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疫情缓解后,我特地去看望了叔伯们,我还不知道四叔的病情已经那么严重了。
耳朵全聋,眼睛几近全瞎,人也痴痴呆呆的,经常大小便失禁,弄得被褥和椅子上全是。两年前他就认不出我了。尽管才五十多岁的人,身子骨却比不过当年八十多岁的爷爷。我在四叔家里看到水泥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棉被也铺好了。我心生诧异,去问母亲。听母亲说,是付了工钱请二伯母打扫屋子并照顾四叔的一日三餐的。
父亲兄妹六人,大伯早年丧妻,二伯自身难保,我爸是老三。我母亲三天两头跑大小医院,父亲无暇顾及兄弟。四叔单身。四年前,爷爷去世后,两位姑姑就自主接任了照料四叔的重担。
去年,大姑妈接四叔在自家住了五十多个日子,小姑妈也接四叔在自家住了好些时日。美好的时光淌着过,艰难的日子熬着过。生活能够自理的人,永远也无法深彻体悟到久缠病榻的人的痛苦。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就不会明白两位姑姑拾起照顾哥哥的这副担子有多重。特别是大姑妈,四叔长期依赖于她的照料,得以延续生命。我只知道,四叔的一日三餐是兄妹们商量,出了钱请二伯母照顾的。
三月上旬,母亲在娄底眼科医院治疗干眼。之前,我的一位家境富裕的堂叔在新年拜坟年时,遇到二伯,好心鼓励视力越来越模糊的二伯去医院治疗,并切断担忧,说治疗的钱由他出。于是有了我陪叔伯们看眼病的来由。
特别是国家出台的为低保户白内障患者提供免费晶体的政策,使叔伯两位得以重现光明。在二伯的右眼白内障手术成功后,我跟大姑妈、小姑妈以及父亲商量了,考虑带四叔也去看眼病。去年起,四叔拄着拐杖去赶集,由于视力差,摔了无数次跤。听大姑妈说,有一次四叔摔得鼻青脸肿,在诊所挂了好几天盐水。真希望四叔的眼睛还有救,可以复明。姑姑们见到免费晶体使得二伯的视力恢复后,非常高兴。于是,三天后,我和大姑妈陪四叔来到了娄底市眼科医院。
在出租车上,大姑妈说,四叔一开始死活不愿意去眼科医院,他固执地说:“我没病,我不去医院。”大姑妈打着雷声,在四叔耳边劝了很久,最后说到我妈——他的嫂子也要去这家医院时,他才同意。
出租车上的四叔勾着头,沉默着。我们的对话,他没有一点反应。此时的四叔,身上干干净净,光头上戴着一顶棉帽,上身穿一件烟灰色厚夹克外套,下身着一条西装裤,裤头上的拉链坏了,露出里面的棉裤,脚蹬一双大头棉鞋。一大早,大姑妈就为四叔洗过澡了。幸好,大姑妈嫁得不远,离娘家不足三里路。大姑妈不会骑车,陪四叔去眼科医院的头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一亮,她就走路来到了四叔家。
大伯为他们煮好了面。大姑妈没吃,她说吃不下,在家里随便吃了点。为四叔洗澡的过程比较长。姑姑皱着眉说:“一个星期为你叔叔洗一次澡,虽然洗得勤,但身上还是有屎尿,可能是他眼睛看不见,来不及,拉到了身上。另外,前列腺好像也有些问题。有时被褥和床单上都弄脏了,椅子上也有大便。开始不习惯时,我胃里的东西会往上涌,呕吐,渐渐地就习惯了。”
接四叔在家里住的五十多天,大姑父调侃大姑妈:“如果当年你这样对你爹爹,算得上大孝女了。”大姑妈不置可否地笑笑。四叔家的地坪前,还摆放着大姑父叫三轮车司机运来的两车柴。其中有一车是大姑父在工地上捡来的人家废弃的木板,有一车是大姑妈在自家屋后的山上砍的松树枝,可以供四叔烧好几个月。大姑妈握住镰刀在后山上砍松树枝时,边砍边流泪。想到四叔命苦,当年三十多岁的奶奶在生七叔时由于胞衣难取,流血过多去世,几个月后,男婴也随母而去,留下孤苦的爷爷和兄妹六人相依为命。听说四叔小时候也是个机灵调皮的孩子,后来爷爷把他出抚给南岸单身的舅公做儿子,舅公对他非打即骂,四叔逃回了九眼冲自己的家。此后,四叔就没那么聪明机灵了。
两位姑妈为四叔买过液化气,但是一罐气,供单身的四叔用不到一个月就放完了。哪有这么多钱供叔叔烧,后来,只得重烧柴火。
去娄底的出租车上,大姑妈与我、我母亲滔滔不绝地闲聊着。
到了市眼科医院,下车时,四叔必须有人扶着才能走,不然会摔跤。测视力时,大姑妈大声在四叔耳边解说,一米远内,四叔的一只眼尚可以识出两个手指,另一只眼则是把五指当作三指。找医生检查时,大姑妈牵着四叔上了一次厕所,帮四叔在男厕找到蹲位后,大姑妈走出来回避。我们在外面探头等了两三分钟,四叔仍没有出来。疫情期间,病人较少。大姑妈担心四叔摔跟头,又怕一大早为四叔洗澡时换过的干净衣裤弄脏,再次踏进了男厕。
半分钟后,我在厕所门口听见了大姑妈恼怒的声音,于是也不避嫌了,来到了男厕所。我瞟了一眼四周,这时的男厕所没有其他人。“霞伢叽,快拿纸来,你叔叔又弄脏裤子了。”大姑妈一边给四叔整理里裤,一边喊我。我从大姑妈下车时递给我的塑料袋里找到纸巾,撕下一大摞,放到姑妈手里。
“他肚子不好。”大姑妈给四叔擦内裤背后的脏物,“幸亏脏得不多。”好一会儿才为叔叔提好裤子。我扭着头,憋住气,一遍又一遍放水把四叔在蹲厕里的污物冲洗干净。
母亲早就被我打发做干眼治疗去了。四叔的检查结果出来后,我和姑姑都很兴奋。叔叔的眼睛是白内障而不是青光眼,几近失明的叔叔眼睛还有救,可以手术,真是太好了。日渐变得又聋又呆又瞎的四叔,终于可以重现光明,姑姑们终于可以轻松一点。
这家眼科医院的位置有点偏,在办好入院手术,吃了午餐后,我跑了很远,终于在一家小超市买到了两条大号的男士内裤。下午,医生查房前,大姑妈已给四叔换上干净的裤子。一切办妥后,已是下午三点多,母亲的干眼治疗上午就做完了。我和母亲准备回双峰,留下大姑妈在医院里陪伴四叔。娄底到双峰,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刚入家门,手机铃声响,是大姑妈打来的,她问我离眼科医院最近的超市怎么走。她沮丧着说,刚扶四叔上厕所时,四叔一个趔趄,摔在厕所带水的地面上,里面的棉毛裤弄湿了。四叔在家里坐马桶惯了,蹲厕不习惯,身子蹲不下去。
头天晚上,我提醒大姑妈得给四叔带换洗衣裤。在入院当早,大姑妈为叔叔洗了澡。乍暖还寒的时节,姑姑觉得住两晚,第三天一早出院,带衣裤没必要,哪晓得四叔各种病情都较严重,给大姑妈增添了更大的麻烦和苦恼。
医院食堂的快餐不合四叔的胃口,四叔吃得很少。大姑妈给四叔点炒菜,四叔依然食量不佳。四叔唯爱吃医院的饺子。出院那早,大姑妈点了四叔爱吃的饺子,姑妈故意不同往日一样把饭菜放到四叔手里,而是摆在他面前的餐桌上。四叔的术眼已摘下了纱布,“今早吃饺子。”大姑妈听到四叔的这句话喜极而泣,四叔的眼睛终于看得见眼前的食物了。
周末,我带着孩子们回了一趟娘家。傍晚时,远远的看见大姑妈提着一个大桶从爷爷家出来。我叫住姑姑,聊了很多四叔的近况。大姑妈的铝桶里装的是四叔床上带尿液的床单和毯子。这些床上用品都是姑姑送给他的,现在她拿回家清洗。
为了清洗方便,中年丧夫的小姑妈为四叔买了一件六百多块钱的皮衣。小姑姑二岁丧母,奶奶走时,大姑妈也不足五岁。
苦命而不苦心,兄妹间相濡以沫。自顾不暇的两位姑姑对四叔的悉心照料,触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世间,有一些爱,是值得我们去感动,去学习,去尊敬,去铭记的。譬如,两位姑姑对四叔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