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

春风化雨，万物复苏。躲过一冬的严寒，阳台上十多盆花草相继抽枝发芽，盎然绚丽，唯有那盆夜来香“花去盆空”，不见一丝生的气息，这回大概真的死去了。

前年冬天，这株夜来香也冻死过一回。以前听说过夜来香，但还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一次偶然得来一截枝条，随意插入花盆中，它竟然无拘无束地生长起来。到了夏天，它那四射的枝条，细细长长的，繁荣了阳台的一角，侵占了阳光雨露，干扰了其它花草的生长。我恨恨地剪去它的长枝，却又很快长出新的一枝。这些长舒舞袖，摇曳身姿的枝条，在晨风中轻歌曼舞，倒也给人清新律动的美感。后来，我不再剪去这些枝条，而利用枝条的柔韧，在花盆中就势圈扎成伞状造型。独自欣赏这一杰作时，心里没有生出得意，却涌出一番感慨。是啊，这株夜来香开始并不招人喜欢，可是它顺遂人意，以自己宁弯不折的柔韧，编织出赏心悦目的图案，以一种新的追求、新的选择，赋予生命新的一页。

可这株夜来香终究受不起观赏，不论是张牙舞爪的枝，还是“鸡立鹤群”的花，都难博得点滴的赞许，以致家人常常忘记给它施肥，连浇水都是最后剩下的一杯、半杯，常常是盆土都难以湿透。白天在骄阳的炙烤下，花盆中的泥土干裂出道道沟壑，它繁茂的枝叶干瘪、卷曲，白色的细长的喇叭状的小花朵全都闭合着，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之惨状令人垂怜。可到了夜晚，它又象听到集结号的士兵精神抖擞起来。枝挺拔了，叶张开了，拼命吸吮空气中的水分，让血液在体内加速流动，而那枝条上排列有序、密密匝匝的小花苞，抛开酸酸的羞涩，毫无顾忌地撑开小喇叭，一起吹奏生命的乐章。一切都是在悄无生息中进行，没有人注意它的展示，也没有人听见它吹奏乐曲。

冬天，怕冻的花草都请进了室内，只有这株夜来香扔在阳台的花架上，孤零零承受着寒风冷雨拷打，先是绿色的叶子黄了干了，再后来青色的枝条也失去了水份枯竭了。我欲拔除枯死的残桩，栽种它花，可一拔提起了盆中的泥土，残桩怎么也抖落不下来，遂又放回盆中，不料想，春暖花开的日子，室内的花草又竟相占据阳台的花盆架，这残桩竟也赶热闹似地毫不示弱，暴出了几株新芽。它活过来了，便又在夏天的夜晚张狂喷发着自己。我暗自庆幸，心里的愧疚总算熨平了许多。

从此，这株夜来香和其它花草一样受到平等的呵护。下班回到家，或周末休息，我喜欢躲到宽敞安静的阳台上，给自己的心情松绑，放纵漂渺的思绪，和晴朗的天空对话，和散漫的浮云携手，然而更多的时候，我沉缅于和大难不死的夜来香对视私语。为什么你不在白天绽放自己的美丽，偏偏反其道而行，把生命的精彩呈现给无边的夜色？它说：我深知自己不具玫瑰风姿绰约的华贵，也不具茉莉柔情似水的娇媚，在花的世界只是普通渺小的一族，我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更清楚该怎样实现生命的价值。用不着在这拥挤的仕途争艳争宠，大家都选择白天，那我就选择夜晚，淡泊名利，宁静致远，平平淡淡、实实在在践行自己的抱负吧。不图人们记住自己开放的美，但愿自己呼出的花香给人们营造温馨的梦境。

这貌不惊人的小花，却有谦谦君子的风度，我忽然感到脸臊耳热，我是一朵小花吗？又是怎样的一朵呢？在这茫茫人海里，我常有拥挤的感受，热了不适，冷了不受。

这株夜来香似乎理会了我的心意，不再自卑，也不再偷偷叹息了，开始活得滋润，精神焕发起来。

祸不单行，去年入冬时，天气异常，都说是暖冬无疑了，那些娇气的花草没有及时规避天敌。偏偏我出差在外那几天，北风骤地呼啸起来，雨雪粘牢了清晨和夜晚，家人没有在意夜来香瑟瑟抖颤的目光。等我回到家，它已冻得面目全非，垂头丧气。算了，就扔在外面过冬吧。

朔风凛冽，冷雨凄凄，这株夜来香原本粗壮的残枝腐烂了，灰飞烟灭了，这回它大概真的死去了。在整理花盆时，这已然废弃的花盆成了承接垃圾的垃圾盆，最后，另一只盛满泥土，等待栽插的花盆又心安理得垒于其上。

月亮圆缺四、五次后，石榴枝头缀满红烛的时候，我开始移栽新花，当搬开花盆时，眼前蹦出惨不忍睹的一幕，一株弯曲、惨白、嫩分分的枝芽，在无声地坚持着、守候着，倔犟等待拨云见日的一天。我的心悠地震颤起来，悲壮的感觉顿时攫住我。冻了一冬、压了一春，腐了、朽了，竟然还能活过来！

怎么就还能活过来呢，不是腐了朽了吗？我真想扒开这泥土，找到埋藏于中的答案。是风中凋零的梦，还是雨后淡出的虹；是根筋伸展希冀的执着，还是身心蓄积坚忍的顽强。它在向我宣示：顽强坚忍的生命不会屈服于严寒、酷暑，不会屈服于冷落、压制，即使是恶意的摧残、践踏，也不能阻止生命的绚丽。

我忽然想起培根在《论逆境》中说的一段话：“一切幸福都并非没有烦恼，而一切逆境也绝非没有希望。顺境的美德是节制，逆境的美德是坚忍。这后一种是较为伟大一种德性。”读着这闪光的句子，想着这株夜来香创造的奇迹，我的生命里脉动着青春的旋律，灵魂深处飘荡着阳光的温暖和顿悟的愉悦。

我轻轻移走多余的浮土，腾出空间，让这扭曲压抑的生命，接受太阳风的抚拂，承接雨露的滋润，自由自在地生长，成就它枝繁叶茂花香四溢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