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我们经受了风的肆虐,浪的颠簸,进了港,满以为可以风平浪静地休息了,殊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港不亚于一只蓄风筒,码头又是由200米长的引堤引伸到海中的,因此,风更大。
走完200米引堤,便看到一间破旧的弃置不用的石头岗亭,几个水兵围在门口,待我走近,水兵们散了,一个瘦弱的六、七岁的小女孩坐在岗亭里的一块方石上,膝前放着一面圆竹筛,摆有香烟、火柴、蜡烛、瓜子、泡泡糖、餐巾纸等一些小物品。我在她身边蹲下来,拣出一包香烟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那小女孩便很大人似的拿腔说:“叔叔,香烟潮了不好抽的,你买泡泡糖,买瓜子吧,明天我会带好抽的烟来。”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这孩子上身着一件薄薄的小红袄,袖口和肩头绽露出花絮,瘦小的躯体在里面瑟瑟发抖;她头上扎一领红色的薄丝巾,两只耳朵的耳垂上结着厚厚一层血痂,一双忽闪有神的大眼睛里蕴藏哀伤、苦愁、纯真、善良,小巧的嘴唇和鼻尖上透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刚毅。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爸爸、妈妈呢?他们不知道这儿卖不出几样东西又冻得很吗?”见我问她,这孩子眨眨眼,泪水在眼里打转。
“我叫小燕,妈妈关节痛,天冷就站不起来,邻居王奶奶让我从她家里拿点东西出来卖,攒下钱给妈妈治病。爸爸,他……”
“爸爸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爸爸去年出海打鱼,遇上台风,翻船了,好几个人都淹死了。”泪珠扑簌簌滚下小燕的脸颊。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现在通讯这么发达,碰到这种恶劣的天气,大家都应该提前知道的呀,干吗不回港避风呢?
小燕看到我满脸的疑惑,接着又解释到:“爸爸那条渔船机器坏了,在海上漂了好几天,台风快来的时候,海军的舰艇还出海找过呢,可是没找着……”
我忽然想起去年第八号台风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一幕幕。那天,台风还有近10个小时就要正面登陆,海上所有的船舶都紧急返港避台风,我们的舰艇也不无例外地驶进锚地,扎下铁锚,又将钢缆系上水鼓,当我们做好防台准备后不久,突然接到出航命令,说是当地一条渔船没有返港,失去联络。我们紧急启航,奔赴指定海区,使用了雷达等一切手段,就是没有发现这条失踪的渔船。台风气势汹汹,从遥远的海面飞奔而来,我们已经闻到了来自大洋深处的气息,风的劲头越来越足,涌浪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舰首正前方,一大片一大片白花花的浪头铺天盖地而来,似万马奔腾。我们多么希望在这白花花的浪头里,发现我们要搜寻的目标,发现生命的迹象啊!可是,事如愿违,我们用去极限的时间,仍然一无所获,不得不受命返航。
台风过后,我们的舰艇又接令出海搜寻那条可能已经遇难的渔船,在茫茫大海上,要搜寻一条无法联络的渔船,确实困难。经过一整天的搜寻,我们终于在另一个海区找到几具穿着救生衣的尸体,结果是渔船经不起台风的淫威,沉没了,五个渔民在特大风浪中溺水而死。
我没想到,小燕的爸爸就是这五位遇难者中的一位。
我的心颤颤地,能听得见轰天的响声,因为我经历了这次悲惨的搜救,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履职尽责了,也不知道小燕爸爸的死我们应该承当多少责任,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不想再次揭开孩子心头的伤疤。
也许当时我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和自责,但是面对小燕,感情的闸门在不自觉中开启,如果那场台风晚点来,如果我们早一点得到渔船的报警,早一点采取营救的行动,说不定小燕的爸爸他们能获救。
可怜的母女两,这个冬天,你们怎么过啊?我替小燕点亮半截蜡烛,昏暗的光线四散开来,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红色烛光的辉映下,更加显得天真无邪,可是,我们的半截子蜡烛快用完了,仍不见一个“主顾”上门。
我们默默地坐在石条上,夜好静好静,只有冷飕飕的北风在岗亭外面疾走。忽然,“叮咛”一声银铃的脆响,将我从沉思中唤醒,循声望去,原来这孩子黑黑细细的手腕上各戴一只银手镯,每只手镯上缀有四只小小的银铃。我情不自禁用指头挑了一下,小银铃便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地响起来。见我逗她,这孩子仍抿着唇,低垂眼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取下头上的呢绒帽,给她戴上,长长的帽耳耷拉下来,护住了她受伤的耳朵,“哟,你好漂亮哟,像个解放军吔!”她这才破例地咧开嘴笑了,笨拙地系上带子,又解开摘下来,团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小石屋被冻透,四周不断袭来的寒气像刀子直往人身上扎,我的手脚、耳朵全冻麻木了。可想而知,这孩子是多么的坚韧!看着她冻得乌紫的嘴唇和不住颤抖的小小身体,不知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我的一双操枪弄炮的手不自觉地探入口袋里,把所有的钱币,一古脑儿掏出来,塞给这孩子。
一看这么多钱,她一双大眼睛忐忑不安地盯着我,两只裂开一道道血口子的小手紧紧按住我的大手不放,她凄凄地望着我,泪水扑簌簌落在我的手臂上。
我拍拍她的小脑袋:“天黑了,快回去吧,要不你会冻坏的!今天的东西,叔叔买下了,明天再来好吗?”
她乖乖巧巧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个少先队礼后,摘掉头上的绒帽双手递给我。那时天已经很暗,山坡上的小村庄隐进夜幕的深处,窄窄的田埂上细细白白的雪粒指引她回家的路。她的小小的身子很快披上了一层白雪。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不断腾起一团团雪雾,这孩子摇摇曳曳的身影渐渐被夜幕吞噬,银手镯上八只小银铃一路叮当响去。
当我还没有判明是否幻觉时,小银铃呼啦啦直响到我的面前,小燕双手捧着银手镯塞进我的怀里,气喘嘘嘘地说:“这是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是妈妈送给爸爸的礼物,妈妈说它能镇魔降妖,保佑好人平安,带给好人福气,送给叔叔,妈妈一定高兴的!”说完就要跑。
我抓住小燕的胳膊, 大声追问:“什么镇魔降妖啊!”
小燕顿住了一小会儿,扭头回答:“爸爸出海打鱼总是带着银手镯的,每次都平安归来,只有一次没有带,就出事了,叔叔带着出海,银手镯会保佑你平安!”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孩子就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我急得大喊:“小燕,我明天去看你和你妈!”
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出航命令,第二天一大早,军舰启航了,我来不及去看小燕和她病中的妈妈。我想这孩子是不会怪我不信守诺言的。
军舰徐徐离开码头,我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立在指挥台上。
小燕,你一大早都干些什么呢?给妈妈烧水做饭,洗衣喂猪,然后端一面竹筛往岗亭来了吗?忽然,我发现了什么,精神为之一振,皑皑雪野中,村庄袅袅的炊烟下,一点红色在蠕动,并逐渐清晰、鲜艳,哦,是小燕来了!她一定给我带好抽的香烟来了。
小燕走到岗亭边时,发现军舰离开趸船,猛丢下竹筛,任香烟、火柴、瓜子……洒满一地。
她沿着长长的引堤朝军舰飞奔,东方的朝霞在她的周身结成五颜六色的光环,随着她迈步、挥臂,光环不断扩大,破碎,又重新合拢,忽然她滑倒了,所有的光环迅速凝成一点。
汽笛响了,为这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向她告别,为她祝福!甲板上簇拥着几十个男子汉,他们和我一样止不住热泪流淌,几十双手不约而同地举起,森林一片在大海上不停地摇!
我使劲摇着手中的银手镯,八只小银铃在晨风中亮开嗓子,唱起春天的歌、希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