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见三五只鸭子成群在一口小池塘里戏水,它们抖擞着身躯,时而扭头张喙整理羽毛,时而脚蹼蹬水追逐嬉戏。我甚觉有趣,特地站在墈上呆看了一会儿。墈下除了那口小池塘外,还有一口水井。不对,应当是两口,一口洗菜井,一口吃水井。
水井旁偎依着几株红花檵木、两棵桂花树、一排美人蕉,一条干涸的小水渠蜿蜒爬行。昔日两口方形的露天水井改造成了一口圆形的水井,井上盖着厚重的水泥盖,严丝合缝,也许是怕有死老鼠或是垃圾之类的掉入井中。水井一声不响,静静地躺在那儿。它也曾热闹,也曾辉煌,如今岑寂了下来,像一个修行多年的智者,不张不扬。
吃水井和洗菜井隔开来,中间用水泥砌了一排石头。夏天,井水清冽甘甜;冬天,井面烟雾缭绕。打我记事起,这两口井就躺在下屋旁,打从妈妈出生它就躺在那儿,奶奶说,自她嫁给爷爷它就在,她嫁给爷爷65年了,这两口老井估计有一百多岁了。
左邻右舍十多户共用这一口井里的水。遇红白喜事,吃水井里的水位要下降三尺,第二天清早又是满井纯净清亮的泉水。
对屋的邻舍福升婶子和辉春伯母,上屋舅太公家的儿媳、孙子孙女,我爷爷、我妈以及当年约莫十岁的我都从下屋老井里挑水。
那时,家里的两个木桶比我矮不了多少,于是妈妈多数时候将一对她和爸爸结婚时添置的铝桶摆在我面前。尽管铝桶很轻,但是担水回到家,水只剩下一半,其余的淌了一路。
我的青春期来得较早,年龄长到十二岁时,个子蹿得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高。而长高停止在十三岁,甚至达不到遗传要求。长大后我归纳总结长不高的因素,除了埋怨过早地减肥外,另外怀疑是扁担压的。当然,这只是我无聊时的假想。
个子长得快,并不代表有力气。这时我挑水的桶换成了两个大木桶,空桶的重量沉,灌满水时,压得肩膀生疼。我双手拉住两旁的绳索,哼着歌,步履轻盈。尽管水打得并不太满,但回家时,水担一落肩膀就不舒服,缩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跑了十来步,两旁的水桶晃得厉害,马上又得撂下担子歇一肩。水淌了一路,像要做个记号似的,歇肩时水尤其淌得多,脚下的黄土和沙石都洗了个澡。快步挑着水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放下水桶,依然两旁都只剩半桶水。一口大水缸,得来回挑五六趟才能满缸。扁担一落肩,肩每回都耸着,完全看不见脖子。水满缸后,扒开衣领,双肩通红,轻摁一下都痛。往事浮现,这是我们一部分八零后吃过苦中的沧海一粟。
偶尔,这边挑来一担水桶,那边挑来一担水桶,在某处汇集,成了当时的一道景观。
“此之甘露,彼之砒霜。”我们这两口人人喜爱、水质清凉甜润的老水井有时也成了夫妻不睦,婆媳不和,发泄情绪和脾气的工具和场所。几家性格好强,颇为刚烈的小媳妇,气不顺就往井旁跑,借跳井以明志,实则苦相逼。脚伸进了井水里,是试探?是畏惧?是回心转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歪风邪气总是传得快,简单易学,换汤不换药。这家小媳妇学会了投井作威胁,改日另一家小媳妇或是老婆婆举起了农药瓶贴到嘴边。也有赴死成功的,临死前悔不当初,白白糟蹋了生命。幸好,老井里没有亡灵,也许有井神庇佑,每个投井的妇人或是失足的儿童都毫发无损。
投井的小媳妇是被劝架的邻居拉住了的。好好的一口水,就这样被糟蹋了。规劝好小媳妇后,年轻有力气的男子们还得组织两三个男女,以及我们一帮小孩淘井洗井。淘井时,有人拿桶舀水,有人往旁边的小渠沟里倒水。我们四五个小孩子在井旁打打下手。待井水勾下腰舀不到了,则倚着井壁置一把长楼梯,继续舀水。水越搅越浑,扒掉井壁长而细滑的青苔以及黏在青苔上的纸屑和淤泥。终于,木梯上站上两个人,就要见井底了。
穿雨裤的人站在井底,井底的淤泥里有不明物体,捞出来居然是蒲扇、凉鞋。见井底有两股清流缓缓涌出。把井底所有的浑水、淤泥、大石头都用瓢捞上来,然后再朝井壁、井底撒上一层生石灰消毒,淘井这样一件大差事才算完成。我们几个小孩则会得到口头奖励,再加上两三粒硬邦邦的水果糖。得了鼓励和水果糖的孩子们比今天得到变形金刚和滑板车的孩子们心里更甜更美。
除了投井的小媳妇,还有失足的孩童。七八岁的小淘气喜欢在洗菜井里放纸船,身子俯得低,头和大半截身子勾到了水面上。脚底一个趔趄,人便往井里掉。眼疾手快的叔婶们急忙拉住了,惊出一身冷汗。
我妈常翻古,说我七岁,弟弟五岁那年夏天。晚稻插在农田不久,需要水灌溉,燕霄水库开闸放水。也许是闸门开得过大,老井旁水渠里汩汩的水流涨到了岸上,涨到了井里,与井水汇合。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小孩在岸边踩着水玩,就如《小猪佩奇》里的佩奇和弟弟乔治踩泥坑那样欢快。突然弟弟往水里扑。妈妈回忆时咬牙切齿,说我不仅不去拉弟弟,不仅不会呼救,还不懂事地嚷:“就是要淹死你!就是要淹死你!”幸亏,比我们大了十多岁的邻居平姐姐从水渠里拉了弟弟上来。
我在脑海里搜寻这件事,只有些模糊的记忆残余,童年的我对弟弟说过这么恶毒绝情的话吗?那时我们姐弟天天打闹,想必童年的孩子拿一些小打小闹当成天大的仇,是有的。
后来邻居们好几家打了压水井,某天,教我们六年级数学的肖老师——当时荆石小学的校长在教室里夸道:“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家看九眼冲也富起来了,上次我从那里路过,看见几乎家家都打上了摇水井。”九眼冲,就是我出生的小山冲,据说当年是沙塘乡最穷的两个生产组之一。再后来,压水井也逐渐消失,成了历史洪流中的某粒沙子。大家都从深山里挖了自来水井,引水进家。这比城市里的自来水多了几个好处,不用水费,不会停水,不受污染,且水质清甜。所以说“高山有好水”是没错的。
这两口百年老井重新修砌了一番,整合成一口水井,并盖上了井盖。如今它依然是附近十几户人家公用的。
按照当地习俗,谁家的老人刚断了气,必然敲锣打鼓,鸣鞭炮,孝男孝女一行人齐刷刷跪在井旁,然后礼生嘴里念念有词,为逝者请水。铜锣一响,鞭炮一放,孝子贤孙们一哭,邻居们奔走相告,都知道了谁家死了人。用茶坛子或是水桶舀上“请来”的井水后,置以檀香、线香灰在火上烧滚,请洗妆师为逝者擦抹遗体,再为死者着寿衣五件、寿裤三条,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去极乐世界。生前喝井里的水,死后再以这口井里的水净身。一口井与一个人的情缘最终划上圆满的句号。
老水井看人间悲欢,历百年沧桑。斗转星移,世事沉浮,如今它依然不声不响地守着那一小块土地,默默地贡献出它最后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