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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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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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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皈

“辰沅道往西行便是那三关垭了,若是翻过去站在垭上可以瞧见永顺城,那里有最坚固的石城墙,土匪都不敢去,里面住着官军勒!”

这些话,张察已经听了许多次了,听族里老伯说起过,听过往路人说起过,听官道上买卖的“走路仔”说起过,但就是自己没去过。他一直想象着自己能去永顺城里走一遭。据说那里吃食满街、美女如云...

奶奶把躺在家门口大石头上发呆的他打了一棍,东边的天都那么黑压压了,也不晓得开始收谷子,非要雨打在身上你才知道动啊!张察惊了一下跳了起来,忙说,好好好,马上,马上就来。他也知道天快下雨了,心想着能挨就挨会儿,也没想奶奶这么快便来了。

张察今年冬天要满十四岁了,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被土匪给杀害了,随后娘也改嫁,在他印象中只记得母亲那件暗红色交领右衽单衣和一个银镯子,只记得用一支木簪子栓着的一头黑发,也没个照片,很陌生,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一样。张察从来也没有个像样的生日,所谓像样也不过只是邻居张锋那样吃一碗有荷包蛋的面,穿一件干净点的衣裳。

前不久,爷爷把养了很多年的老牛卖了,祖三儿都哭了,奶奶给它煮了一大桶牛潲,吃饱饱的就要随牛贩子上路。张察对这老牛的感情是不可名状的,贩卖了牛像把那段童年的回忆剪断了一样,他也晓得,爷爷老了,地也没多少力气种了。

爷爷以前也是个读书人,曾经乡试中了秀才可谓风流一时,后来世道乱了起来,只得放下书当了农民,耕田犁地讨生活,不知觉已经快四十年了。奶奶没读过书,斗大字不识一个,说上了奶奶,爷爷倒也没什么值得遗憾,奶奶年轻时候操劳持家是一把好手。人呐,一晃就是一辈子,有些东西不去争取,等到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些爷爷经常挂嘴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能也是白发人送过黑发人之后由生的感慨吧。

张察没那么爱读书,为了他不去学堂这事,爷爷已经打了他无数次了,后来也认命他不是读书这块料。儿孙自有儿孙福嘛,每次乡野邻居问到这件事情他也就一笑而之。

我要去永顺城了!张察那天晚上吃完番薯饭之后郑重其事的说,我要去那里闯一闯,要去那里发财,赚大钱。

你疯了啊!你看我不打死你,不读书就算了,你还在想那些祖坟冒青烟的事。爷爷抡起吹火棍就要打,奶奶连忙拉着,张察后退了几步。

你爷爷今儿都去集上看牛犊儿去了,要给你买一只,你就在这寨子里安安心心的过日子不行吗?非要去那些是非之地搞莫?现在这世道又那么乱。奶奶顺势把爷爷手里的棍子拿下了 ,等过得几年,我就去找你黄姨给你说个媳妇儿,好好的就在屋里,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

我不!我就是要去永顺城,鑫叔说带我去的,他去那里做木匠,我去给他当伙计。

听见张鑫这个名字爷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喊你不要跟他走太近,你非是不听,迟早你要吃大亏。爷爷坐在围桶上急得直跺脚,你看他那样子是会干木匠的?那几年跟你三爷爷学木匠的时候,三爷爷都不愿意教他,心急又不听话。

他说他已经找好了地方在城东王家,那里要修一个大宅子,喊他去放梁雕花。

爷爷听着没好气。

你先去睡吧,这件事情过段时间再讲。奶奶推了推张察的手。

他最后还是去了,是奶奶帮他收拾好的包袱,还给他塞了一些钱在里面。奶奶告诉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回来。

那天,天还未亮,奶奶给他烙了几个油香饼带在路上吃,跟张鑫嘱咐了几句他们二人便上路出发。

天麻麻儿亮,依稀可以看得见路,秋深露华浓,张察觉得有些冷,从行李里面翻出一件棉絮秋衣穿着,那是奶奶三年前给他缝的,现在穿着是有点小了。太阳出来了,阳光在他们身后,他终于感觉到背上有些许暖气了。他们还要在路上歇息一晚,垭上多的是歇脚的地方,崖壁上面写着——“人挑担担重,担挑人担轻”,意味深长。

黄老伯,来碗热茶。

哟,今天怎么还跟了个小伙子嘞?老伯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黄茶送了上来。

噢,你说他啊,他是我的一个侄儿子,跟我去永顺城里谋个生计。

那挺好,出门见见世面也好。

两人吃了些干粮,把茶喝完,坐了一会儿就下坡去了,他们要在天黑前到山脚下的茅屋里睡一晚。

“三船并进一腔水,赶脚的郎嘞莫着急哟~”,进永顺城里最方便的是水路,走大路要远得多。这里依山傍水而立,猛洞河穿城而过,船夫撑杆背上挂着斗笠,高声唱山歌,

张察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漫山星光点点,岸边的人们吆喝着招揽着水面上的远客。若不是进了永顺城,电灯他这辈子也未见过。河面上的花香不知迷倒了多少南来北往的过客,张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一般,繁华山城果是名不虚传。

就在这里下船吧。

船夫把船靠了岸,两人上了岸。张鑫说要去找个住的地方洗洗睡觉,明天一早去王家。张察紧跟着张鑫,这一路上莺歌燕舞,每个人都面露笑容,不是欢迎,倒像是有些心里不踏实。

张鑫问掌柜要了一间房,之后就对张察说有事情要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再回来。张察也不晓得房间在哪里,又是问掌柜的,小二带他过去问他要了些赏钱,他从奶奶给的包袱里摸出一点搪塞过去。

张鑫在花满楼风流了一夜,等回到房间时候已经过了吃早饭的点儿了,退了房收拾好就出发去王家。

上午的永顺城像变了个模样,街道上的行人很少,薄雾瞒着人们在木楼上放肆。山里的永顺快到晌午时候阳光才能爬完整座城。

城东王家是永顺城里的大户,曾经是靠当铺发家的,现在已然涉及多个行业领域了。

他俩儿由偏门直入,在管家的带领下到了东头待建宅子的地方。

这是府上为小姐出嫁修的宅子,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今年十一岁了,在过得几年就要出阁,劳烦你们干活时候仔细些才是。

那是自然,承蒙照顾才来此地,一定好好做事。

他们在偏房住下,到时候还会有很多人来。不忙的时候也会去工地上帮忙,干点活儿才有饭吃,有钱拿。张鑫在花满楼还有相好,每一次来城里都会去那里找她,他跟她说赚够了钱会来赎她出去,她说好。

张察也会去工地上帮帮忙,晚上时候经常去河边走走,他看着繁华的两岸和河中船舶来往,船中又有多少命如飞蓬的流浪者,又该有多少归人还城呢?他缄默坐在栏杆上,背对着河。风打在他的背上,面对的人力车滴答滴答…

今年第一场雪开始了,傍晚刚落地的时候,他们都争相跑出来,双手合十着向天空祷告。雪要下厚一点,润雪兆丰年,冻死土地里的虫子,来年才有个好收成。

张察在屋子里烧了大火,今天冬至,王家小姐差人送来了饺子。张鑫又出去了,张察也没等他回来,趁热把它们吃了。刚冬天的时候,府里就送来了冬衣,这衣服穿着暖和极了,以前从未有过。火坑上烧着水,张察去床上睡了,火在那里啪啦啪啦的叫着,之后沉默了后半夜。

今年除夕大雪封路,他们两人相约明年开春暖和时候回去一趟,并叫人带了信回去,文书先生的字可真漂亮,满纸抒发了他的思念一样。

张察想家里的老牛了,即使它已经变卖了,它想起那时傍晚躺在草地上衔着狗尾巴草,饮了一山月光,寨子里灯火一片,他的眼前一片逐渐模糊了,顺势倒了下去...。大过节的生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吃啥都没什么胃口,张鑫给他买了药,一直到元宵之后才慢慢好起来。

春日里的阳光醉人,宅子也到了上梁阶段,他们两人开始忙了起来,说一起回去也一直没提上日程。张察也遇见了他值得承诺终生的人,她在工地旁的围墙下抓蝴蝶,一遇见就是所谓“英雄救美”的老套确实不值得一写,但现实中它还是发生了。偏房的柱头没有立稳,所幸的是张察眼疾手快,眼见着快要压到她,张察把她推走了,只在张察背上涂了个红印。

那天他没有被夸,反倒是工人们都被管家骂了一顿。

她叫王雅,在那之后经常去工地上玩,她每次远远的看着张察,他父亲说这座宅子是给她建的之类,她也不懂得也不关心,看似很遥远的距离现实却是很相近的俗事。

王雅只知道天上飞的蝴蝶,张察却给她抓蛐蛐,他傍晚放工后会带她去后面山上坐坐,每次都会一起调侃管家,说他腆个大肚子走路真逗。他会给她用小黄花编织绝美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一起靠着慢慢渡过黄昏日落。

河里的虾和海里的虾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王老爷把他赶了出去。尽管王雅绝食抗拒。他的包还是被扔了出来,王老爷答应她会多给他一些钱。

他这次是真的想回家了,自他来到这座城开始,,他在凌晨的猛洞河边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过下去。

他去包子铺应了杂工,老板看他还壮实就留下了他。晚饭他要自己解决,晚上可以睡在铺子里。起初张鑫会来看他送来一些吃穿用品,后来可能距离远了也不怎么来了。一天天重复着,早上生火劈柴搬蒸笼,一直到下午才能休息。

隔壁老了人,道士来了,敲锣打鼓半夜都不停。张察睡不着觉,索性去看。这很有节奏的音律他听着还挺有趣的,就是不晓得他们嘴里念的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们围着置放在堂屋里面的灵柩打圈,领头的穿着黑色大褂,拿着拂尘,向四面八方作揖。张察看着无聊至极,想着人都去世了好好安葬了便是,还让这么多人来围观他,他觉得这样不太好。

这场法事做完的时候,那些道士们举行继承典礼,几位弟子要去继承师父的衣钵,自然马虎不得。张察想着,这之后应该就可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他看着四个小道士并排跪在师父面前,嘴上一直念着不知所以的词儿,等到了最后,他们手里端着一杯酒。那个长满胡茬的油腻老男人往他们的杯子里吐了口唾沫,他们喝下去功力才算传授完成。

张察看着想吐,若知道是这样,他铁定不去观看,他跑回了铺子里,藏到被窝中,一闭眼就是那个场景,后悔至极。

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去学些什么,但肯定是不去学道师先生的。想起那唾沫的瞬间,作呕的感觉又来了。早上他吃不下饭,老板也满是疑惑,平时他可是能吃好几个大肉包,问他,他也没说什么。

他的心意本就不在此处,他辞了工,老板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他结了这许久的工钱,也足够他在这城中里洒脱一阵子。

城里第一家报刊,他去送过报纸,他也在这猛洞河上当过船夫,甚至去边城里磨坊推过磨,这段时间他去做过许多事情,但都没有完全坚持下来。

从凤凰回永顺的小镇上,张察看到一个戏班子,当然只是个草台班子,他从来为见过那些扮相诡异的面具,那是傩戏,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今天是这个镇子上一年一度的祭祀日,这才有幸见到。他似乎有一种叩击心灵的瞬间。

张察之后去问,师傅说很难学很难很累,他说他不怕,他从搬器物开始学起。

他们确实像戏班子,需要辗转多处来寻找生意报酬。背着物什翻山越岭确实很累,他虽不能上台表演,但在台下看着仔细,师父师兄们一举一止他都记得。

今年他十六了,期间他回去过两次,爷爷奶奶都不愿他再出去了,他犟的厉害,最后还是由着他。

过了年,他可以在偏台上打铜锣、钹和鼓了。师父喜欢他,私下里会教他一些,有些甚至连师兄们都没教过。

土家族神傩神为精神图腾,从土司王府到寻常百姓都从傩如流,演绎出古老的巫傩文化,有些家人久病不治也会找傩戏班子跳一段,驱鬼逐疫。

等张察十八了,就可以登台了,二十二了 就可以主台了。师父心里乐呵的盘算着,这孩子聪明好学,开心极了。

师父有个女儿,比张察大得两岁,长得很漂亮,水灵灵的。她跟班子里大师兄亲密无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愫。师父却有心把女儿嫁给张察,他找过她,但女儿强烈反对,师父也只好作罢。大师兄知道后与张察产生了嫌隙,本来师父对张察的偏爱已经让他非常不满。

在这之后的一次演戏,大师兄因心不在焉,事后被师父狂骂一顿。那天,他跪在雨中,师妹给他打伞,他把伞给扔了。他越发的恨了起来,披散着头发,她哭着跑开了。

师父姓杨,女儿杨拂。女儿出生之后那天,师父站在门外 看着风轻拂过杨絮柳花,然后取的这个名字,她自己也很满意。她的母亲难产走的,从她很小的时候一直在外婆姨母家,到了五六岁时候,父亲才接到身边,就一直在外漂泊,也是师兄给了她平淡生活中的惊喜和波澜。

张察二十了,这次生日他是在家里过的。爷爷去世了,这是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亲人的逝世的滋味。处理完爷爷后事,他想把奶奶接到身边来,奶奶极不愿意,她还想陪着爷爷。他把大部分的钱都留给了奶奶,等爷爷头七之后他又回班子里了。现在在台上张察也变得游刃有余起来,杨师父看着甚是欣慰。

给胡府百年祭祀的庆功宴上,一杯毒酒放在了张察面前,开宴之前师父一直坐在他旁边跟他说一些台上的细节,张察的傩戏基础已经很好了,主台已经不成问题了。这杯酒最后意外被师父喝了下去,那天晚上,永顺城里所有的郎中都来瞧了一遍,都是摆头不能治愈。师兄当天晚上已经跑了,师父在床前给杨拂和张察说了后事,要他把傩戏发扬光大,要给师姐找个好人家,张察哭着点头答应。

师父下葬那天,地方上的傩戏班子都来了,人很多,比那天隔壁道士做法事的多得多。依然是大雨,杨拂双手捧着灵牌放在胸前,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张察为师父跳起了梯玛歌,“服兹妥,杰洛方…”,这些都是用来“解结”法事的。

雨在林中溅起了雾气,一行人来到土葬地点,灵柩长埋于深谷,过程中却极为安静。

张察向警察署报案过这件事情,而大师兄也再也没有回来过。

未来几年里,张察把傩戏班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奶奶在家里摔了一跤受伤了,他把奶奶接到了城里,收入可观,也在这永顺城有了安居之所。

他曾经到过那间包子铺,人是物非,那间店铺早已然易主。

在一天早上,他在一家面馆里吃面,偶然遇见了同来吃面的张鑫。

“你还在王家做事?”

哪里啊,王老爷早死了。张鑫嗦了一口面,在外面好赌,借了驴打滚,生意也没打理了,就是我们当时修的那宅子…

“给王家小姐做嫁妆的那座?”

“对!就是那座,全典当出去了,久而久之,王老头子也卧病在床死了。”

“那…那王雅呢?”张察看似平静的问。

“早已经出嫁了,在她差不多十六岁的时候吧。”

“哦…”,张察用筷子颠了颠面。

“不过好像之后她那丈夫把她休了,可能是看她家里后来没钱了吧…”

“那她现在在哪儿啊?”张察紧张的问。

“这我倒是不晓得了,记得好像她有个姑妈,或许在她家里吧,不然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

“这倒也是。”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嫂子呢?”

“还行…,她根本就不愿意跟我走…”

再后寒暄几句,也就互道再见了。

张察沿着河边走着,这个时候没有风,一切都好像在衬托着他的心情一样很安静。

他和王雅其实之后见过的,她会去包子店旁边看他,她会去街道上看他,她会去台子下看他。他也见过她,在骑马走四方的时候,在无尽的山川河流、城旧巷陌或是在那猛洞河的波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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