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正月,江水退去很远,码头的趸船几乎是搁在河床的陡坡上,早晚两趟要在马当港码头停靠的江轮,无法留步,只好遗憾地开走了,江水浅了,江中航行的船只也是越来越小。马当山脚下裸露出的嶙峋怪石,成了孩子们游戏打仗的好去处。二叔公不无忧虑地说,八成是上游干旱了,没有水下来了。
初四,午饭刚刚吃过,街面上的太阳暖融融的,大人孩子、小伙姑娘都身穿新衣,脚穿新鞋,追随板凳龙东来西去地跑。板凳龙所到之处,人头攒动,街道堵塞,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二叔公带着我们几个半大的孩子也夹在人流之中,波来浪去地看热闹。
板凳龙舞到江堤上,接着又一路狂欢,舞到马当山脚下的单位和人家。落在江堤下很远的江面,回荡着清脆悦耳的鞭炮声。岸边横七竖八泊有大大小小的十来条渔船,二叔公走出板凳龙的队伍,径直朝渔船走去。几个渔人与二叔公抱拳作揖,一番寒暄,便在船头坐下,泡茶、抽烟、闲聊。说话间,一位姓柯的渔人,像记起什么新奇事似的,一拍脑袋嚷嚷道:马当山下游不远处沉了一条铁壳船,船后梢高高翘出水面。另一位打鱼人搭腔说:还有怪事呢,对面洲的沙滩上,好端端地露出一块水泥墩,一条粗大的铁链从墩上直牵到江里。二叔公凝神静听,若有所思,忽然,他将烟袋锅往船帮上敲几下,插进腰间,不容置疑地说:把船开过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渔船发动机器,顺流而下,在狭窄平静的江面划出一道纤细的航迹,我紧挨着二叔公,不离寸步,一来保护他的安全,二来就近多听他说些故事。
马当矶很快被抛在身后,在下游约一华里航道北侧的江面上,我们顺着渔人指示的方向,果然看到江面露出一截黑乎乎的物体,来到近前,明显就能辨出是一艘铁壳船的船梢。随后,渔船又靠上沙洲,我们来到那块巨大的水泥墩前,二叔公绕着水泥墩走了一圈,用双手掂了掂粗重的埋在泥沙里的铁链,二话不说就上船了。渔船开到江心的时候,二叔公说话了。他说从船梢的锈迹上看,这是一艘年代久远的沉船,从方位上看,这里就是抗战时期所建的马当水下阻塞线所在地,这条铁链可以作证。
二叔公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那年,为阻挡日本鬼子的军舰沿江而上进攻武汉,国民党政府在这儿沉船、抛石,修建阻塞工程,堵塞长江航道,并在马当山上修建三级炮台。就在这个地方浇注钢筋水泥墩柱,贯以铁链,并沉铁船18艘、大小木船百余艘,在水底下,还由南到北布设了人工暗礁和水雷。
二叔公说,在历时一年的两次施工中,国民党政府征集民夫1万多人,马当镇上的青壮劳力几乎都参与了,那年他刚满十六岁,也是民夫中的一个,干的是炸石头抬石头的活。他们负责把江边停靠的大小船只装满青石块和水泥墩,用碗口粗的麻绳将铁船、木船拴在一起,然后他们就站在江堤上,看别人凿穿船底,将船依次沉到江中。1938年6月14日,日本鬼子出动舰艇20多艘向马当进犯,每天有30多架飞机轮流轰炸。22日,日本鬼子天上、地下、水里一起开进,26日早晨,日本鬼子汽艇开到阻塞线附近,用机枪扫射,破坏水雷,强行登陆后,向我守军阵地大放毒气。中午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马当要塞。
二叔公说,当时的马当镇比较繁华,沿街商铺相连,共百余家,民间曾有“铜安庆,铁九江,不如马当小地方”的赞誉。日寇占领小镇后,烧杀抢掠,大火连续烧了两天三夜,四分之三的房屋被毁,二叔公家的三间瓦房也未能幸免。
马当阻塞线未能阻挡日寇的进犯,谁知几十年后,沉睡江底的铁船却给长江航运布下了隐患。阻塞线拦住的泥沙,改变了河道流向,使本来狭窄的航道弯曲移位,航道水深仅4.5米,万吨轮无法通过。特别是枯水季节,来往的船只常有搁浅之虞,马当水道成为制约长江航运的瓶颈。
2000年1月,沉船打捞工程正式开工。当时,我从部队转业,在县电视台担任记者,多次登上打捞船,采访沉船打捞的新闻。采访中得知,马当水道经过多次打捞,水下仍有7艘大型沉船,其中3艘横卧在主航道内,并有水雷隐患。二叔公则作为当年的知情者,也被邀请登上打捞船,但他所叙述的情况仅有参考的价值。
工程施工单位长江救助打捞局的指挥员,在我的摄像机镜头前,介绍了许多二叔公无法理解的情况。他们在打捞工程中,运用了先进的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和磁探法、浅震法对沉船位置进行准确定位,然后派潜水员下水,安放炸药。
还记得第一次拍摄水下爆破的情景。那天上午,天气晴朗,江面风平浪静,因为禁航,长江航道马当段一改往日的繁忙,又一次水下爆破即将开始。我早早来到泊在江心的吊塔船上,架起摄像机,准备捕捉爆破的瞬间。9时许,随着指挥长的一声令下,“轰”的一声,冲天水柱夹着杂物从江面窜入空中,无数碎木片散落并漂浮于江面。爆破结束后,吊塔船开进爆破区,随着吊机入水出水,一块块破碎的钢铁船体重见天日。中午时分,吊机最后一次起吊出水,竟然吊起一柄足有3吨重的铁锚。我赶紧冲上前,将镜头对准铁锚,拍下了许多特写画面,我知道这柄见证历史的铁锚是多么的珍贵。
那年春节,在给二叔公拜年的时候,老人家竟然向我亮出一块铜铸的船牌,他说这是他在江边堆成山的废铁中,捡回来的,再过几十年,这块船牌牌,就是千金难买的文物,值多少钱都说不到。我非常敬佩二叔公的真知灼见,为此,我们老少两个在桌上推杯换盏,多喝了几杯。
2002年3月5日,经过三个枯水作业期,马当沉船打捞工程胜利结束,共打捞出废铁1400吨、废铜5吨,还清除了大量的障航石块,航道坑基开挖量也达3万立方米。
2007年春天,86岁高龄的二叔公因病不治,与世长辞,那块他视如珍宝的铜铸船牌,也随他而去,至今也找不到。更令人遗憾的是,那柄铁锚竟然也没有留下,混在废铁之中,卖给了江苏江阴市某钢铁厂,化成钢水。不过,历史的记忆是永远化不掉的,它已在中华儿女的心中铸成了一座屹立不到的醒世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