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岛出海口上,有一串珍珠翡翠般的岛屿,大的岛屿像大金门、小金门,小的岛屿像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这一串珍珠往西南撒下来,煞是好看,而靠近大陆的一侧,还有两个岛屿,一个是青屿,一个是浯屿。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厦门港海军码头,就能看见青屿和浯屿,舰艇出海抑或返航,都是从青屿内侧,浯屿和浯垵岛之间狭窄的水道通过,这一心照不宣的清规戒律,几十年下来,一成不变,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厦门特区开通至香港的海上航线,大型客轮鼓浪屿号、集美号因航行条件的需要,必须行经浯屿与五担岛之间的宽阔水道。
每次出海返航,特别是出海几个月回来,再看到浯屿和青屿,我们就会感到特别的亲切。水兵们在靠浯屿的一侧甲板上站一列,大家议论纷纷,说浯屿怎的怎的,闲聊之中,有个意外收获,说我有个老乡在浯屿岛上当排长呢。
没过多久,我就通过电话联系上了老乡,亲切的乡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上浯屿会老乡,或者说上浯屿揭开她神秘面纱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夏日一个周末,我终于登上浯屿。港湾里靠泊着满满一湾的渔船,三三两两的渔民悠闲自得地穿梭于码头和村庄。老乡在码头接着我,我们寒暄几句,便朝渔村走去。
在海上航行时看浯屿,最吸引人眼球的是渔村,一座座、一幢幢、一大片砖混或石砌的楼房,依着青山,傍着碧海,显得格外的鲜艳明亮,此时步行在这琼楼玉宇之中,感觉是那么的真实和亲切。
渔村里的楼房千姿百态,有的是重楼复阁,参差错落,显露着金碧辉煌;有的是翠楼朱户,独门小院,藏掖着典雅幽静;有的是高檐厚壁,铁门石窗,赛过古堡的庄重;有的是窗含碧海,曲廊回栏,胜过别墅的豪华。
在小岛马鞍形的中间地带,有一大片郁郁葱葱风姿招展的木麻黄,像一架翡翠屏风,将那怒涛翻滚的海面藏掖在身后。老乡说,这是第一批驻岛部队栽种的,为的是抵挡海风的肆虐。不知道是为了争夺头顶的阳光,还是为了争当御风的功臣,木麻黄的干挺拔高大,像美男子那般洒脱,那般顽强,繁枝向四周旁斜,或深或浅的绿色针叶,或密或稀地铺排在空中,稀薄的树冠借海风的力量将阳光揉碎,轻轻地洒落林间。
我们漫步林间小道,海风在林中穿行,潮湿的咸腥味扑面而来,而林外浪涛奔赴海岸的脚步,声声轰然。头顶的蓝天清明辽阔,视线里的大海目无际涯,我们像两条小小鱼儿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滚动的水流中,飘荡在虚无的云雾里。正是涨大潮的时候,雪白的浪头自视线的尽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大有摧残一切的架势,木麻黄默默承担起责任,一起摇曳着树冠,以枝枝叶叶抵挡海风海浪的侵袭,将小渔村紧紧地拥抱怀中。
山顶有一座石头砌成的哨所,像是游览必看的景点,我们走进哨所,通过高倍望远镜观看不远处、蓝天碧海之间的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居高临下,一目了然。我们看到对面的道路、炮楼、标语、青天白日旗,看到了着军装的士兵。有两个士兵正从一座房子里出来,朝着我们的方向一直走到海边,他们在礁石中间漫步,那专注的神态,让人感觉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在心里暗暗猜度,他们是在寻找贝壳,还是在估量这一串小岛之间的宽度呢?
老乡说,其实这海面不宽,水性好的人,随便就能游过去,以前就有岛上的居民尝试着游过去,但无奈对面的枪弹无情。这位居民姓蔡,是个地地道道的金门人,年轻时,来浯屿贩卖海货,谁知道一夜之间被这狭窄的海面阻隔,再也回不了家了。那次,他太想家了,竟不顾村人的劝阻,固执地要独闯龙潭回金门老家。已经游上了对岸的三担岛,但对方不管青红皂白,以猛烈的枪弹扫射,将他再逼回海里。他身上两处中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回游,眼看就要在浪涛中沉没了,浯屿的渔船赶到,将他救起。
从此,蔡先生放弃了回乡的念头,在浯屿娶妻生子,居家过日子。站在哨所前的山岗上,老乡指着渔村靠南边的一栋座北朝南的“凹”字形三层楼房,对我说,那就是蔡先生的家,他现在已经做了爷爷,一大家子二十几口人,和和睦睦,兴旺发达。
营房位于山腰一块平地上,都是由石头砌成的,老乡说抗风抗太阳,冬暖夏凉。有趣的是,石头房顶上还铺上厚厚一层泥土,种植了各类瓜果蔬菜呢。在营房前面,一排葱茏碧绿生机盎然的相思树,惹人注目。老乡说,这是一位姓王的台商从台湾带来的相思豆子种下的。这位王先生曾经在大担岛服役八年之久,每天日出到日落,他的视线里全部是浯屿,浯屿的渔村、渔船、渔网,浯屿的礁石、码头、木麻黄树林,特别是浯屿人的进出岛屿讨生活得每一个细节,在他看来都是诗是画,他曾经多次立下誓愿,此辈若有机会,一定上浯屿看看,因为浯屿和大担岛一样都是他的第二故乡。
退役后,两岸形势日渐和缓,王先生抓住机会,在厦门投资经商,事业愈做愈大。在厦门期间,王先生多次登上浯屿,游览曾经的战地,感慨良多,临走,他留下一把相思豆子,动情地说,海峡阻隔不了两岸同胞的交流交往,更割不断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让相思豆子在浯屿在厦门在大陆发芽生长,与台湾的相思树遥相呼应,情意绵长。
顺着台阶往下走,几个身着绿军装的战士,围坐一起,嘻嘻哈哈,手里却不知忙着什么活计,我凑上前一看,原来他们是在剥相思豆荚,一粒粒黑褐色的相思豆子,汇聚到一个塑料盆里。当时,我身着水兵服,混在清一色的绿军装里,很显眼。但都是兵,也不觉得生分,三句话一搭讪,就熟了。一位江苏籍战士说,在他的家乡,台资企业越来越多,他今年就要退伍了,回去可能进台资企业工作,所以要把这些相思豆子带回去播种,让台湾的相思树在家乡的土地生根成长。
夕阳垂挂西天的时候,最后一班渡船启航了,渡船犁开的航迹闪烁着粼粼波光,将浯屿和厦门牵连一起。我忽然心生感慨:这样一条航迹何时能牵连浯屿和大担和金门,让蔡先生不用冒着被射击的危险自由自在地回家呢?这样一条航迹何时能牵连厦门和台湾,让王先生不用辗转异国他乡,费尽周折来到厦门投资经商呢?
木麻黄摇曳着刚劲的活力,相思树凝结着缠绵的相思。
我期望并相信这一条条长短不一的航迹,很快就会在海峡两岸纵横交错地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