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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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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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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重量

一直认为,生命重如山,任何力量都不可以轻移她的,直到有一天,我亲身经历了一个鲜活生命逝去,才顿然明白,生命如纸一般薄,如风一样轻。

去年冬月的一天,啸啸北风吹开夜幕的时候,战友炎君一个电话将我召到医院,原来他家侄儿在学校打闹时,腹部撞在桌角上,导致脾脏破裂,正在施行手术。我们等候在手术室门口,正好等候另一例手术的病人家属,是乡下邻居,儿时的伙伴永红,我自然更多地关切起他来。

永红告诉我 ,他妻子富莲正在做剖腹产手术。看他脸色苍白、神情严峻,我便宽慰他,现在医学发达,剖腹产手术是很常见很小的手术,不会有危险的。

永红是个木讷少言的人,听我这么说,也不多话,只点点头,两只手环抱在胸前,静静的听炎君天南地北的神侃。

不一会,永红的姐姐、嫂子、姨姐、堂哥、堂嫂等人一个个都从天而降,那如临大敌的氛围顿时凝固了空气。趁永红办理手续的空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危险的大概说给我听。

今天一大早,富莲突然出现了早产症状,并伴随大出血。没见过这场面的永红,一下子没了主张。家里距镇卫生院有十几里路程,制作担架请人抬到医院,怕延误时间,可是车子又不好找,一直赶到镇上才找来车子。时间从指缝中流走了,富莲的危险一点点增大。赶到镇卫生院时,医生看情况不妙,称技术条件有限,劝他们赶快过江,送县医院救治。

江,阻断了去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渡船停在对岸,按部就班地等客,富莲的生命被无情地耽搁着。怀里的人渐渐虚弱,轻度昏迷,永红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无所适从地张开喉咙呼出“喂......!”,可是宽阔的江面吞噬了他的声音,淹没了他的焦虑。他吃力地划动手臂,似乎在说,让开让开,别挡住我的去路!他知道自己无法求助这个躁动的世界时,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妻子苍白的脸上。

当医院里好闻的药水味儿钻进鼻孔时,毛绒绒的太阳已端正地悬在头顶,永红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有了到岸的蹋实。医院看病人情况危急,没等办手续,就将富莲推进了手术室,但随着分分秒秒的时间逝去,永红的神经又抽搐起来。

我依稀闻到手术室里血腥的味道,听见刀械相碰的脆音。众人凝重的沉默、凄哀的叹息、紧张的目光,让我的心陡然沉重。我说不清冲击感觉的是怎样的重力,不过脑中闪过一幕幕有关富莲的记忆却是那么清晰。

那年从部队回来探亲,刚嫁过来做人家媳妇的富莲,到我家窜门子,我说这是哪家的新人,竟然不认识,母亲便说是永红刚过门的新媳妇,这女娃心灵手巧,持家过日子挺能耐的。我听懂母亲的话中话,老实巴交的永红,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这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

手术室门开了,推出来的却是炎君进去不久的侄儿,外科主任拿着那块切下的脾脏给我们看,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而早进去七、八个小时的富莲依然没有消息,不祥的预感拧紧了我的心弦。

我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在手术室门口探看,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位熟识的医生,便迎上前打听情况。那位医生介绍说,病人是胎盘前置导致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早就做完了,孩子已经夭折,现在的问题是手术后病人依然流血不止,唯有再次打开腹腔,切除子宫。

我把里面的情况通报给翘首等待的家属们,大家似乎对孩子的夭折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大人的情况让每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早产,竟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谁也不说话,似乎一丁点火星就能燃爆空气似的。永红站在人圈外,勾着头,脸色沉沉地倾听,这样的坏消息大概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敢想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再生孩子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听天由命吧,请求老天千万行行好,留下妻子的性命,否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一个小时后,那位医生出来了,告诉我们第二次手术结束,并拿出切下的巨型子宫给我们看,他说病人失血过多导致子宫不能收缩,现在血止住了,但仍未摆脱危险。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嚷了一句,就见富莲被推出来,身上插满了珠网似的管子,她的呼吸急促,处于深度昏迷中。永红一个箭步冲上前,像是久别了一个世纪似的,痛惜怜爱的目光抚遍妻子的全身,两只手抖索着不知往哪放。

特护病房里,人头攒动,接氧的、输液的、量血压的、测体温的,医生护士各尽其责,忙得不可开交。富莲的身体浮肿厉害,护士在她的四肢遍寻注射点滴的静脉,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皮肤像细薄的纸,感觉一碰就会渗出水来。手术前家属用输液瓶装上开水给她取暖,谁知包裹瓶子的衣服被蹭开了,两只脚一直让开水烫着,溃烂的水泡让人不忍目睹。永红轻抚妻子的双脚,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紧张抑或心痛的喘息清晰可闻。

病房外,那位医生对我说,由于失血过多过久,病人才会呼吸困难,下一步就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好的话,病人会慢慢恢复,不好的话,还会出现其它病危症状。交谈中,我还了解到,几天前,永红曾领富莲来医院检查过,医生交待了胎位不正须住院观察,但他们没有遵从医嘱,径自回去了。

永红的堂嫂说是有这回事,当时他们也准备住院或者歇在县城堂弟家以防万一,可是考虑到预产期还有些日子,怕住下来要费些钱的,想省几个呗。看现在弄的,没了小的,大的又难保,可买不到后悔药吃了。

离开医院,我像从一辆拥挤嘈杂的公交车上下来,长久地沉默在黑暗的包裹里,飘飞的冷雨打在脸上竟毫无知觉,那危急与慌乱交织的景象,一阵比一阵紧地箍紧我的喉咙,呼吸显得紊乱,脚步愈发沉重。

回到家里,说给妻子听,她竟不相信是真的。

每年寒暑假,妻子都要陪女儿回乡下小住,大嫂、秀珍、富莲等几个,顾及她一个人孤独,住不习惯,几乎每天都要抽空陪她打打牌、聊聊天。妻子说,富莲有个儿子,都十一岁了,可惜不太精明,小时候不觉得,大些时犹为明显。这些年,永红在外打工,富莲在家种地,攒了几个钱,买了堂哥家的楼房,日子刚出头。亲戚朋友都说她符合政策,该抓紧生一个,受不得劝,今年就怀上了。为此,永红没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照顾老婆。牌桌上,富莲还对妻子说,过年回来,要带宝宝,恐怕没工夫陪打牌了。妻子说这些都像昨天一样那么近。

富莲醒来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孩子:孩子好吗,抱来给我看看。家里人都安慰她:孩子好着呢,有护士照看,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自己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早早康复才是重要的哩。

这样多的人,这样忙乱的场面,让富莲产生警惕,她的眼里流露出惶恐和疑问。旁边的人又宽慰她:不要紧的,医生说了,正在往好里恢复,安心养病,很快就会康复的。富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脸上的轻松明显地荡漾开来。

第二天,富莲醒过来多次,意识也蛮清楚,断断续续的话里表达的意思是少为她糟蹋钱,家里柴米油盐的要过日子。眼看着往好处恢复,谁知傍晚时分病情又加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昏迷,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

我来到医生值班室,急切寻问原因,医生说病人现在很长时间没有排尿,说明病人的肾脏甚至其它脏器功能都在衰竭,她还形象地比喻说,就像一棵干涸太久的植物,再怎么浇水都难以唤醒生命的机能了。我说赶快想办法呀,一定要救救这个可怜的女人。她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用的药物都用上了,现在医院正在与市里的医院联系,找这方面的专家来。

看来情况危急,我马上给两个熟悉的院领导打电话,想请他们多关注一下这位病人,抓紧催促联系市里专家来,不料他们竟亲自来到病房。联系专家的情况马上有了反馈,因为周末,市里的专家联系不上,仅咨询到一些对症下药的办法。院方通报了病人的病情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表示如果病人继续留院治疗,他们竭尽全力救治,如果转院治疗将给予方便,提供支持。

医院的态度非常清楚地告知,病人已是命悬一线,他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就看病人的造化和家属如何抉择了。

我倾向于立即转院治疗,只有凭借市里大医院的医疗条件、医技水平,求得一线生机。但也有不同意见,那意思是,病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转院费用大,搞不好会落得人才两空。永红低着头默默无语,其他人也不说话,我从侧面了解到,永红家里棉花还未卖,两头肥猪还关在猪栏里,他身上没钱,连县医院的手术费都交不起,转院到市里,想都不敢想。

永红退到人圈外的背影处,大概已放弃了捕捉哪怕一丝一毫的挽救他妻子生命的信息了,无奈地低垂着眼帘,那自责而绝望的神态,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他恨不得脚下裂开缝隙,就此消失于人前。

富莲的生命,似九月里的蟋蟀声,一丝丝一丝丝随西风消逝。而未来没有止境的孤独和沉重,一步步逼近永红,窗外的冷风扑进来,切割着他的骨肉。

我的情感与思想忽然陷入困境,内心深处一如空濛庞杂的荒原,找不见方向的坐标,只有按捺不住的痛感漫漫浸淫全身。

富莲又醒来了,她凝神注视近前的丈夫,似乎在寻找关于生命的答案。她的嘴唇豁动着,断断续续发出微弱的颤音:永红,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喝粥,喝碗粥身体就会好的。

永红的泪水扑簌而下,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冷不丁急剧收缩。我理解她的意思,她已感知生命的泉水正逼近断流。

富莲的呼吸急促像一架老式的风箱低沉而粗重,而流进她身体的点滴缓慢得近乎静止,她的双眼濛濛的、湿湿的,然后凝成一滴晶莹的泪珠,那么简洁、那么脆弱地倚在眼角,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泪水,是留恋生命,感知大限将至的泪水。哀怨、苦楚、悲切的滋味一次一次电击着我的神经末梢,我无法承受那惨白的颜色、凄清的氛围,在心里向富莲道一声别,便悄悄退出病房。

路灯都闭上了眼睛,路没在寂静的林中,一枚树叶从树梢跌落,匆匆地划过耳际,触地的声音异常的清脆。四周湿漓漓、阴沉沉、黑森森,林溪的流水声从黑暗里传上来,映衬着我内心的一份惶恐一份无助,高举着生命的挣扎和企求、无奈和彷徨、厚度和重量。

第三天下午,富莲走了,匆忙地,没有留下遗嘱,而送她上路的鞭炮只响了一瞬,便被喧嚣、嘈杂的市声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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