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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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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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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香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是的,她没有花的绚丽芳香,没有树的葱茏伟岸,真如一棵小草,扎根生命原野贫脊而厚实的土壤里。她的身上散发着原野里的青草味,哦,不,是草香,似曾相识的草香,就是这平凡的可以捉摸的草香味儿,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那是一次安排得并不紧凑的采访,我们从县城赶到乡下她的家里,不巧她带婆婆去县城看病,一时半会回不来。戏要开拍,主角却寻不到踪影,擦肩而过的遗憾,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只好放下摄像机,从外围开始了解这个不曾谋面的人。

她是龙城镇泉山林场的妇女主任,名叫朱顺华……,林场党支部书记朱正祥打开了话匣子。1991年冬天,紧邻林场的镇敬老院院长离职,13名孤寡老人的生活悬停在他们张望的期待里。谁去点亮那个被遗忘的角落,谁去温暖那13颗孤寂落寞、行将冻伤的心?甭说有人请缨,连指派都行不通,没有人愿意去挑那副担子,何况那个院长职务,充其量只是一个特殊家庭众多孤老的保姆。

雨,冰冷的,鞭子似的抽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寒噤。他们选在这个阴霾的日子,带着她在敬老院里走一遭。那一束束忧郁的目光,像细细的雨丝、柔弱的风儿,施予她慢性的纠缠,乞怜的萦扰,她感到这些孤苦的老人真的难以挺过这寒冷的冬天,她应该伸出自己的手,就这样,她的心仅蠕动了一下,即撕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她来了,挑起这副分外沉重的担子。

采访刚刚开了个头,不想朱顺华竟风尘仆仆地来到我面前,心里随之一热:好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岁月的履痕布满她整张脸,大大咧咧的她听说我们的来意,立刻语塞起来。我放下笔,引导着她聊起家常,她慢慢地放松了情绪,娓娓道来苦的滋味。

敬老院唯一的经济来源,是由孤寡老人所在的村,每年按人头摊派400元生活费,400元本来就少,大部分还到不了位,她跑腿、磨牙,带回的只有一句话:村里难!

米缸发出剌耳的啸音,撑开老人们混沌无光的瞳孔。

再难,也不能饿着这些弱不禁风的老人们。她把家里刚收的早稻全部担到敬老院。又吃完了,她便端着脸盆走村串户借,东家一盆,西家一袋,推着日子在泥泞中挣扎滚动。

她说着,心里的酸楚漫到脸上,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不知不觉间,一股好闻的草香味儿在整座屋子里弥散,不知是受到感染,还是受到刺激,我的心被轻柔地撞击了一下,产生的热“腾”地升起在眼眸里,便故作不适状,仰面看空落落的屋顶。

儿时洲上的家里也空落落,瓦屋下除了两张床,还有两口缸。一口缸装水,一口缸装米,装水的缸常满,装米的缸常空。米缸快见底时,舀米的碗会刮出饥饿的叫声,我的心就紧紧的,默默数着、巴望着供应口粮的日子。没米下锅时,母亲就端着脸盆一家家借,看到满盆白花花的大米,我那悬着的心才有了着地的踏实。

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屋内细雨嘀嘀哒哒,汪成一片,那些老人望着窗外的雨无助地忍受煎熬。13双眼睛都看着她,露出的期待,电一般炙烤她的心。她蹲下身子,和丈夫一起排兵布阵,把盆盆罐罐和所有的器皿统统派上用场,再一瓢瓢清出积水。

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太多了、太难了,她憔悴了的思想天天吵着要走,不是嫌弃年薪800元的待遇,而是纷至沓来的烦恼和艰辛,几乎令她心力交瘁。那些老人、那些脆弱的心灵惧怕再次回到冰冷的角落,他们孩子似的泪眼汪汪,以至磕头下跪地求她,她的心被这无法言喻的氛围泡软了,走的念头一次次灰飞烟灭。

认识何文枝的人都说这老人性格怪癖,女儿、女婿来照顾她也不领情,举起拐杖就打,可是对她却服服帖帖,因为她懂得老人心里的苦衷。女儿从小给别人抱养,没有养育之恩,奈何养老送终呢?老人就抱着这个念想拒绝女儿、女婿尽孝。后来老人不幸摔倒,身上三处骨折,完全丧失自理能力,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她来了,像亲生的女儿,在老人的病榻前用那清纯洁净的心绪编织细致绵密的温暖,整整90天,迎早送晚间,老人将内心的感慨凝塑成最后的微笑。老人的女儿、女婿泣不成声,跪在她面前致谢,多重的心、多深的情哪,她的心头涌出一股温热。

那空气中充溢着的味儿,令你作呕,令你窒息;那低沉深重的呻吟,令你生痛,令你不适。谈话间,我又走神了,仿佛回到父亲最后的日子。父亲患胃癌晚期,手术后半个月时间,就叫我们全家疲惫近乎崩溃。我们这些至亲的人,都难以做到尽善尽美的服侍。

她说杨根牙老人活着没让她轻松,死后还着劲地磨人。那年夏天,老人患血小板肾炎,浑身浮肿,死后尸体迅速腐化,无法搬运。她联系殡仪馆,那边说车子坏了,到后来,几乎所有的车都说坏了,她才明白,别人不愿意出车。无奈之下,她跪在马路边,乞求好心人施以援手。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她的刚强,终于,一位开三轮车的师傅动了恻隐之心。到了殡仪馆,没钱没手续,人家不给火化,怎么办呢?

天上的星星一起看着她,数着她的脚步,夜风轻轻抖动她湿透的衣衫,心里醒着的坚韧给她催生力量。当她两只肿胀的脚无法抬起的时候,愿望的烛光照亮了她弱小的身影,民政局领导的家找到了。她的狼狈不堪,她的无私无畏,她的辛酸憔悴,好似涓涓细流淌过对方的心坎,涌起一股温热撩人的气息。这些年来,她已为13位老人送终办了后事。

她的双手交叉握着,十根指头不停地搓动,我想她大概是歇不住吧。她的手掌如树皮般粗糙,油亮的光泽折射出昔日的劳作和艰辛。我忽然明白了那似曾相识的草香味儿源自何处。我母亲也是这样一双操持时日的手掌,多年沉积的老茧,厚得像焊接的补丁,冬季来时,一道道裂口渗出鲜红的血丝,透着青草的香味。

敬老院东南面是连绵的青山,她手指着一道道山梁数给我看,她说那些山她都上去了,有的山还爬过好几次。我不知所以然,饶有兴趣地听着,原来有位叫习田初的老人患有精神病,视力又不好,一发病就往山上跑,上去了不知道下来。每次她都和丈夫漫山遍野地找,几年下来找了十多次。2005年9月那次上山是时间最长的一次,达三天三夜。她和丈夫在山上找了二天二夜,直到累得晕倒在山上。丈夫劝她赶快下山,动员更多的人来找,否则一个也别想活着下山。时间以分秒的速度消耗着老人的生命,她走村窜户,拍开一家家门窗,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在夜空中久久回荡。人越聚越多,天朦朦亮时,全都撒到山上,拉开巨网。找着时,老人倒在草丛里只剩游丝般微弱的气息。

大雨过后,风粗犷了性格,山影在视线里已然壮实,高高悬挂的太阳喷吐着欢愉的颜色和温度。她十五年如一日,像一颗螺丝钉紧紧铆在灵魂的高地。2001年,龙城镇合并了泉山镇,困难状况才发生彻底改变。她操持的“家”变换着容貌,点缀着滴翠的山野,俨然一座幽静怡人的港湾,那些离岸的、漂浮在青青阡陌之上的孤帆,有了抗拒风雨的力量。

她的淡泊和宁静散发出醉人的草香,我忽然感念到一波恬然的律动。我的身体轻盈如空气般流动,出鞘的思绪在空中振翅,看见江水缭绕的舞姿了,听到植物拔节的脆响了,感觉到温馨在那些孤苦老人的鱼尾纹里绽开了,我像是失去了知觉,因为那拂之不去的草香散发醉人的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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