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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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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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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另一个故乡

回坑路上陷梦境

其实在去回坑村的路上,我们已然坠入一个梦境。只是每个人的梦境不同。一条酷似蚯蚓的乡村公路,沿山脚,绕溪水,蜿蜒曲折,像数不尽的省略号,深不见底。

车速不快,是因为弯道太多。摇晃厉害,是因为路面破损颠簸。车上人都贴着梦的边缘,想象揭去回坑村这位姑娘面纱的好奇,谁心里没有鼓起丝丝缕缕难抑的兴奋?

我想车上作家们各有不同的兴奋点。我的兴奋点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要写成文字,还是可以说出来的。

一开始,我想象的是揭开回坑村这位羞涩姑娘的面纱,只是后来这个想象渐渐缩小了。

那年,我客居他乡多年回家,那一路上,怀里像揣了一只小鹿,离家越近,被撞的感觉越是剧烈。今天何以兴奋?我望着车窗外的葱茏绿野,望着欢畅激越的溪流,偷偷地笑了。在去回坑的路上,我有着回家心境,惟所见所闻,证实这是他乡。美丽的他乡!我着劲套近乎,然回坑还是他人的回坑。不知不觉中,纠缠的思绪里,竟然冒出新女婿初次上门的非分之想。

这是一个亲近回坑的理由吗?

我想象回坑村的模样,想象回坑村那个意中人的模样,神秘参合着甜蜜,美美地搅动我的肠胃。原来已是下午一点三十分了,车子还在没完没了地开,路还在肆意地延伸,只有饥渴感在清晰放大。

白虎岭上看风景

文人骚客游历山水,喜欢题诗刻字,名垂千古。到后来,那些山水风景倒也因此多了一份内秀,多了一份可以令人咀嚼的情怀。

白虎岭卧居回坑村口,山无险峰,也无流泉飞瀑,栽植不久的果树还蔫头打脑,一副荒山野岭的颓废。所谓景点还处在最初的规划,也许若干年后会长成风景吧。

回坑作家村揭牌后,一群作家诗人,便有模有样向白虎岭进发。石阶两旁新栽的红叶石楠,爆出了新芽。

山上植被明显刨过,裸漏的岩石一片片剥落,支离破碎。心想,即使来的是名家大咖,题诗刻字何以落脚。回坑人想出了好办法,让作家自己相中一颗树,给树培土命名,与树结缘。

作家们兴致勃发,像找情人般,找自己意中树。我想无非是俊俏挺拔的、生机盎然的,至于是否缠绵多情,谁能懂得?还真有人懂得的,你看,那位先生面树自语,含情脉脉。他在苦思冥想,想树的今夕何年,还是想一个动听的名字,赠予心仪的爱人?

有了情爱的赠予,心便有了所属。从此,你会挂念你的树,自然也会挂念回坑村。你来吧,你无需想象理由,来看看你的树成长的痕迹,来看看你的回坑村,看看你村里的父老!

爬上白虎岭,离天近了很多,一团乌云擦发梢而过,便见星星点点的雨滴随风飘落。我伸手触摸天空,天空是湿漉漉的。西面,绿色的山岚印在粉黛的天幕,鲜亮的阳光穿透了视线和想象。回望来时的路,猛然发觉,整座山岭真如一只坐卧山间的虎。虎头气宇轩昂,虎身逶迤有姿,虎尾倒垂欲动。回坑村全裸的身姿毕现,好一个俏丽的小女人,静静地候在环山中,等我,等你,来拥抱!

绣花楼下等绣球

这是一幢典型的徽派老屋,青砖黑瓦,飞檐斗拱,令人遥想当年的气派。进门右侧的砖墙上,有一块系马石,一朵“必”字形的花饰,精美灵巧,像女人绣上去的,只等那个心仪的郎君到来,初见芳心,一见钟情。我驻足良久,端详这器物的细致,揣测身后的马蹄声,比划系马的动作,默念那位候在楼上的绣花女子。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一方敞亮的天井,正对面是大厅,而两侧与飞檐比肩的便是绣花楼。我不禁侧目,果然,楼上露出一只兰花指,那绣花女子穿针引线的动作僵在空中,莫不是动心动情于来客了!我久立天井中,仰望楼上,极力搜寻,依稀瞧见,一只举起的衣袖后面,半张涂画粉黛的脸。那个绣花的女子在窥视,你?我?还是他们?

意中的情郎何在?那只前世便备好的绣球要抛给谁?我在捕捉和她对视的天机,也许呢,时光碰折了我们的目光,时空倒转了我们的姻缘。等吧,等着那只朝我抛来的绣球!

夜来一梦。绣花楼上的那位女子,朝我抛来绣球,只不过接住的是空气。我追出门外,绣花女子衣袂飘飘穿过村间巷道,一路留下杏花的香气。

早晨起来,我说再去绣花楼,没想到林兄、翁兄亦有此意,莫非,他们昨夜也做兰柯一梦?我们一同前往,叩开大门。我说我要上绣花楼看个真切,房东大哥欣然应允。新建平房的屋顶接着绣花楼,钻进风火墙上的门洞,便是绣花女子的闺房。闺房里已非原状,家具物件聊聊一空。我想到楼下房间那张雕花的木床,绣花女子的卧榻是否也那么精细华丽?还有她对镜梳妆的妆台摆在哪里?

东侧墙边,一架木梯通向楼上的绣花楼。我躬身爬上去,楼上四围通透,光线敞亮,空气清新。俯瞰天井,视野通达,即使日头昏暗,进来新客,也能一眼看个真切。我揣摩女子绣花的坐位,不断调整观望天井的角度。

听,马蹄声响,又是哪位公子在门前系马?慌乱中,针尖扎着了手指,绣花的女子倒吸一口凉气。

围绕天井的四边廊道中,二十四扇木窗刻有“二十四戏”的图案,只可惜,非常年代,其中十八扇的雕刻图案被铲除,只有东面的六扇,被有心人涂上黄泥而幸免毁伤。细细观看存留的雕刻,原是一个鹤发披肩的老叟和一个懵懂初开的童子,他们做着手势说着话,逼真活现,仿佛回坑村道上现实的情景。他们到底叙说什么,也许只有绣花的女子能听见。

流连天井,回望绣花楼,那个绣花的女子还在绣花,只是一世短暂,那只欲抛的绣球是否等得人心伤?

善述桥上寻遗梦

据说回坑村有大小古桥一百多座,最著名多情的当属善述桥。善述桥又叫廊桥。见到廊桥,不由想起那部叫《廊桥遗梦》的电影,想起电影中激情烂漫的廊桥之恋。

东面桥头的“善述桥序”石刻碑文记载:“回溪(回坑村)车生咏堂,欠读儒书,勤劳稼穑,目睹此情,遂有修桥之意,家虽不甚饶余而乐善不倦……上通崇乡楚北,下达武邑吴西,此一乡曲间往来之要津也,为贯通回溪与外之往来,其独出资千余银辆于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修建善述桥……”

廊桥的两端是最具特色之处,一头一尾各是一堵约3米高的墙,既有点像徽派建筑的风火墙,又有点像牌坊,只是显得过于小巧。廊桥为东南至西北走向,桥身长31米、宽5米,除桥墩是用4个巨石垒砌成的外,桥身全部为木质结构。

作家诗人们流连忘返,也许他们都怀有期许,想着相遇爱情的烂漫。他们非比常人,在木头里寻找历史的印记,在鸡蛋里挑骨头,好为抒写烂漫累积佐料。

总算折腾够了,大家都心有不甘地回村。我一个人留在桥上,等什么呢?等那一场暴风骤雨,夹带轰然而至的山洪大水?等那一乘迎亲的花轿,耽于水中?看见了,当年,回坑村水口之地,红轿里,头披红盖头的新人,朱颜错愕。那是谁家的闺女,又是谁家的新妇啊?莫不是车家绣花楼上那位绣花的女子?

天快黑了,天空细若游丝的雨滴也飘走了。那一场意念的大雨没下,那淹没村道的山洪当然也未爆发。迎亲的花轿在吹吹打打中走过,羞怯娇媚的新娘,始终没有掀开轿帘。你们可以从廊桥上过啊,无惧风雨,无惧炎日,坐到廊桥上来,倾听清溪愉悦的欢唱,享受河风拂面的清凉。

翌晨,我再次来到廊桥,坐在桥侧的长凳发呆。不求有遇见,但求有发现。不料真的有情况发生了。一位年轻的后生,拉着一只拉杆箱走上桥,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一开始,他还镇定自若地玩手机,过了没一会,便坐立不安,左顾右盼。来了,终于盼来了。一位时髦的小女生,也拉着一只拉杆箱,上了桥。他们热情相拥。原来,廊桥是约会的地点,他们要从这里出发,去往天边的某一处。

过几年,或者过一年,又或者更短的时间,回坑村又要燃放长鞭,为这一对有缘人举办婚庆大典。

不过,我真的想提醒他们,迎亲的花轿一定要抬到廊桥上来,因为廊桥镌刻了、隐喻了、寄托了,许多神秘心动的梦想,许多激情烂漫的爱情,许多喜气灵验的祝福!

龙王阁下尝饮泉

一棵甜櫧冠盖蔽日,站立回坑村口,一站就是几百年。终于等来了这一群烂漫的作家。作家到来的目的就是吟诗作赋,他们会记得写甜櫧的伟岸和老成吗?

甜櫧大腹便便,满身皱纹,他比绣花楼、善述桥,也比他脚下的龙王阁要年长得多。甜櫧见证了回坑村的沧桑岁月,今夕流年。甜櫧高高在上,眼看绣花楼上那个绣花的女子,小小的心思慢慢长大。有一天,她的天空,小到只有头上天井那么大,而她的女儿心却蓬勃成长,最终,杵着了月亮的脸。

是谁用一根绣花线,将她拴在绣花楼上?

甜櫧看见寂寞和孤单的涟漪,在她心海里荡漾。还有夜里,绣花女子哼唱的想郎歌,让甜櫧一年又一年,掉落了多少伤心的树叶?

甜櫧记得,一位俊伟的小龙王,路过回坑村,他被绣花女子的情歌打动了,只是黎明渐至,龙宫里敲响了催促的晨钟。小龙王情非得已,悻离凡间,惟他多情至深的珠泪至今还在翻涌。

回坑村车姓族戚捐资修建龙王阁,以图护住旺村旺世的龙脉——古泉井。多少代回坑人饮此古泉成长?

古泉井旁边,一口清澈撩人的水潭,好似那个绣花的女子,睁着汪汪的眉眼,痴痴等待那个多情的小龙王。来吧,情郎,水潭是为你兴建的行宫,即便日出,你亦可从容留步。也许,你会等到那只抛下楼来的绣球!

作家们大多喜欢这口生生不息的古泉井,也喜欢这口透澈清纯的水潭。小龙王的泪?绣花女子的泪?泪亦水,水亦泪。流动,产生诗意,蕴含生命,升华想象。

甜櫧脚下,一簇蜀葵,高挑挺拔,大红大紫的花朵,招惹了作家们,令一群“骚客”,忘乎所以地拜倒在“石榴裙”下。

蜀葵开得耀眼开得喜气,她是为多情的小龙王而开,还是为绣花楼上那个绣花的女子而开,不得而知。但我敢肯定,她是为女儿妆的回坑村而开,因为回坑才是一个真实的、娇媚可人的小女子,令你侧目,令你垂怜,令你心动,令你移情!

农家住宿享真情

回坑村只是一个小村落,当然不会有宾馆、酒店,这来的一大帮人,粗茶淡饭好对付,住宿可谓生生的难题。晚饭后,男男女女的作家们,两三个、四五个陆陆续续安顿到村里农家住下。小小村落里,几乎家家有客。

我和翁兄、林兄被安排在管吃饭的人家住宿。原以为两个人或是几个人住一间房,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一人住一间。

林兄要写回坑村的报告文学,在楼下和几个老人聊天采访。陈兄带着他创作的歌曲,邀请一群村妇,在村长家的晒场上唱歌跳舞。翁兄坐在房东家的客厅里,即兴写诗发微信。我呢,土包子一个,没去唱歌跳舞,又语言难懂,聊天也坐不住,看电视、玩微信呗。

建绣花楼、善述桥的人姓车,但车姓并非回坑村唯一姓氏。我住的那户人家姓车,让我多多少少对这家人心生敬意。

房东老车送来水果、香烟、洗漱用具,带我们看各自住宿的房间。老车不善言谈,陪我们坐了一会,又急匆匆下楼,说叫儿子上来,给我们泡功夫茶。

小车年轻健谈,泡功夫茶的功夫娴熟。原来他在温州赚了第一桶金,去年回家承包了200多亩荒山,种植油茶。他当然知道绣花楼、善述桥、龙王阁,当然知道祖上望族车音和。只是,他不知道,一百年前,那个打马进村的男子是谁,绣花楼上那个绣花女子,到底钟情于谁?还有善述桥下,那顶红轿里披红盖头的女子,是否平安涉水,是否站到红烛下,与她命中的男人参拜了天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奇怪的是,夜来入眠,安稳香甜,并未梦见前世今生的人和事。

一大早,农家相继打开大门,村街上渐渐有了人声、车声,还有鸡鸭鹅狗的喧闹声,回坑村从梦中醒来,开启了周而复始的日子。

车家大嫂也早早起床,张罗我们这一大帮人的早餐。听到锅碗瓢盆的声响,倍感亲切,还以为是住在乡下母亲的家里。

我走进灶间,和车大嫂搭讪。我问车大嫂,现在春种夏收的季节,田地里的活儿忙不?车大嫂笑着说,田地里的事早安顿了,闲着呢!我又问,现在年轻人向往城里生活,你们何不进城住呢?车大嫂哈哈笑道,城里哪有我回坑安逸,你看楼房、自来水、太阳能、电视、网络、手机,城里有的,我们也有,再说了,回坑的空气清新、泉水甘甜、蔬菜粮食绿色环保,怎么吃,吃什么,都放心着呢!常有城里人拖家带口来回坑小住,最后舍不得走!

我们的车队出发了,回坑人都站在家门口,跟我们招手告别。在那些招手的人群里,我分明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母亲在目送儿子离家,儿子走多远,她的牵挂就会有多长。

回坑是我们这些作家的村,今天离开,日后还会再来。诗人阿郎反复说,暑假定带家人来回坑小住。

回坑,想必是我遇见的另一个故乡,每每想起,便能感受到她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有她目光里灼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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