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市蜃楼

阁楼的木板栏杆又修缮了一茬，那次几个孩子在上面跑把楼板跳断了差点掉了下来。

她就住在这阁楼上，窗户对着南面，门在东方，窗外有一棵粗壮的樱花树，但它不高，不是笔直的，像弯着腰趴在地上一样。窗棂上还有上一张窗纸的残留，两扇窗户是推开的，房子地势挺好可以看见小镇的大部分，夏天时候她经常坐在窗前发呆，双手撑在窗槛上，一坐就是许久。窗边有她的大桌子，上面有镜子有插花有妈妈给她的梳妆盒，还有爷爷给的书和笔，最后是一把弹弓，那是她求着爸爸给她做的。古式木床配着粉红被子，从她五岁开始就一个人睡在这阁楼上，听着小镇边上的云雀，看着远处小山腰的云峦。

江南小镇子经常下雨，爸爸把从街道小巷到院子的路都铺上了青石板，她不经常出去，更不用说是下雨天了。上学时候是爸爸用自行车送她的，他觉得她每天都是穿着不同样式的小裙子梳着丱发，他一套衣服穿了好几天。爸爸在小镇上弄了个店铺，开着酒馆，小镇不大但来往客商还是挺多的，镇上也多喜酒的街坊邻居，小店生意也还算不错，妈妈在家也招揽了一点缝补衣服的活什，家庭生活美满幸福。

他和她还有一众小伙伴都是学堂同学，他可是个小调皮蛋，开始时候先生还会用戒尺打他手心打他屁股，后来也就没管他了，只要上课时候没有打扰到其他小朋友。他上课时候从来不吵不闹，先生在台上讲书，他在下面呼呼大睡，放学之后像个疯子。他能把学堂里的猫追几个圈，最后猫上树了还用小石头扔它；把柳树上的知了，杨树上的阳雀甚至是在高高的椿树上的布谷鸟统统赶走，他的弹弓挂在脖子上，揣着一包石子在裤子口袋，回家吃完饭后会在自家院墙上练习他的准点。但他怕她巷口的大花狗，是王婆婆的，每次来她家里玩都会被追了好远，她就在阁楼栏杆走廊上笑他，他的弹弓像在疾行的生物面前失去了光泽。她家院子里面有秋千，他最喜欢荡秋千了，因为自己家里院子没有树，他爸爸也不愿花功夫给他做，他便时不时来她家院子里荡秋千，不过这次来距离上次已经过了许久了，因为上次就是他把走廊木板踩断了，一直不好意思再来，还是今天她在学堂邀请他来玩，他才扭扭咧咧的来，不过大花狗可不管，还是追他，在她面前他永远是气喘吁吁的。

他让她推他，她推得轻，一个小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他让她推得重一些，她重了一点，他后退时候没有躲开，撞倒了她，他想马上下来，一着急从上面掉了下来也摔了一跤，两个面对面互相笑了起来。他把她牵了起来，帮她擦擦小裙子，都是草地所幸没有伤口。他让她上去他推她，他把她推得很高，她心里怕但也没大叫，倒是一直笑着。这次他从邻居老爷爷家的芭蕉树下面挖了些新苗过来，他一直想着在她院子东边植几株芭蕉，她帮他搬来了锄头，种了五株，他告诉她这寓意的五谷丰登。后来爸爸纳闷那里怎么长出来了芭蕉，但倒也没理它。

大花狗终于熬死了，这次他终于不是气喘吁吁但还是红着脸来了，她还是笑他，他们已经十二三岁了，他妈妈告诉他没事不要往她家跑，次数确实少了，但他总是留下来吃晚饭，每次还吃的多。之后他们会一起坐在楼台走廊上聊天看星空看月亮，芭蕉已经长很高很大了，他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说，她被他都得傻笑。夜深了蚊虫也多了，她喊他去她房间，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古式木床配着粉红被子，还有白纱透明的蚊帐，向南开着的窗子，可以一眼望穿月光。她说妈妈说跟男孩子在房间一定要把门开着，他倒也没想关着，夜虽深但天还是很热，他们俩儿坐在窗户边继续聊天，说到小胖抓蛐蛐时候摔跤会笑，说到二蛋被螃蟹夹到嘴唇会笑，说到邻居老爷爷去世会伤心黯淡，说到那只大花狗也会心生感慨...

后来他没有再读书了，跟着爸爸在河运码头上卸货装货，他之后每次见到她都是喊她在她家里酒馆偷些酒喝，他接过去之后她喊她少喝点，嘴上倒是答应，回家之后就着花生米喝了之后便倒头就睡。她没喝过酒也不想了解喝完之后有什么醉生梦死的经历，她只想着她少点辛苦多些休息。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来过她家了，她爸爸问起他她说他在学木匠，她妈妈说木匠好啊，以后房子还可以自己垒自己修。后来酒生意惨淡些了，爸爸把账房先生辞了，一个店就自己一个人经营。之后七七事变，八一三事变相继发生，整个中国都开始抗日热潮，这座小镇也不例外。码头少了些茶叶丝绸，多了些工业物资，有时候还会有枪炮药品，他在码头听到了很多消息，有说节节败退大上海沦陷的，有说政府重兵支援扭转战局的，他将所有的都告诉了她，货币贬值多存些金银首饰。

这次他没有来取酒，像是要出远门，背上了行囊。他来跟她道别，他已经做了决定要去投军报效国家，她没有挽留他，甚至就只是站在阁楼上没有说一句话，但她哭了，在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的时候。她冲了下来拥抱了他，最后直到他远去也没说她可以等他。

他现在躺在战壕里，江那边是成千上万的敌人蓄势待攻，他抱着枪抬头望着月亮，夏月皎洁，月亮大的像那天晚上一样。他想一直从她的窗户里看月亮，也想看着今夜满天星子是如何移动，直到黎明降落，江面波光。他没有很悲伤，但他想放声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