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中一带把采煤叫做“钻洞子”“钻炭眼”。湘中煤矿多,于是“钻炭眼”的人也多。
1998年9月3日,开学已经第三天了。天气燠热,明晃晃的太阳挂在正空,灼得人眯缝着眼。中午的放学铃响过,老三的儿子小锋汗涔涔地跑回家吃午饭。
冷饭是用猪油炒的,亮晶晶的颗粒,拌上猩红的辣酱,脆蹦蹦的刀豆,甚是爽口。小锋很快就把一大碗油炒饭扒完了,他的眼珠大而有神,此时却垂下眼帘站在他妈妈的身旁,不敢与她对视,声音像含了话梅似的拖曳,“妈妈……老师催学费了……就十多个人没交了!”
老三妻子抚摸着儿子的寸发,安慰说:“崽呀,开学三天不上算。你爸爸的工资还没发,昨天我向下屋你初伯母借钱,不巧她不在家。你现在再去借借看。她答应过借两百块钱给我的。”
小锋转身跑了,回来时又是一身汗,额头、发上、脸颊、后背全是,衣服也洇湿了,像极了每天正午下班赶回家的“钻炭眼”的老三。
小锋边喘气边委屈地说:“我到初伯母家时,初伯母正扛着锄头,手臂里挽着竹篮子出门。我开口借钱,她看都没看我一眼。”
“那我明天再跟她去借。”老三妻子温声细气地说。
九岁的儿子跺着脚,急道:“老师说,中午要把学费准备好!”
夜静悄悄的,屋外一片漆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没有豆大的灯光。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这时都已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连虫鸟们也入眠了。时针“啪嗒啪嗒”指向了深夜十一点,老三一骨碌从妻子身旁爬起来。
“背时,又快要迟到了。”他嘟哝着。
工作时间分为四班倒,工人们每月轮流脚踩每天的两个6点和两个12点打上班卡。四班倒,是李普成主任新官上任后修改的上班制度,李主任上任之前,炭山的工作分为三班倒。在这家叫沙田煤矿的地方,老三永远记挂着李普成的好,念叨着李主任体恤工人、提高工人福利的事。
经过努力,老三家里新砌了红砖房,室内粉刷了,外墙没贴瓷砖,二楼封闭式门窗都没装,空空落落的窗眼,像三个大窟窿,窟窿里除了杂七杂八的旧物外,不是猛晒的夏日,就是狂刮的冬风。后来建房的邻舍家家都有大窟窿,没有人计较,倒像是攀比着谁家的窟窿更大。老三家的新房共花了三万多块钱,向亲友借了差不多一万块钱的债。细妹夫主动提出借钱给老三家搞外装修,老三妻子不肯,嫌背债就像背座大山在背上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于是作罢。
那天,老三的父亲突然头脑发热跑到老三家新屋的地坪里,闪烁着泪花劝:“三妹叽,干完今年别去煤炭山干了,这是要命的钱。”(“三妹叽”,老三在家里排行第三,湘中一带常把儿子唤作“妹叽”,说是好养活成人,而女儿也常唤作“伢叽”,说是不看轻。)老三不作声,在煤炭山卖苦力的又不只他一个,邻舍们很多在炭山干过。老三妻子瞟了老三一眼,也不作声。
早几年,工友宇志在回字弯的人行道上,栽倒在井里的情景历历在目,让老三心惊胆颤。好好的一条生命似一缕轻烟,说飘走就飘走了。后来新根的双腿在井里残疾,更让老三心有余悸。幸好新根命大,好不容易把命捡回了。每天猫着腰将煤炭一铲铲倒入铁簸箕,瞅着那口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矿井,老三不是没有害怕过。可是不去挖煤,还能干什么养家糊口呢?是的,还可去建筑工地,就算去建筑工地搬砖,还得托关系,说好话。就算是来煤炭山,也是请熟人写了介绍信的。何况,挖煤比搬砖的工资要高些。如果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刨食,怎可养活一大家子?何况家里还欠着债呢!老三打算再干一年,把建新房的欠债还完再说。在井里工作快十年的时间了,也不差这一年。
除了在矿上上班,老三闲时还背着打鱼机电些黄鳝泥鳅卖到县城换些钱,维持家里的生计。老三妻子再挑着箩筐走街串巷卖鸡蛋、皮蛋,眼见着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在当地,他家的条件倒不至于是落后的,相对来说,还靠前。
矿上的福利很好,特别是在李普成主任上任后。衣柜里崭新的毛巾、枕巾花花绿绿一大沓,都是矿上发的。逢年过节的,更是各种礼品、奖品。比如省柴灶、热水壶、毛毯、停电宝、铝桶……款式新颖,好看耐用。工资或是福利发下来之后,老三妻子一个劲儿地跟母亲、妹妹夸煤炭山又发了什么,奖励了什么,稀罕得紧。夫妻俩对这份工作都有些恋恋不舍,谁不稀罕钱呢?
天刚断黑,老三背着塑料白酒桶改装的打鱼机去水田里电泥鳅黄鳝,回家倒头再睡两个小时。人劳累,睡眠很沉,一不小心就睡过头了。半夜的班,最容易迟到。平时的夜班,他约柑子堍的朋友,两人一起穿过那漫长深邃的黑夜去矿山,六七里的路,矿灯牵引着他们走。就算误了上班时间,老三也不太在意,要么请假,要么迟到,无非就是比工友们少些工资,少些奖金。
由于懒散了些,老三的奖金没有光明的多。光明是下屋嫁出去的群英的老公。光明从不旷工,从不迟到,工资和奖金是工人中最多的。老三跟班长、工友们处得不错。为了偷偷懒,干些轻松活,老三常在班长面前拍马屁,哄得班长很开心。老三妻子讪笑着指责他:“我做的皮蛋,蒸的米酒,不知被你送出去了多少?”当然,老三和班长、工友们也是真友谊,至今还保持着来往。
说到在矿山残疾的新根,我想起了老三的妻子说的一件趣事。
新根双腿残疾后,据说当时煤炭山赔了14万,一次性赔付,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一笔不菲的数字。残疾后的新根开三轮摩托车送客维持生计。买米蒸酒送皮蛋去县城,老三和妻子经常打电话让新根的车送。新根送客的生意不错,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有次老三和妻子坐新根的车子在县城蔡和森广场下车,广场有两处交叉路口,人群车群,熙熙攘攘。“啪啪”的爆破音,新根的三轮摩托与另一辆急转弯的摩托车相撞。摩托车上的男人俯身瞥一眼被撞破的塑料大灯,脸色涨红,目带凶光,准备找碴儿。老三和妻子正要开口求和,新根双臂拄着木拐从驾驶室走下来。男人一见情况不对,启动摩托车悻悻地跑了。
新屋建成后的第二年底,家里的欠债还得差不多了,老三辞了矿上的工。他父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地。告别了黑洞子里的生活后,老三拖人找关系去了工地。当时的小工,十五块钱一天。老三挑二十四块红砖,老三妻子挑二十块红砖,跟着他在炙热的太阳下暴晒,晒辣酱一般,无遮无挡,还得爬竹跳板。妻子负重一百斤,顶着烈日一层层地爬竹跳板做的阶梯,使不上劲了扔掉两块砖,使不上劲了再扔掉两块砖。晚上回家,老三妻子虎着脸对尚在读书的一对子女教诲:“告诫子孙十八代,不去工地挑砖了。”于是,老三的妻子大半辈子只在工地做过一天,老三则做到现在,他早已经成了大工,如今也只是偶尔做做。
2018年秋,国家针对破产改制企业职工的养老问题出台政策,老三也买了社保,单位就是曾经在那儿钻过炭眼的沙田煤矿。
老三就是我的父亲,他在井下工作逾10年。在那些年月,在那漆黑深邃的矿洞里,穿梭着千千万万个老三、新根、宇志、光明。他们凭着一股“钻劲”在炭眼里一往无前。他们拼命卖力气,卖汗水,甚至卖掉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平凡又普通,他们脆弱而顽强,他们被生活打倒了又爬起来,不屈不挠,与生活中的磨难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