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洲隔江对峙的马当山,形若奔马,壁立江边,山势雄伟险峻,长江流经此处水道狭窄,水流异常湍急。这里石礁暗藏,漩涡成片,大小船舶行至此无不高悬戒心。唐代大诗仙李白有《横江词》为证,诗曰:“海潮南去过浔阳,牛渚由来险马当;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愁牵万里长。”清同治年间修撰的《彭泽县志》这样描述这一带水域:“奔湍汹涌,无风怒号,夏时潮涨,水势益骄,巨浪浮空,舟行最险。”因此马当山成了上控渝汉,下扼安庆、南京的军事要塞。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亲一次死里逃生的险遇,我们一家的命运,与这驰名中外的军事要塞捱上了边儿。
那天傍晚,天不知不觉黑了脸,疲劳将我拴在门坎石上,并使劲捏合我的眼皮,母亲正挑着两袋棉花上提,大队广播突然响了:“下面播送一个紧急通知,大队运石船队在马当发生意外,下列同志家属立即赶往金星渡口......”广播一响, 母亲有预感似的,停在半坡上,听到父亲名字时,两腿一软,肩上的两袋棉花滚落坡下很远。
一开始我惊讶于母亲的呼天抢地,但很快就读懂了母亲眼神里的绝望和悲伤,我也跟着哭了,预感天要塌了,大祸临头了。面对这突发的劫难,母亲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似乎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我心头鼓噪着,我不知道这无形的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呢?是父亲的生死,我们一家的命运。我的奔突不止的心悬在空中,像那三月里的柳絮,飘忽不定,漂向哪?落到哪?
邻居,亲戚朋友纷纷赶来,把平时少见的温热倾倒出来,宽慰母亲嘶哑的哭声,安抚母亲绝望的眼神。在大家的因势利导之下,母亲手忙脚乱捡了父亲的一套长衣,就要往十里外的渡口赶。大概是设想我父亲还活着,浑身透湿的他难抵秋夜风寒......
好在这种善意的安抚很快得到了印证,父亲果真是幸存者之一,这时候正在渡口不远处的祖母家,惊魂未定,感叹着生命的脆弱和可贵。
每年主汛期后,趁着水位,洲上都要召集青壮劳力,以一艘拖船拖带多艘木帆船,到马当山一带装运块石,以备来年防汛之需。
太阳快要落山,西边天际布满红霞,江面上微风习习,血色的光芒随波荡漾。船队逆水航行驶过马当山。父亲和本队几名青壮劳力坐在其中一艘装满块石的木帆船上。凉爽的晚风,消除了父亲他们的疲惫,他们观赏着两岸的景色,沉浸在江水奔流的欢畅里。可就在这惬意和松懈的时候,前面的拖船转弯过急,父亲乘坐的那艘木船在缆绳拖带下倾覆了。我父亲他们随着一船的块石倒入江中。
父亲后来说,他并不会游泳,在浑浊的江水中,受意识驱使拼命挣扎,几分钟后才露出水面。人在水中犹如离弦之箭,射向马当矾下那片湍急的涡流。父亲知道,倘若沾着了那涡流,必定被漩入江底,想活命就难了。绝望中父亲抱住了一块船舱板,手脚并用减缓流速,终于在涡流张口前一霎那,揪住施救的缆绳。
那一晚整个村子炸开了锅,风吹草动驱使男女老少们一会涌向东家,一会涌向西家,哭喊声此起彼伏。特别是受人尊敬的朱家,老大、老三兄弟二人都在船上,老大落水后不曾救起,老三被救后,怎么也不相信事实,不愿上岸,恨不得阻断长江寻回亲人。可怜朱家一门祖孙三代三十多口望眼欲穿,肝肠寸断。当噩耗传来,月隐风静,嘘唏声凝固了暗黑的夜空。
当晚,祖母送父亲回到家里。母亲见着父亲,心酸的泪水再次打湿了衣襟。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围聚父亲床榻前,大呼万幸、菩萨显灵、祖宗保佑之类暖心润肺之语。
父亲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浑身乏力气色不佳。祖母说父亲的魂魄还丢在马当山那片湍急的江面,必须敬拜河神,唤回魂魄,方能恢复正常。这时候,我突然回味起父亲的凶神恶煞来,被父亲管着、凶着,不也是成长中的美丽吗?祖母决定午夜前往那山那江的险峻处,实施拟定的计划,解除心中的疑结。在决定由谁陪同前往的问题上,我的自告奋勇让哥哥乐得送个顺水人情。
夜睡着了,伸手不见五指,我扛着一把大扫帚,跟在祖母的三寸金莲之后。这奇怪的行装引得一路的犬吠声。祖母每隔三、五步,便从怀中抓出一小把米,极其认真地撒着对儿子的爱心,口里不停呼唤:“儿不吓,来家噢!”
在马当矶对面的那片江滩上,祖母点着香纸,虔诚祭拜河神。火光中我琢磨着祖母脸上的慈祥和苍老,抚弄着受淹滩草又长出来的点点绿芽。江水拍打江岸,絮叨无法理解的话语,远处奔湍汹涌的江流依然阴沉着脸,发出恐怖的吼声,跳着狰狞的舞蹈。想必那河神默认了祖母的虔诚和慈爱,一轮新月从云缝中滤出,江面闪烁粼粼波光。祖母胸有成竹将最后一把米撒进江中,然后引领父亲的魂魄疾步如飞赶回家。
不久,我父亲身体、精神都恢复了,一家的顶梁柱又挺直了腰。多少年了,每次乘船过江,我都要面向那片拒绝我父亲生命的江流,想起祖母在那个黑夜所做的一切,不免心潮澎湃,逐渐悟出,祖母传承给我们的是:对一条江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