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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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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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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沸腾

太阳刚落入西山的时候,那片白岩像镶在翠绿之中的银镜,镜面被天空渲染成了渐变红,照映着东方大山也变成了耀眼似燃烧着的火海,整个眼界,像是京剧登台演绎后布置的绚烂幕布,夹杂的蓝白条云,像龙像马像一招一式都在变幻莫测着。老黄头端着饭碗,打开柴门,拿着小凳子坐在天沿塌边上,看着霞光落得满山,墨绿为底,抹上一层独属于黄昏的油光,断像个绝顶的汉子,屹立在东边,隔着外来的世俗,也守护着这一方特有烟火。

三山夹逼两水,在老黄头家门口合到了一起,每年春夏涨水时候,老黄头都会整夜睡不着觉,时不时要起床看看河里的水是否将要翻过河坎,流进秧田里,冲到老黄头的屋里,仓在高处,但堂屋里的一屋子物什,怕是都要随水过老洞溪,下军大坪,到沅陵去了。老黄头屋子坐西朝东,对着山,也正好迎着水,从他做起村里护林员起,已经上十年没有修整过屋子了,儿女在外,只有他和老伴住,倒也没那么多讲究。他对山对水对树,对自然里的一草一木,林子里的所有都是有感情的,巡山十多年见过太多发生在林子中的事情了,不管是猴子扔石头还是飞狐绝壁逢生,都是常有的事情。整座山掩饰了哪些神秘呢?老黄头与山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也说不上来,只晓得自己了解的很少,未知未觉太多,像一位捉摸不透的朋友,但山水有得是时间,因为它们根本没有时间,而老黄头却已是风烛残年。

他记得初见时,山便给他开了个大玩笑,从几丈高的崖壁上摔了下来,幸好有藤蔓,但手臂上还是划了一长道口子,红色瞬间漫延了整条臂膀,顺着五根指头流了下来,老黄头还小,但也没有哭,同行的小伙伴惊慌失措,只有那一个大人快速反应过来,用路边的藤条把伤口上面系住,背着他急忙跑下了山。后来好一段时间,老黄头内心都对山里有了阴影,一直持续到父亲生病需要上山采药,他才慢慢适应过来。山林里药草奇多,岩板上潮湿的石斛、还是全身都是宝的杜仲、亦或是对蛇毒有神奇疗效的七叶一枝花,甚至路边满是的鸭掌、挂在树冠上的金银花,这些在此也皆有遇见。

老黄头开始喜欢上山水是因为给他馈赠了一座崭新的阁楼木房,娶媳妇,要修房,也是这一带人的俗定,眼看着老黄头出落成大后生了,父亲心里急,老黄头也急,老屋破烂不堪,每逢下雨,屋顶不说像筛子挡不住雨,也似将要决坎的水田,总有几处雨挤了下来,顶梁柱也偏在一旁,若是没外面那几根木头撑着,屋子保不成哪一天就要倒下来,房子倒了没事,就怕压着人了,爷俩儿在一次大雨过后,窗在台撑着灯聊了半夜,划算着是要修房子了。木工倒是好找,族上二叔就是,做梁放扇,雕檐窗花,样样都会,村子里一大半新修的屋子都是他做工的。爷俩儿发愁的是原材料木头,大杉树是最好,管的了几十上百年,但是屋后自留地长的树哪里起势,指定是用不上,在万难纠结之际,父亲想起来里面湾里还有一块山地,那里树长得好,已经多年没有砍伐过,年初去看过,成片的杉树已经老高了,若是干劲一般的汉子怕是扛不起来,与邻居王姐界线上还有一根笔直的杉树,高而且没有什么大枝分叉,这样的树做主梁是极好的。

第二天一早,母亲做好了饭,爷俩儿吃完便朝着湾里走去,两人身后都背了把大柴刀,刀是赶山闯谷的第一武器,他们带好中饭,也便出发了。天还尚早,湾里的雾气还未散尽,蒙蒙看不见远处,老黄头想起老了人时候的长生烟火,整个屋子周围都是像这种烟雾,只是这雾气不呛人,而那些烟总是夹杂了灰尘,闻着总有一种想让人捂住鼻子的冲动。墨绿山色表面荡漾了层层浓雾,暂时看不清是正常的,只要能看清脚下,朝着湾里那片林子走,等到太阳出来那一刻,雾气消散,我们要到达的地方,便立即会出现在眼前,父亲如是说。老黄头跟着后面走,路旁是小河,除了早起的鸟儿,脚边的咚咚水声是湾里唯一的响动,满湾的白色竟也没有布置出一丝属于耳廓的回荡。

白雾开始四散,晨曦泛起,朝阳从那一边翻了上来,老黄头抬头可以清晰看见了那山脊上那棵大松树,那条从山顶滑下的优美曲线,在树的地方像打了一个结,锁住了山界,也分出了人和自然的范畴。等他们到达时,已经不见点滴雾气,甚至液化的小水珠也早已被盛日热潮腾腾而上,它们倒也没有消逝,只是跟到了天上,等一时刻,也便会倾泻而下,重新还进这山谷里。父亲跟他说好了界线,爷俩儿便开始砍了起来,这年纪的后生,挥舞几刀,倒树的声音便已传至湾口。每倒一根,老黄头便欢呼雀跃起来,那劳什的号子,已然掩盖了湾里原本的声音,吓着鸟儿全都飞到了对面山上。过后的一段时间,爷俩儿每天早出晚归,砍够了要修房子的树,怎么运出来却个大问题,请人搬,村子上也没几个得力的角色,而且还要多很多工钱,自己搬,那得猴年马月去,爷俩儿为这事苦恼了很久。

这天傍晚,东边天空发霞映着比西边刚落下的夕阳射出来红光还要亮堂,要下大雨了,这是落雨的前兆。老黄头站在屋前,那座大山像是在沸腾着,红里发紫。眼光透过那片竹林,眺过小桥,进山湾,到山脊,直上云霄,白岩衬赤霞,像一副舒展在天边的山水画,彩云写意风儿摇晃,燕子也来点缀着,压得很低,盘旋在田野之上。两条河出湾之后便在谷口汇聚,滋养着一村的土地,山大流出来的水是不容易干涸的,就算是难得一见的大旱,这方土地里的庄稼也没有得到虐待。但总有两面,发起大水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那一河的洪水,像是尽力要把这些土地卷走,放肆舔着禁锢它的河坎,那是全村人一起修筑保护家园的城墙,但近些年来圈河造田,把河水压迫到只剩下成一点狭小的痕迹,撞击着周围砌石,就算是万籁俱寂是深夜,那些声音也未曾消失,像手掐婴儿般啼哭,但更像是河水的哭声,隐隐约约,不知所起。

所以,雨天来了,山像泄洪的水库,滔天大水沿着湾里迸发出来,往常交汇的水潭早已不见踪迹,随之而来的是两河撞击,他们开门注视着河水,似在草原上围观两条赤裸上身的蒙古大汉,竭力去相扑表演,一直持续了几天才落下帷幕。老黄头也在看水,原来只有水红的河里突然出现了一棵大的连根拔起的绿树,从湾里摇摇晃晃着被水拖了下来。老黄头在心中已然有了想法,跟父亲说,何不等涨水时候把树拖到水里,我们只需要有人在下面接不就可以了,父亲说,那还要考虑一个问题,老黄头连忙说,水不能太大,太大也搞不成。对头!那现在只需要等山里砍倒的树晒个嫣把儿干,等哪天下雨发水,就可以到屋门前了。如此,新屋马上便建了起来。

修新屋蒸酒后,还有二三十根木材,那时候村里刚通公路,买木头的木材贩子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门路,便把收树的车开进了村,老黄头屋里剩下的木头,也刚好有了去处。木材贩子跟村里人说,城里人装修房子,要的是木头,你们只管砍,我负责收,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如此,每到发落雨发大水,两道湾里白晃晃的木头竟全盖住了河水,没露出来一点水红色,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是堆成山的木材,老黄头屋里也不例外。但各家都丝毫不太舍得砍自个儿屋里的树,多半都是偷砍,这家砍那家的,那家砍这家的,好不热闹,老黄头原本也没想,随大势也便从了他们,一时间整座山热闹非凡,沸腾无比,无处息地的鸟儿,像碗里沸汤上汽化的水珠,四散,盘旋,也渐渐消失在了山林上空,村子里再难看见。卡车每一次来都满载而归,村里的人凭借着卖树来的钱,补贴家用,盘儿嫁女,欢喜不已。从山脚到山腰,只要是能卖成钱,不大的杉树也被砍了搬到河边,只待河里发水,那便是钱进腰包了,那棵大松树也被砍到,几户人一起从山上拖了下来,分做几截,钱箔不菲。老黄头看着心痛,但也没有办法,后来,近处的树全砍光了,山坡上只剩下些灌木,村里人像是把山削下了一层皮。果然,皮破了,血喷涌而出,那天是老黄头记忆最深刻的,大雨连下了三天都没有停歇的迹象,乌木密布,天完全与山融为一道,就算是正午下,天色也没有一丝透亮的感觉,黑暗笼罩之下,心境的不安也逐渐浓郁起来。塌山了,洪水夹带的泥土席卷而来,冲上了堤岸,把放在田野的树带走了,把泥沙留在了田里,甚至对岸几处地势低的房子,若不是屋里人跑得快,怕是也要被卷走了。等水小了之后,黑雾消散,人们站在屋里便能看到湾里那一大片山都露出来黄白颜色,老黄头的父亲跪在柴门前朝着那座山前哭,老黄头在旁边看着也为之动容,村里人意识到糟了报应,之后也停了下来。后来政策下来,改革开发,退耕还林,村里有点力气的人都去外面打工,没人砍伐后,在封山育林下,山林里慢慢恢复了生气,清晨也有了鸟儿的叫声。只是那片塌了的山,像一块难以融入青山绿水的补丁,遮不住曾经村里人的羞耻,也再难恢复成原来的色彩。

老黄头没有外出,一直在屋里弄什那几亩土地,先后把儿女盘大,把父母盘出去后便成天往山里去,背着树苗,穿鞋解放鞋,拿着锄头和柴刀,他想把那块滑坡用手里的针线慢慢缝补。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老黄头了,两山倡议政策全国推行大势之下,以往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已成过时,我做为地方宣传两山政策的负责者,来到这个村子之前,只知晓这里是省生态文明示范乡镇下辖,绿色当然随处可见,时时闯入眼里,陶醉于心。若是没有听老黄头说起,也自然不会知晓有这段往事,只见到处处是大树,哪里都是风景。

我说,带我去看看吧。老黄头从屋里给我拿了鞋,我拄着一根棍子,也似当年村里人欺山赶海般热烈。山林已经很少有人徒步上去了,老黄头拿着到在前面斩断一些藤蔓,嘴里念叨着,其实我每次上来都没有管它们。我说,那今天也不用管了。我们先沿着河进湾里,许久之后才开始往山里走。未经山林清晨,但也见了落雨之后,盘桓在林间的雾气,我走在老黄头的后面,一路上听他跟我说着林子里的变化。哪里有飞狐,哪里有黄麂,哪里是成片的沉香木,他像是如数家珍般跟我一一说起。他说,我跟父亲当时走这条路上山的时候,这条路宽的能跑马,现在走一个人都有些困难了。我说,走的人少了,路也便不能说路了,山林自然多大度啊,磨灭了太多痕迹,若是无人提及,哪里知道这条路以前如此宽敞。是的嘞。老黄头站在可以看见底下湾里的地方,使劲吼了一嗓子,阵阵声波层层绽开,这声音却像掉进了浩瀚宇宙,林子间全吸了进去,一点也没有反跳出来。我也跟着老黄头喊了一声,寂静的林子因为我们的喊声,激起了连环效应。在我们上方一处高山岩壁上,一块白色的岩,我被急忙拍打着手臂,快看,飞狐,准备要飞了。我马上把跟前的眼界转向手指着的地方,在一根生长在崖边的树上,它准备好了姿势,一跃而下,在半空打开双臂,像一道黄红的闪电划过这卷墨绿交织的画卷里。

我看到了那片塌山,老黄头说有几十亩,不知道多少方的土就那么泻了下去,虽然已经渐露出草色,但还是看得出来曾经发生时多么震撼。老黄头卷了根旱烟,问了我,我说我不抽。我站在山上看着群山,周围的绝大多数山都没有这座山高,眼前除了蓝天便是绿地。我爬上一棵松树,老黄头在下面种着树苗,松汁浸在我的手上衣服上,粘后发黑,我不曾想站在树上便是征服树,爬上大山便说战胜大山,于自然而言,我们不过是一芥子,何谈谁在谁上面呢?

现今,这座山也开始发展起旅游,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国家大力支持下,在不破坏自然环境的大前提下,各项民生政策,旅游攻略在如火如荼开展着,各项精品旅游路线都推荐此处,依托着天门山的名气,这座七星山也开始展现出它独特的风姿。

与老黄头告别后,我坐上了回程的车,他站在屋前,还是望着那座山。今日又有晚霞,同样映着那层白岩,千百年来从来没有改变过,晨曦霞光,像是一支时间的笔,在岩上刻啊刻啊,天长地久,也没有留下来任何打磨的痕迹,我们不抵朝阳晚霞,尽情领略自然风光便已足够。这座山又沸腾了起来,从柴门里看着,山还是山,只是换了一批人,也做着不同的事情,尽力摇曳自己的光芒,带着碧绿,又回归到山里水里,和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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