二叔公坐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掏出烟袋锅,将装在方形铁盒里的黄烟丝,撮成颗粒状,塞进烟杆前端的铜孔里,点上火,猛吸一口,随着一口浓烟吐出,他整个人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趁他发呆的时候,我带着几个小的悄悄溜下矶头,去寻找近在咫尺的三级炮台。

灌木杂树覆盖了整个山坡,无路可循,也无法开路,望洋兴叹之际,我忽然急中生智,猫下身子匍匐前进。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一刻钟,就爬出原始林地,接近了炮台。炮台其实就是块石垒成的约有一间厅堂大小的圆坑,里里外外长满了杂草灌木。我一声令下,小的们手脚并用,很快就将圆坑里的灌木杂草放倒。但是,最后我们看到的除了砖头就是石块,并无我们所期望的铜啊铁的、枪啊弹的宝贝。

我们失望地仰躺在铺开的杂草上。慵懒的太阳高挂头顶,抚摸着我们酸胀的四肢,暖洋洋的惬意在周身蔓延,几只鸟儿在天空中盘旋,四周一片寂静。突然,鸟儿变成鬼子的飞机,尖啸着朝我们俯冲下来,炸弹像骤雨一样铺天盖地,炮台上枪炮齐鸣,冲天的火光漫山遍野,乌云般的硝烟遮天蔽日。一枚炸弹“呼”一声,落在我的跟前,惊出我一身冷汗,我紧紧闭着眼睛,等待那轰天巨响。

当然,这是南柯一梦,不过我像得到提示似的,一骨碌站起,大声吆喝那几个小的,把坑里的柴草清理干净,抄起带来的小铲小锄挖地寻宝。将坑里整个开垦一遍,却一无所获。我不死心,又命令大家往深里挖。忽然,“咔嚓”一声,铁器与铁器撞击的脆响,吓了我们一大跳,大家都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想到梦中那枚落下未响的炸弹,我的心也紧张地悬起来,“撤、撤、撤”,几个小的听到我的命令,全部跑出坑外。我用小铲一点点挖开黄土,很快一枚碗口粗的锈迹斑斑的铜质炮弹壳露出威武的面目。

我们欢呼雀跃,那种兴奋的心情,自豪的感觉,无以言表。可是二叔公对我们的行为是严加训斥,对我们的战利品也是避之不及,看也不看就扔进矶头下的长江里。后来,他跟我们解释说,马当山,还有马当山下的江底有无以计数未爆的炸弹、炮弹,还会炸,是不能随便碰的。

2004年7月,我陪同中央电视台抗战摄制组,再次登上马当矶,并沿着当年的路径,匍匐爬行,艰难穿过灌木丛,找到曾经睡在里面晒太阳的三级炮台,我跟他们谈起从泥土中挖出一枚炮弹壳的故事,他们个个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岁月流逝,当年纷飞的战火就像那枚锈迹斑斑的炮弹壳抛在记忆的江流里,歌舞升平的日子,可能会淹没过去的苦痛,但马当炮台不会,它会永远见证并记录中华儿女抗击日寇铁蹄、保卫华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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